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素汐:我的底色是悲凉
任素汐的表演正在被越来越多人认可,从话剧舞台到大银幕,她呈现了很多坚硬的角色,她本人也在用坚定的态度对抗着成见和娱乐圈某些默认的规则,但支撑这些坚硬和坚强的恰恰是她内心的敏感和悲凉。
任素汐一身怒气站在落地窗前,突然转身,从大家面前冲了出去。
走廊里传来一阵争吵,咚,什么东西被狠狠地踢了一下。脚步声开始慌乱,砰,像是楼梯间的门被拉开了。噼里啪啦一串急促的下楼声,不出三五秒,屋里就重新安静下来。
“没事吧?”有人开始担心。
“没事,后面有机器跟着呢!”导演周申早就习惯了这场面。
任素汐 受访者供图
差不多过了五分钟,任素汐、摄影师,还有那个被她追着砍的男人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任素汐径直走向远处,转身把自己扔在了沙发椅里。她边喘边笑,仰起头,好像刚刚因情绪激动而挂在眼眶上的泪能倒流回去。
去年年底,任素汐和《驴得水》的老搭档们在办公室为新电影排练,我初来乍到,看她在眼前排戏,心总是悬着。她和搭档男演员在地上扭打,砰地撞在落地窗上,一转,头又差点磕在身后的健身器材上。大伙儿赶紧收器材,拉开桌椅,用沙袋挡住所有边边角角,像保护冒失的孩子似的好一阵忙活。
“你排戏都这么真刀真枪来吗?”后来我问任素汐。
“至少得有一次用尽全力,不然情绪进不进得去,哪句话说得出来、哪句话不对,你永远不知道。”任素汐说。
“你想想,她每天要靠什么支撑着睁开眼睛,没必要,真没必要了,这样的生活完全没有意义。”任素汐给我讲那些电影里没有的马嘉旗的生活,讲着讲着,突然绝望落泪,“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说多了。”
两年前,导演饶晓志找到她,想让她演《无名之辈》里瘫痪的妹妹马嘉旗。这个角色,衍生于两人2016年合作的话剧《蠢蛋》。那是他们继《东北往事》之后的第二次合作,话剧原本只有两个演员,后来,任素汐加入了。刚开始排练时,他们连剧本都没有。“三个演员先自己排,我给拎了一些线索,顺着继续排,就有了《蠢蛋》。”饶晓志说,《蠢蛋》里的“马嘉旗”和电影里的也不大一样,除了求死和瘫痪,故事都是新的。
《无名之辈》剧照
“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驴得水》是戏保人的话,《无名之辈》就是人保戏。”我小心翼翼地说了自己对《无名之辈》的评价,任素汐没否认。
“我那条线,自己还算有底,我梳理过。”电影开拍前一个月,主演任素汐和章宇先住进了拍摄地——贵州小城都匀。除了练习当地方言,两人还挨字挨句地对剧本,同行的还有饰演刑警队长的范翔,他帮着做记录。
《无名之辈》剧照
边对剧本,任素汐边在心里补全了马嘉旗的前半生:“她是个有文化的人,摄影师,没出车祸前拍过很多照片,也背着包去过很多地方。哥哥之前是协警,总去蹲点不回家。嫂子一忙她就帮忙照顾依依,两人感情特别好。在医院里醒过来,她第一反应一定不是怨哥哥撞了她,嫂子没了啊……”
那一个月里,任素汐边捋着人物关系,边想象着自己生长在这座西南小城。她走街串巷、吃路边摊、接触当地人,一点点填充着马嘉旗的生活,“虽然她被禁锢在轮椅里,但这背后一定有整个山城的生活经验做支撑”。
《无名之辈》剧照
都匀又被称作桥城,闲逛时,她还走过很多桥,每座桥上都尽量留下自己的烙印。“几岁时和哥哥来过这座桥,几岁时,他把我扔在那座桥上,自己和小伙伴跑了。后来他长大了,不喜欢带我一个小姑娘玩,有次把我搁在一座桥上就跑了,最后是警察叔叔把我弄回家的……”任素汐说,电影里原本有一句台词,“以前我跟哥哥走过很多桥,我以为我能走过所有的桥”,后来被剪掉了,有点可惜。
饶晓志印象最深的是哥哥马先勇和马嘉旗隔着门喊话的那场戏。那会儿,马嘉旗已经一心求死,那场戏是告别,有爱,但也夹杂着恨。
《无名之辈》剧照
“当时老陈(陈建斌)已经杀青了,状态上大家都不是特别好,花了两天拍那场戏,聊了很多,也有演员心理上的疏导。”饶晓志和任素汐提起了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紧接着就拍出了最后剪进电影里的那条戏,“她脱口而出‘我原谅他了’,这句话是剧本里没有的,但是特别重要”。
在饶晓志看来,任素汐《无名之辈》里的表演比《驴得水》时更成熟,之前是铆足劲,用真情演戏,现在真情还在,但表演里有了更细微的东西,“分寸感更好,更适应了大银幕这种呈现”。
任素汐不仅在适应大银幕,她也在适应很多曾经不太喜欢的程序和规则。
采访那天,她正参加某个颁奖典礼,化妆的间隙听说还要拍照,情绪一下就低落了。
“为什么非得拍照呢?我平时都不爱照相。”她当然知道这照片非拍不可,只是牢骚几句。如今,任素汐已经开始接受一些这圈子里她不能理解的事,“只要守住自己的原则”。
这些事里还包括上综艺节目。去年,她上了两档综艺——《幻乐之城》和《我就是演员》,都是主打演技的,从效果来看,任素汐和她的团队也都算押对了宝。
《幻乐之城》剧照
“我想做好作品,但在这过程中遇到了瓶颈,没有人抛好剧本给我了,那我是不是要主动去争取?”对于综艺,任素汐和她的团队很慎重,他们想从最擅长的“表演”进入,如果真有什么“人设”,对演戏这件事较真大概就是任素汐最有把握的卖点。“现在来看,目的是达到了,确实有更多剧本找到我了。”任素汐说。
“之前的工作环境太安全了。”从《驴得水》《提着心吊着胆》到《无名之辈》,任素汐前三部电影都是和戏剧出身的导演合作,都是老熟人,个个舍得放手。“像《无名之辈》,如果不是知道饶导能给我这样的创作空间,我不一定会接。”
最近几年,戏剧市场没那么景气,或者说,电影市场太蓬勃,对比之下,戏剧圈显得寂寥。转型大银幕,《开心麻花》是第一个尝到甜头的。紧接着,周申、刘露也携经典戏剧《驴得水》转型,作为女主角,任素汐随这部戏一起进入了电影圈。
《驴得水》剧照
进任何一个圈都不容易,更不用说电影圈,过去这几年,从戏剧圈来的都在抱团取暖。对任素汐来说,更难的不是被接受,而是自己迈出那一步,像信任周申、刘露一样,信任其他导演。“也不是不信任,只是电影,演员的主动权本来就不大,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创作环境去碰撞、去拍,我不太有安全感。”
前两年,她多数时候在等待和酝酿安全感。去年,换了个逻辑:“是不是我多拍几部好点的电影,来找我的导演就多一份信任,那我的安全感就加重一点?”
《驴得水》剧照
想争取机会,又不打算放下自己的规矩,任素汐还在摸索其中的平衡点。看她的微博,看她在《我就是演员》里的表现,演戏时是松弛的,除此之外,她就像《驴得水》里的张一曼一样,表面嘻嘻哈哈,内里一直在对抗。对抗成规,对抗她不认可的言论,也对抗她因敏感而放大的情绪。
有时的确是太过用力了,但她每次发力都有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劲头,这反而让她平添几分魅力。喜欢她的人更喜欢,讨厌她的人也更讨厌。
“也不是从小就这么独立坚强,爸爸没去世前,我可怂了。”如今,这种“怂”很少出现,上台前的那几分钟还有儿时的影子。
每次演出前,任素汐都要用15分钟的时间独处,“化妆间,或者随便一个没人的地方待会儿”。演过上千场话剧,但她还是紧张,“最近一次演《鸽子》,紧张到干呕”。
几个月前做核磁共振,她又怂了一次。“像躺在一个棺材里,旁边都是巨大嘈杂的声音,身边没有人,只有你自己,我才30岁,怎么就在这儿了?那是真的恐惧。”
除了这极端情况,除了害怕坐飞机,睡觉不大敢关灯,怂的任素汐多数时候都藏得很好。那层坚硬的外壳在爸爸去世时,被她一夜间套在了身上。
任素汐小学时,爸爸患了癌症。住院治疗的那些日子,妈妈忙着跑医院照顾爸爸,把她托付在邻居家。“真是吃百家饭。”邻居对她都好,当时也并不觉得孤独委屈,但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多少要小心翼翼些。爸爸一走,家里的天就塌了。“我一下子对很多事都有了一种倔强,得让人觉得我有力量。”后来任素汐才知道,那层慌忙披在身上的壳是自己的保护伞。
《驴得水》剧照
真正让这层壳长在她身上的却是张一曼。
《驴得水》里的张一曼是世俗眼光里的放荡女人,她把性看作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的事。这个女人不温柔贤惠,也算不上多正直,但她观念前卫,“想活得自在点儿”,也守着自己的底线。但这所有的好和不好都在一夜间被毁灭了,她被殴打、被羞辱,最终崩溃,从活泼自信坠入疯癫。
“张一曼把我掏空了。”25岁开始,任素汐密集地在舞台上扮演张一曼,也是从那一年起,她暴瘦,变得脆弱,容易生病,“开始思考人和社会的关系”。
《驴得水》剧照
在成为张一曼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任素汐从不思考世界,她认真上课、排作业,大家都跑去找工作了,她还踏踏实实地待在学校里。
大二开始演话剧,毕了业就顺理成章地继续演话剧。每天下午,她赶一班667路公交车,从通州的终点站坐到国贸排练,时不时还要和司机吵架,因为他们总是不愿踩脚油门,等她一下。
那些真正的倔强、思考,还有最重要的进入角色的方法都是周申、刘露带给她的。“表演的过程也是挖掘自己的过程,什么是解放天性?就是看你敢不敢把最不想拿出来的东西撕开了给观众看。这个坎儿挺难过的,我很庆幸我过去了,张一曼那个角色让我迈过去了。”
作为女艺人,任素汐不够漂亮,她从来都知道。但作为女演员,她觉得,自己的长相“刚刚好”。她刚刚好可以演张一曼,演马嘉旗,演《1942》里穿破袄的妈妈,刚刚好演那些和她自己一样普普通通的人。
三联生活周刊:去年你参加了《幻乐之城》《我就是演员》两档综艺节目,这好像是你之前比较排斥的?
任素汐:我一开始觉得,去参加《幻乐》啊,《演员》啊,算是某种妥协,默认一个规则,这也是我之前不想去的原因。这个问题一直困扰我,人总需要和世界打交道,我把自己围在特别乌托邦的圈子里,其实是和社会脱节的,也没法实现自己的价值。去上这些综艺节目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妥协,但我也有我的原则,要问自己能不能在这些节目上保证水准,如果可以,我就能去做这件事。
三联生活周刊:在《我就是演员》的舞台上,有人评价说表演太像话剧了,舞台技巧太强了,这问题你怎么看?
任素汐:我经常看到这种奇怪的评论,都不是普通观众。我其实最相信普通观众,他们又真又准。咱们说个最简单的,话剧票比电影票贵吧?在电影中看到话剧的影子就吃亏了吗?我们应该庆幸,电影分好多种,有《路边野餐》那种诗一样的电影,也有我们喜欢做的那类电影。我觉得应该给不同类型电影公平的机会,不能说某种电影就不是电影了。观众也需要不同的演员,你可以说我演得不好,可以骂我,但你不能偷换概念,说我是另一个。
《我就是演员》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我看你微博上说,以前还经常去书店里看书,都看些什么?
任素汐:去西单图书大厦,那儿有好多表演理论书,一蹲蹲好久。
三联生活周刊:有用吗?
任素汐:其实没什么大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理论还是有用的。这几年偶尔会看看博士生写的表演论文,但目前也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你觉得,存在舞台技巧这种东西吗?电影表演和舞台表演是不一样的?
任素汐:你要是说,处理舞台上突发事件这种经验我是有的。我的小伙伴都比较喜欢跟我一起演戏,是因为我比较能撑得住,不会让戏掉下来。但你如果说是塑造人物的经验、技巧,我觉得我没有,因为每个人物都是崭新的。我有相信情境的能力,如果这是一门技术的话,那我拥有这门技术。如果还有什么别的,那我真不知道了。
《我就是演员》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但对演员来说,还是舞台表演更过瘾吧?
任素汐:从演员角度来说,舞台肯定是更过瘾的。如果让我选择,我当然更希望演话剧,但现在整个话剧市场都不景气,一年就那么几个戏,还有你适不适合的问题,可供选择的范围很小。演话剧最爽的不就是碰到好角色吗?如果这种挑选的余地不大,你也就没那么大的欲望了。你看以前我们那些小剧场的中流砥柱,不都去拍电影了?大家是剧场养出来的,也有情怀,但随着慢慢进步,想表达的欲望就越来越大,想要更多人看到自己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对角色有什么要求?目前的几个角色在性格上都有些相似。
任素汐:我要选那些我能相信的角色,一个角色来了我能进入,每一个情节我都能把自己放进去。如果我不能把自己放进去,不能相信这个人物,可能从一开始我就不会去碰它。也可能是这个原因,一部分戏、一部分角色我就不会去演了。比如,我死都不会碰林黛玉,对吧?演员需要在自己能挖掘的那条路上往下深挖,而不是一定要去拓展它的宽度。
三联生活周刊:这就可能有个弊端,总是演和自己相近的角色,未来会不会戏路越来越窄?
任素汐:人的性格也是很多面的,拓展戏路的方法不是去演各种你自己够不着的角色,而是把性格里你都不知道的方面挖掘出来,然后再渗透下去。我觉得一个演员,在几十年里能挖掘十个以内不同个性的角色还是有希望的,我不太相信演员能一人千面。
《驴得水》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你怎么去挖掘和丰富自己的性格呢?
任素汐:还是要好好去生活吧,生活真的是体验派演员唯一的途径,没有捷径可走。这个其实需要时间,可能我十年二十年才能挖掘到一颗新种子。
三联生活周刊:但眼前有个矛盾,你人气越来越高,工作越来越密集,真实的生活可能就越来越少了。
任素汐:我完全不觉得,去年下半年,我再忙也该去买菜买菜,该干吗干吗,忙不是一种生活吗?我接触了更多的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其实,人才是主题,并不是生活,和真实的人接触才是最重要的。
《无名之辈》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你现在的状态是,非常自信,知道自己演得好,但有时候好像过于自信了,让你在表演上缺少那么一点谦卑或者战战兢兢的东西?
任素汐: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这是把双刃剑,我也认了。因为我尝试过假装出那些东西,但那也不是我,我还没找到其中最佳的平衡点。
三联生活周刊:这种自信和来自观众的追捧有关吗?尤其是《驴得水》上映那段时间,你一下子“红了”。
任素汐:我是底色特别悲观的人,从小就不敢太得意。我现在对这个东西是免疫了的,这个职业就是这样,《驴得水》上映的时候,我微博粉丝噌噌噌涨了一个月,之后就又没声音了,再有作品,可能大家又关注你几天,过后谁知道你是谁。我的成就感和自信不来自于这些,而是我一步步留下多少好作品。留下了什么东西,这个是我在意的。
《驴得水》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无名之辈》拍完,你写了一首歌,算是和胡广生还有你自己的角色告别,现在《驴得水》你演的也越来越少了,和一个角色告别时都有特别的仪式吗?
任素汐:这就和生活一样,有人进驻你的生活,经过你的生命,也有人离开,平常心对待,想写日记就写日记,想思考就思考,没有特别的仪式,我这个人就怕硬凹。
三联生活周刊:女演员多少都有年龄的焦虑,30岁对你来说会比较特别吗?
任素汐:焦虑每个年龄段都会有,只是大家容易把它放在某个节点上放大、强化。现在这个节点上,我有点焦虑的是我的身体,前一阵子它有点影响我的正常生活计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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