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凤雅事件:一场对抗的求助和救助

王海燕 三联生活周刊 2018-12-04

一场原本可以改变孩子命运的求助和救助,却在家长、民间救助力量和网络舆论中,成为一场尖锐的对抗而非合作。孩子去世了,谎言、辩白和指责还在持续。




  一个农村患儿的通常命运 

“救我”,据说这是王凤雅生前在一条视频中最击中人心的一个镜头,但她妈妈杨美芹说,那只是生病的凤雅在呻吟。

2015年出生的凤雅是河南省周口市太康县张集乡温良口村村民家王辉和杨美芹家的四女儿,凤雅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她是2017年被发现生病的,如何生病,在不同的媒体采访中,王家人有不同的说法,一说是2017年9月,杨美芹看到凤雅眼睛发红,凤雅喊疼,杨美芹便带她到邻村的一家眼科诊所,得到的诊疗结果是角膜炎,诊所的医生给凤雅输了液,滴了眼药水;另一说是10月下旬,凤雅突然发高烧,杨美芹带她去村诊所看,输了三天液没有好转,后来去镇医院,发现右眼红肿,眼角流泪,医生“怀疑是衣原体感染”。

总之,2017年10月29日,杨美芹带着凤雅去太康县人民医院眼科做检查了,接诊凤雅的是眼科主任张凯华。她发现孩子患的病是双眼视网膜母细胞瘤,两个眼睛都有,很严重,通俗一点说就是癌症,杨美芹一听就哭了。

张凯华叫杨美芹把孩子的合作医疗本拿来,好写转院手续,赶紧转院,但杨美芹说孩子没有买医保。张凯华说,既然自费,更不需要写转院手续,准备好钱,抓紧去治就行了。张凯华记得,哭泣的杨美芹问了唯一一个问题:治这个病要花多少钱?张凯华当时的回答是:“你大概准备个两万块吧!”她催杨美芹一定要赶紧去给凤雅治病,因为当时的核磁共振检查显示,肿瘤细胞还未出现脑转移,如果转移的话会没命的。杨美芹再也没问什么,就走了。

杨美芹还有4个孩子,王凤雅去世后,她给他们都买了医保(黄宇 摄)

张凯华第二次接触凤雅的病情是在三天后,当时一位老人拿着一张诊断证明来请张凯华写转院手续,因为有高级职称,转院证明必须张凯华写。前来的老人凤雅的爷爷王太友,诊断证明是张凯华的一名同事开的,地址和病情跟她三天前接诊的眼癌孩子一模一样,但名字从5岁的杨富豪变成了3岁的凤雅。

因为孩子两次就诊的名字不一样,杨美芹又说过孩子没医保,张凯华拒绝开转院证明。她记得为这事儿,王太友在科室门口还嚷了好一会儿。杨美芹的丈夫王辉是王太友在生了六个女儿后抱养的儿子,智力有些问题,所以哪怕王辉结婚后,已经与王太友分家,并有五个孩子了,家里的大事还是王太友拿主意。

王太友和杨美芹立马带着凤雅去了郑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以下简称“郑大一附院”)就诊,第一次就诊日期是11月3日。因为病情严重,11月9日,郑大一附院还组织了专家会诊。诊断说明书显示,专家的处理意见是“住院进一步检查,必要时化疗”。而根据当时会诊的医生陈悦向《新京报》回忆,“我们给家属说了有手术治疗、化疗、放疗,手术就是眼摘(眼球摘除)。家属不是很接受眼摘,我说不想眼摘的话就化疗”。

但两人并没有把凤雅留在郑州接受化疗,而是带着她回家了。但这或许是凤雅最接近生机的一次,根据媒体采访,陈悦说当时如果尽快采取措施,孩子应该能“救得活”。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同仁医院曾总结过2005〜2010年间收治的133例患者,哪怕在比凤雅更严重的眼外期,网膜母细胞瘤的生存率也高达90%。

没有人能完全说清楚这一次会诊过程中和结束后,凤雅的家人是如何与医院沟通的。接受采访时,王太友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让我去网上看他曾接受过的采访,在这采访里,凤雅家人给出的理由主要包括:医生们无法保证眼球摘除后,能不能保命,化疗后能撑多久;家里承担不起两万元的化疗押金和每月一次的化疗费用;不想让凤雅承受化疗的痛苦;医生不建议做化疗。可以看出,这些说法根据媒体采访的时间,曾出现过调整和修正。

最主要的障碍是应该治疗费,当时王凤雅已经买了医保,但是要到2018年才生效。每一个到过凤雅家里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家庭的日子过得拮据,房子是十几年前王太友盖的,五个孩子即使在当地也算多的,更何况杨美芹平时靠演杂技和种地维生,王辉每个月也只能挣一两千块,收入都不高。杨美芹生孩子没有母乳,连孩子吃奶粉钱都靠公公婆婆补贴,王太友不避讳家里想要一个男孩的想法,杨美芹则说自己喜欢孩子,所以生得多。

就在凤雅被带到郑大一附院就诊的第一天,也就是11月3日,杨美芹在水滴筹上的募捐已经上线了。募捐在11月29日结束,一共募集了12373元,主要来自周围的亲朋好友,稍微大一点的金额,看用户名她就知道是谁捐的,剩下不认识名字的,大多都是几元钱的募捐金额。

凤雅家人对媒体称,在他们的认知里,癌症就意味着与死亡画等号。事实上,从郑大一附院回到家的凤雅在村诊所输液治疗时,除了短暂的好转,病情开始不可遏制地恶化,右眼红肿明显,左眼视力开始变差,吃饭很少,渐渐只能待在婴儿床和病床上。杨美芹对凤雅变得比以前大方了很多,会去镇上给她买汉堡和电子琴这样的“奢侈”的零食和玩具。

第一次募集的资金是在2018年2月份花完的。当时过年,凤雅的叔叔买了一辆十几万元的车,钱是凤雅爷爷和几个姑姑,加上凤雅叔叔自己的积蓄凑起来的。凤雅爷爷对此解释说,凤雅叔叔已经19岁了,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按照当地的习俗,男孩子要结婚得有房有车,大儿子家五个孩子,一直都是他补贴帮衬,他很对不起小儿子,“不能为了凤雅一个人的事,把她叔叔耽误了”。

凤雅爷爷王太友和爸爸王辉抬着肥料去种玉米,王辉孩子多,王太友总是先帮他种了再种自己的(黄宇 摄)

如果没有后续求助,凤雅的生命同样会和家人印象中的其他癌症病人一样,慢慢走向死亡,这个家庭会伤痛,但不会受到外界指责。


 北京之行的双重转折 

转折点出现在给凤雅治病期间,当时杨美芹在诊所里看到打工回家的年轻人玩火山小视频,可以赚钱,她也开通了一个账号,正是通过火山小视频,外界人士开始注意到生病的凤雅,一些片段的视频被转发到各种爱心人士微信群。杨美芹也听从网友建议,于3月15日,在水滴筹上发起了第二次募捐,目标金额是15万元,她在求助人故事里写“医生说后续的治疗费用还很多,我们不想放弃孩子”。

就在发起募捐前一天,3月14日,杨美芹又带着孩子去太康县人民医院做了CT,结果显示,此时凤雅身体内的肿瘤细胞已经发生颅内转移。根据北京儿童医院主任医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的说法,这意味着凤雅的生存率已经由原来的90%以上降低到20%〜30%以下。

很难猜测,在发起这次募捐的时候,杨美芹是否生出过别样的希望。杨美芹说,她特别喜欢孩子,怀凤雅期间,曾去医院检查过,发现又是女儿,犹豫过是否打掉,但还是留下了,凤雅的姑姑和姨娘曾提出收养凤雅,也被她拒绝了。这次募捐,她是瞒着公公王太友的,王太友则对本刊说,如果他当时知道这次募捐,一定会阻止,他当着杨美芹的面说:“就她这智商,被人玩弄,就像玩弄3岁的小孩。”

3月27日,水滴筹上的募捐金额达到23316元,离杨美芹设定的目标金额15万元差距还很大,但杨美芹提前提现了。此时杨美芹已经开始与关注凤雅病情的网友发生冲突,网友指责杨美芹拿到钱了,却不带凤雅去做有效治疗。而在杨美芹的讲述中,她认为孩子已经到了晚期,应该做保守治疗,让孩子少受罪。但不断有网友加她微信,问这问那,还有人在直播中指责她,双方开始争吵咒骂。在此期间,在爱心妈妈的群里,讨论焦点渐渐变成了怎样说服凤雅家人,带她到大医院去接受治疗。

杨美芹家第一次出现志愿者是在4月5日,当天清明节,平时在乡卫生院输液的凤雅被接回家里。去的志愿者是一男一女,其中女志愿者一到杨美芹家,就搂着杨美芹和婆婆哭了一场。这个细节被反复提起。王太友和杨美芹都说,当时他们看到志愿者就像看到仙女一样。王太友虽然觉得在网上募捐丢人,但他一开始是信任作为陌生人的志愿者的。

凤雅并不是家里第一个生病的孩子,她的弟弟出生不久就被发现了唇腭裂。杨美芹请凤雅姑姑去医院咨询过,矫正“兔唇”要花两三万元,因为家里没钱,事情暂时就搁置了。事实上,王太友以前就在村里见过唇腭裂的孩子,没有得到治疗,嘴唇裂着,跟兔子一样,终身如此,这本来也是风雅弟弟原本可能会面对的命运。

但凤雅姑姑在网上发现了北京嫣然天使儿童医院,作为农村贫困户家庭的孩子,凤雅弟弟6个月大的时候,去往北京,在这里得到了治疗,如今嘴唇上已经看不到手术的印记。王太友记得,为孙子申请治疗到审核完成,总共只花了一个月时间,虽然需要当地政府的证明,但所有申请流程都是在网上走完的,过程并不复杂。除了带着孩子往返北京的路费和日常花销,从手术到后期复查,家里也没花一分医疗费。这让王太友一家人对公益机构和志愿者充满好感。

因此,虽然在网络上杨美芹已经和各种爱心妈妈、网友吵翻了天,但当第一次到达凤雅家的志愿者说,不用他们出一分钱,北京的医院已经联系好了时,他们还是答应带着孩子去北京的医院治疗。当时的爱心妈妈群里,还有人表示欣慰,认为凤雅总算有救了。

因为气候原因,今年村里的麦子收成不好,对杨美芹来说,生活的担子很重(黄宇 摄)

但正是在去北京的路上,凤雅家人和志愿者开始出现严重冲突。一路发生了什么,双方各执一词,比如凤雅家人指责志愿者欺骗他们,承诺的救护车变成高铁,又变成了普通车软卧;在路上不给吃喝;到了北京,志愿者连号都没有挂,也没有医院接收,连点滴都不给打,导致凤雅病情加重;王太友和杨美琴还怀疑志愿者利用凤雅在网上募捐⋯⋯

志愿者则在微博上反驳称,参与事件的爱心人士只是一群有工作有家庭的普通人,救护车变成普通软卧是咨询了医生和考虑到当时的实际情况;在凤雅家人答应前往时,已经提前为凤雅挂号,且联系了多家医院,有接收条件,但凤雅家人坚持不给孩子做化疗,只想做手术,但医生否决了这一方案。而王太友曾看到的志愿者收红包和发朋友圈,是后者在群里收取群友拼凑的路费和为凤雅在基金会申请的治疗资金⋯⋯

在一段志愿者提供的现场视频中,王太友语气强硬地表示,孩子再折腾,就要葬在北京了,所以他们坚决要回家,还警告志愿者不要用凤雅的资料到网上找爱心人士募捐,否则一定会上告;杨美芹则带着哭腔说,孩子到北京两天,没吃饭没输液,她走到哪儿志愿者就拍到哪儿,一路发微博是什么意思。志愿者则强调发过的微博可以删,孩子当前最重要的也不是吃饭,请求他们有一线希望就不要放弃。

但最终,双方没能继续谈下去,这趟罗生门般的北京之行最后,以王太友和杨美芹花费2800元包车连夜赶回太康结束,王太友用“逃命”形容自己的回程之旅,回家后的凤雅病情进一步加重,开始连续高烧;志愿者们则认为凤雅家人强行带走凤雅,彻底放弃了她,随后开始发动更多的资源,包括媒体资源寻找凤雅和她的家人。

继冲突不断的北京之行后,志愿者依然在分批涌到凤雅家里,冲突和孩子的病情一样在继续恶化。


 成分复杂的志愿者 

最早大约是3月份,上海大树公益组织的白梦雪通过微信群知道凤雅这个案例,当时杨美芹还没有将第二次水滴筹筹款提现。白梦雪询问,有没有其他机构渠道在为凤雅募款,得到的反馈是,河南当地有一家公益组织已经去看过这个家庭了,白梦雪不好再提。

但第一次去凤雅家里的志愿者马婵娟,当时穿的是一件“9958儿童救护”的黄马甲,这是一个由一家民间公募基金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以下简称“儿慈会”)开通的大病儿童救助项目。在接到凤雅去北京的路上,马婵娟发送了一条朋友圈,声称自己已经申请到某公益基金的救助金,但和其他志愿者的聊天记录显示,马婵娟称这家基金会后来并不承认她的机构派出身份。

了解到4月6日凤雅北京之行的曲折后,白梦雪也开始联系杨美芹,无果,她随后决定派一个自己人去凤雅家了解情况,她找的是河南当地志愿者胡浩源。胡浩源告诉本刊,他是在4月8日上午被拉到一个微信群里的,在此之前,他对凤雅的情况毫无了解,本来想隔天再过去,但白梦雪告诉他情况危急,麻烦他立即出发,最好能劝说凤雅的家人接受大树公益的资助,前往上海治疗。于是,4月8日下午,他和一个朋友开车来到温良口村,在一名熟识的当地人带领下找到凤雅家。

胡浩源当时看到,凤雅就躺在堂屋里,眼睛流脓流血,一家人,包括孩子的爷爷奶奶叔叔都围在身边。他从个人的角度判断,凤雅的身体状况已不适合长途转运就医,因此建议第二天由他和凤雅叔叔拿着孩子的片子去郑州的医院请医生诊断了再说。

根据胡浩源的回忆,白梦雪没有告诉他任何有关凤雅进京治疗的事,他是到了凤雅家里,才通过王太友知道一家人与志愿者出现过冲突和对抗。他告诉王太友,自己是从网上看到凤雅的情况,过来探望一下,还安慰王太友可以帮他寻求河南本地的媒体报道,这件事后来在王太友口中的版本是“志愿者没有一个好东西,第二批前来的志愿者还假扮记者”。但胡浩源记得,他当时明明给了王太友一张自己的公司名片。

除胡浩源外,大树公益在4月9日还安排了一名安徽的志愿者李杰前往凤雅家。和胡浩源一样,出发之前,李杰对凤雅一家与志愿者的冲突全然不知。他对本刊说,他当时去凤雅家,随身带着大树公益的组织机构代码证和机构介绍信,主要是去证实胡浩源的志愿者身份和协助救助。但胡浩源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大树公益的志愿者,只是作为熟人,受白梦雪委托去劝说凤雅家人,况且大树公益的救助基金是直接打给李杰的。
其实到4月9日,凤雅的情况已经非常不乐观,当天下午3点半左右,胡浩源正和孩子叔叔在郑州医院找医生看片子,还没看完,凤雅叔叔和他都接到通知,称孩子已经不行了,两人立即往温良口村赶。

与此同时,李杰和凤雅家人开始出现矛盾。根据王太友的说法,当时的李杰很冷漠,连进屋看一眼孩子都不愿意。李杰则说,他到了凤雅家时,孩子在房子里躺着,周围一圈人哭,他觉得气氛不对,出门到院子里坐着。结果王太友告诉他,“如果孩子叔叔不能安全到家,你就不能离开”。他吓了一跳,更不敢进门看孩子了。

下午6点多,胡浩源和孩子叔叔回到村里,被告知已经叫了太康县医院的救护车,因为孩子又活过来了。根据李杰的说法,在上车之前,王太友声称自己一分钱没带,还重复了好几遍,李杰当时承诺,可由基金会垫付全部医药费,还向本刊出示了一张4月9日下午向凤雅妈妈微信转账2000元的手机截图,那是用来缴纳医院押金的。

但随后,在急诊室外,李杰和胡浩源听到孩子妈妈给孩子爷爷打电话,称凤雅已经去世。李杰还注意观察了一下,孩子爷爷哭得挺真的,孩子应该确实不在了。按照李杰和胡浩源的说法,为了花钱买平安,他们无奈付了600元运尸车费,将孩子送回家,在看到孩子之前,他们就离开了医院。

而根据凤雅家人接受媒体采访时的说法,当天凤雅在儿科重症病房抢救,心跳微弱,几乎就要停了,医生说进一步治疗需要做脑CT看肿瘤有没有破裂,要拔掉氧气,孩子可能撑不到做完检查。如果孩子中途死亡,就要送太平间直接火化。这种情况下,杨美芹放弃了治疗,她希望孩子在家里离开。于是,杨美芹抱着凤雅坐救护车回家,结果还在路上,孩子又动了,活过来了。凤雅家人称那一次在太康医院的所有花费,包括600转运费都是由家人自行缴纳的。

在凤雅这次乌龙的“死亡”事件后,胡浩源匆匆离开了太康医院。回头去看,他既对公益组织困惑,因为怀疑这样几乎是强行救助的公益意义在哪儿;也对凤雅家人感到寒心,因为第一天到凤雅家时,他当场给了王太友2000元现金,让给孩子买点吃的,当时还有给他带路的村里熟人在场,但这笔钱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在王太友对外公布的善款账目里,对方还一直在采访中宣称他假扮记者。

但让王太友一家人不胜其烦的是,4月13日,大树公益的工作人员白梦雪也到了太康,在当地民政部门陪同下来试图再次说服凤雅家人带孩子去北京或上海治疗,她是在4月11日通过一条微博得知凤雅还活着的。在当地民政部门的陪同下,双方从早上6点谈判到下午6点,最后还是失败了。大树公益要求孩子应先送到郑州治疗,稳定后转入上海或北京的医院;但凤雅的家人并不同意,坚持孩子只能在郑州治疗。当天,双方还出现了肢体冲突。

最后一批志愿者则是在白梦雪之后,以个人名义前往张集乡卫生院看望凤雅的,其中也包括一名从3月份就加入到救助凤雅的微信群成员和一对同样因为孩子身患视网膜母细胞瘤而去世的夫妻。看完孩子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别再折腾孩子了。

最终,5月4日,凤雅去世。但伴随着这个3岁女孩的对抗却在继续发酵。


 舆论撕扯 

如果只从现场角力的角度,无论是凤雅家人还是志愿者,其行为逻辑都显得怪异而难以理解。但事实是,从杨美芹误打误撞将凤雅的视频上传网络的那一刻起,这场求助和救助就伴随着巨大的舆论漩涡。

直到6月7日我前去采访时,杨美芹的手机里依然能收到来自陌生人的短信谩骂,骂他们全家都该死,只有寥寥一两条道歉的。王太友嘱咐儿媳,好好保存短信,以作为呈堂公证。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新逻辑,“骂声越多,我们越愤恨⋯⋯我们会把这些谩骂声都归结到舆论的制造者和传播者”。他明确说,自己指的就是网络大V“作家陈岚”和一个叫“有槽”的自媒体账号,同时认为来到家里的志愿者中,“没有一个好的”。

但舆论开始更大面积地发酵,是在4月6日王太友和杨美芹带着凤雅从北京赶回老家之后。当时根据网友提供的信息,大树公益的官方微博上在4月8日中午发布了寻人启事,介绍了凤雅北京之行的情况,并称:“家属不顾小孩生死,强行抱着小孩跑了⋯⋯网络上几百名爱心妈妈关注这个宝宝⋯⋯我们观察到一直有一位幕后人士‘凤雅姑姑’在操纵这件事⋯⋯怀疑这是一起团伙诈骗。”

4月9日22点49分,这个微博账号再次发布微博,称凤雅已死亡,消息来源是第二批志愿者到达凤雅家并将其送往县医院的志愿者胡浩源和李杰。几分钟后,微博账号“作家陈岚”也直接实名报警,称“凤雅疑似被亲生父母虐待致死”。胡浩源说,他在微信上提供死亡信息的时候,陈岚和他在同一个群里。

陈岚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她第一次知道凤雅的死亡信息是来自网友,因为信息太多,已找不到确切的来源,她当时也确实没有核实。她记得自己向胡浩源求证凤雅死亡信息是在4月12日,而胡浩源则记得求证是发生在4月10日,并且他在向运尸司机求证后,得到的答案是对方没有看清楚。

在陈岚和大树公益官微的数条微博之后,有多家正规媒体开始介入采访,主要是求证凤雅是否被虐待致死,标题中大多包含“河南夫妻利用女儿诈捐、致死”等关键词。王太友说,这样的舆论环境让他们在网络上遭受了巨大攻击。

4月13日中午,陈岚突然发布了一条紧急微博,称曾是其助理,现在大树公益工作的白梦雪被凤雅父母“殴打,暴打,抢夺手机,现在失联!她就一个女孩子在现场”。但白梦雪自己则在这条微博发布三个小时后,发微博称自己一切安好。

在另外一条微博里,陈岚称因为凤雅病情加重,凤雅家人包围了受大树公益委托前来的志愿者胡浩源和李杰,并对两人喊打喊杀,威胁是两人惊吓死了孩子,要两人赔偿。本刊向胡浩源证实时,他说,两人与凤雅家人发生了一些冲突,但并没有出现上述场景。

陈岚则说,后来为了平息事态,她把所有的微博都删除了。她说自己“一般写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基本就是发现场,或者我认为我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我就把它写出来,就是这样的”。删除微博后,她曾发过一条道歉微博,但是凤雅家人并不接受,随后陈岚又发表了一篇文章阐述自己在儿童救助路上做出的努力,文章很快在微博上达到500万阅读量。

如今,以“凤雅”为关键词在百度上搜索,出来的结果138万条和1510万条。如果看百度词条,这个关键词的搜索量是在5月24日突然之间达到顶峰的。这一天,一个叫“有槽”的自媒体账号发布了一篇文章《凤雅小朋友之死》,文章称杨美芹利用凤雅募捐了15万元,却放任凤雅死去,善款则被用来治疗凤雅哥哥的兔唇。

这篇在凤雅去世20天后发出来的文章,是大多数普通人关注凤雅事件的起点,文章随后被证实充满谣言。凤雅并没有哥哥,患兔唇的弟弟在凤雅发病之前就已得到了免费治疗,而根据太康县公安公布的调查结果,杨美芹在两次水滴筹和火山直播中共募集到的资金是38638元,其中大部分被用来给凤雅买衣服、奶粉和玩具了,那是凤雅家人觉得对她最好的方式。“有槽”随后删除了文章,但紧接着又对凤雅家人提出了8项质疑。

王太友则说,他正在准备起诉陈岚和有槽。他感谢凤雅,在第一次被以为死亡后,又活了20多天,向所有人证明了一家人的清白。募集资金的使用方案并不能说服所有人,但舆论已经转向了有利于凤雅一家人的方向。更多的媒体涌到他家,他们已经有足够多的讲述机会,对治疗和求助过程中的细节做调整和修正。

凤雅爷爷和奶奶一到凤雅的坟前就哭起来,按照当地风俗,小孩的坟墓没有坟头,也没有墓碑(黄宇 摄)

6月2日,在去温良口村采访的时候,高大的联合收割机正在田里收割麦子,原本淹没在秸秆海洋中的一块小小土地露出来,那是凤雅的坟墓,凤雅生前没有机会享用的新衣服和零食凌乱地堆了一地,变得脏污。按照当地习俗,凤雅的坟墓没有坟头,也没有墓碑,平平的,和周围的耕地没有任何区别。也许再过几年,这里会和周围的土地一样,种上麦子,人们不会记得这里睡着一个小孩。

(胡浩源、李杰为化名,本文刊发于《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第24期,点击文末封面图即可一键下单。)


大家都在看这些👇

⊙文章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转发到朋友圈,转载请联系后台

点击以下封面图

一键下单「人人都该有双好鞋」

▼  点击阅读原文,进入周刊书店,购买更多好书。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