大小周的终结与「失速」的奋斗
一个红利消失的时代,那些数万人的科技大厂正被迫在重新理解「奋斗」。
今天,字节跳动实行了八年的「大小周」制度正式取消。
2013 年,大小周起源于一个字节内部一个名叫「周日大讲堂」的项目。起初,周末加班没有双倍薪资,实行积分换 iPhone 的奖励制度:加班一天一积分,积满 22 个积分兑换一部 iPhone,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八年时间,字节跳动数千倍增长的营收和估值被认为是这个时代最成功的商业神话之一。某种程度上,大小周是其创业文化最直接的体现,也是它快速成长的重要支撑。快手、美团、拼多多等,同是互联网时代的受益者也曾纷纷效仿。而今,他们几乎默契地相继选择取消。
落叶知秋,这绝不仅仅是一个「政策」带来的故事。
当组织「奋斗」与个体「奋斗」在时代下面临冲突,背后或许是科技大厂们正对低效竞争、「大力出奇迹」的扩张模式、以及自身「always day 1」的主观意愿,进行一次「否定性复盘」的关键时刻。
态度变了
「公司内部做了『关于是否取消大小周』的调研,调研结果显示,三分之一支持,三分之一不支持,三分之一未表态。」
2021 年 7 月,抽样调查的结果公布后,在字节内网,关于是否取消大小周的争吵一度变得激烈。一位接近字节高层的人士称,对此,张一鸣也「感到吃惊」。吃惊的并不是反对或赞成的声音,而是字节内部「员工们的意志和期待已经这么对立了。」
这样的现象在近年并不鲜见。2021 年的国际妇女节,针对公司是否应该送女员工《正面管教》(一本育儿类书籍)作为礼物,内网也曾「撕裂」:质疑与支持的声音不相上下,且彼此无法理解。往好处看,字节文化所倡导的「多元兼容」得以体现;而另一个现实是,人员扩招所带来的文化稀释也很强烈——很多人认为,在早期,字节吸引的是一群价值观、行为方式更一致的人,在今天,情况显然不同。
作为公司的创始人,张一鸣不无担忧。典型的表现是 2020 年 12 月 8 日的「原神」事件:在偶然发现一个名叫「原神!」的飞书群里,短短一个上午产生了几百条信息后,张一鸣忍不住在群里质问:「好奇,一大早到现在就在群里聊天的同学/部门是今天工作很闲吗,这很常见吗?」
张一鸣在原神飞书群内的发言
风向转了
几乎在快手国际化重启的同时,国内打响了 K3 战役。让李钰不解的是,那个阶段业务上的压力并没有让快手实行全员大小周,反而在 2020 年底提出,同时囊括了行政这样的部门。「虽然内部知道字节对于快手的威胁,可并没有把业务绑定在一起,说字节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但是 2020 年底,我自己感受到的风向是,从外部而来的高层认为字节做什么,快手必须做什么。大小周可以理解为从组织文化层面看齐,包括在那个时间点宣布的企业文化价值观,快手派,与字节范,相似度非常高。」
两家公司取消动作的时间点也很微妙。6 月 17 日,字节内部公布取消大小周的调研结果,很快有新闻发酵,快手因此紧急在内部讨论是否也应取消大小周。经证实,快手 m4 以上级别员工都没有大小周加班费。取消大小周对于成本的节省并不是主要考量,「可能在于加班带来的效益不如预期,以及监管压力。」知情人士告诉极客公园。
舆情愈发收紧。拼多多事件后,新华社官方很快对此评论,畸形加班现象必须坚决遏制。拼多多事件直接影响春晚红包项目。7 月 13 日人民政协发文称:「平台经济要在发展中体现和贯彻以人民为中心、以人为本和共同富裕思想,坚决防止和避免囤积式垄断、割韭菜式竞争和无休无限地榨取剩余劳动力及其高额剩余价值。」
「大家挺开心的,但对于这半年入职的影响大一些,没有补偿。」一位刚刚进入快手的员工表示。相对来说,全面实行不久的快手「一刀切」的成本比较低,「如果快手落在字节后,字节给了补偿,快手岂不是更被动?」
对于字节来说,一刀切并没那么容易。一名接近字节 HR 的人士告诉极客公园,字节取消的当天,HRBP 电话被打爆,他们质问原来的总包里包含加班费,取消大小周,怎么算?他们要求重新调整,否则属于违约。
「其实法定的薪酬包原则上并不包含加班费,但去掉加班费的字节薪资没有竞争力了。」当天,许多候选人都表示拒绝了 offer。「很多从传统行业来的,对于薪资的期待甚至会想 double,他们要把时间成本折算出来。」
过去字节招聘人才的方式,是通过加班双薪的方式,在满足员工物质要求的同时逆向筛选出「愿意」艰苦奋斗的合格人才。如今,这个办法好像不奏效了。据悉,字节跳动的人才池已经覆盖到国内所有高端人才,即便如此,招聘普遍反映:招不到人。
不仅如此,一个反映人才竞争激烈的细节是,一名前字节员工表示,在今年的「金三银四」,一天能接到三个猎头电话。「见到字节的就挖」,而他的公开信息甚至没填职位和工作内容。
「快手率先取消大小周,字节不可能不跟上,否则人才全跑到对家了,尤其是高阶候选人。」上述人士说。更何况,字节今天对于人才的渴求更为强烈,极客公园了解到,今年字节要在全球扩招到 20 万人。
红利没了
「奋斗」失速了
「没有人会永远 25 岁,但是永远有人 25 岁。」
多名从业者告诉「极客公园」,不少互联网公司招聘存在一条不会明说的潜规则:程序员工作的黄金年龄是 25-35 岁。「很多大厂招人都要求计算机相关专业的硕士生,他们一般在 25 岁毕业,一毕业就能拿三四十万的年薪。但是却可能在 996 十年之后,搞垮了身体,被公司「优化」。国家和父母花了二十多年才培养出来的人才,却在短短的 10 年就被榨干了「价值」,这无疑是一件很荒诞的事情。」AfterShip 的文化体验工程师田林说。
出于管理的便利和经营角度,大公司更倾向于将岗位「螺丝钉化」——公司需要确保员工离职以后,立马能够有人顶替。在职能的细分下,「原来听起来高端的程序员跟在富士康流水线工人没什么两样。」对于技术员工来说,为了降低风险而引入的大量程序,常常导致工作过程变得「臃肿和低效」。
「如果你完全按照公司的安排,做简单重复的事情,那么三到五年和五到十年的工作差距真的很小,」田林感叹,「但是五到十年后,公司支付给你的薪水可能够招两个三到五年的年轻人,这时候你们的产出效率差不多,但是他们却比你更能加班,你自然就很危险了。」
在 to C 时代,速度是一切。「一个月开发产品上线,一周就能分析数据,一个月就能看到与竞争对手之间的差距,每两周发一个版本,砸钱做推广,用户量自然就能上来。在这种情况下,加班自然变成了 to C 公司的竞争手段之一。」田林说。很多互联网项目在研发阶段需要储备大量人力(尤其是技术),以保证产品快速迭代,但当产品进入运维期,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人力。随着「攻坚战」结束,研发阶段招进来的冗余人才在维护阶段将面临着巨大的清退成本。
「如果你是体力劳动者的话,黄金期的确是 10 到 15 年。」前亚马逊工程师、阿里 P9 陈皓认为,过去中国互联网公司的安全感来源于对于流量的拥有。「中国公司基本是流量型公司,要流量就得做用户,需要运营一个一个简单粗暴的活动争夺用户,而非用技术改善体验。同质化的低效竞争,导致背后的程序员跟着项目走,疲于拼命。」
多年前在某互联网公司任职时,陈皓曾面试过一位年纪稍大的技术人员,当所有技术面试官给予好评之后,HR 却 pass 说没有互联网精神。「什么是互联网精神?后来我明白了,大概就是要全身心为公司付出。」在技术领域,陈皓颇有名气。许多年轻人找到他的账号私信自己的困惑,他常感到惋惜,「疯狂的加班使他们失去了成长空间,视野在不断封闭,没法访问优秀的资源,使用优秀的产品」。
焦虑同样发生在其他岗位。十年时间,产品经理从一个宽泛,仅由后台、移动端等产品划分的职业,细化到不同产业——电商、教育、金融、社交等,同时有了更加细化的职能划分,用户增长产品经理、数据产品经理等等。田林在自己观察中总结,很多大公司投注的赛道正由 to C 转向 to B,可「即便是在 ToC 领域沉淀了十年的产品经理,如果转向 ToB,很多经验也是无法直接复用的。」
「如果你留心会发现,今天国内顶尖的技术人才几乎都来自当年的『微软』『亚马逊』『谷歌』等。即便今天招聘顶尖人才很多也得从海外『进口』。」如今,陈皓离开大厂成为一名解决技术问题的创业者,常年帮助各大互联网公司解决技术问题,也接触着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目前来看,他表示并不乐观。
在过去,不断堆叠人力和时间被认为是提升效率的手段。「有没有思考过什么才是效率?物理学公式定义效率是有用功除以总功。效率不是比谁做的多,比谁做的快,堆人、加班最容易,但是资源太足了,就不会想用更为技术的方式来解决一件事,这才是难的。」
而规则下的「人」呢?
「周末大家十一点去了,划水看看新闻,吃个饭,睡觉到两点钟起来,开上一两个小时的会,然后拿下午茶,再写两行代码,就到晚上了,晚上再开个会,十点下班了。」这是上述中层观察到的普遍现象,「并不夸张。」
在脉脉上,类似描述也并不鲜见。当加班成为一项强制制度,创新背后所需要的个体的激情、成长和自驱,正在逐渐被抑制。这反过来也在让大厂的「奋斗」变得无比同质化,形成一个难以摆脱的死循环。
另一个深层原因或许在于,早年互联网书写了许多财富神话,许多加入创业的人在这里实现了财务自由和阶层跃迁。当公司进入平台期,后期加入的员工不仅无缘财富梦想,他们面对的组织也更庞杂,创业氛围被稀释,后者的打工心态则更强。
2020 年 12 月,字节的「CEO 面对面」上,张一鸣回忆公司成立一年多,名字还是「今日头条」的时候,Android 和 iOS 各两名开发,却做了 20 多个应用。「我也不清楚现在很多项目为什么要那么多人,希望花更多时间去了解。」
此次字节取消大小周,并未出现「一边倒」欢呼的局面。很多员工表示:愿意去字节的,就是能接受大小周的,取消大小周意味着薪酬总包的减少——显然,在今天,人们愿意加入字节已不再纯粹是为了「追求极致」与「始终创业」,而是掺杂了更多客观因素的考量。某种程度上,公司高层的担忧正被验证。
组织的奋斗,与其中每个人的奋斗,怎样才能理顺其中的关系,达成真正有效的相互成就?这将是所有科技大厂在未来需要回答的「真问题」。
9 周年司庆上,张一鸣曾解释自己为什么希望企业心态放缓,「一方面避免短期业务焦虑的包袱;另一方面不带固定预期地,对未来有开阔的想象,有更长远的目标。」用他的话说,「摘更难摘的果子。」
(文中员工名称李钰、杨雨均为化名)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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