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至今无法侦破的网络诈骗案与流量明星的粉丝数据站在一则微博的爆料下被推向风口浪尖。寻路无门的诈骗受害人、身陷风波无法自拔的数据站、愈演愈烈最终点燃舆论的饭圈拉扯。持续的多方博弈，能否换来事件的转机？
文 | 段婉婷 钟可
和以往一样，今年陈洁也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电商购物节时自己的购物清单。没想到的是，她最后钱是花出去了，但什么也没买到。
准确地说，陈洁的钱不是花出去了，而是被骗走了。6月11日，临近考试周，即将要结束大一生活的陈洁在自习室看着书。中间休息的时候，她打开手机看到了平日里经常和她互动的大V娱乐博主“贵圈韩叔”发的兼职广告。广告上的要求很简单，会上网就行，而且报酬也很不错，说是每天保底200—300元。对这种微博小广告，陈洁以前都是自动屏蔽的，但想起“贵圈韩叔”总是第一时间在她的新微博下评论，陈洁觉得这个博主挺值得信赖的，应该不会发虚假广告。再加上如果真能赚到钱，电商购物节时的财务负担会减轻不少，于是陈洁就试着联系了广告上的“玛爱网络科技”（以下简称“玛爱网络”）。陈洁就这样走进了骗子的圈套。
在微博上联系了“玛爱网络”后，对方要求陈洁提供个人信息，说是要登记备份，也便于佣金发放。陈洁记不住自己身份证号，就给了对方电话和支付宝账号。因为陈洁的支付宝是实名认证过的，“玛爱”就告诉她可以加入兼职了。兼职的内容是帮京东店铺刷销量。“玛爱网络”首先给陈洁派发了一个试水订单，让她买了一条105元的裤子。陈洁买完之后，“玛爱网络”给陈洁的支付宝返还了105元并支付了8元的佣金，并告诉她之后的正式订单金额比较大，但佣金也会比较高。陈洁表示明白，“玛爱网络”就开始给她派发正式订单。正式的第一单有两种商品，没有名称，也没有数量，只知道一种商品总额是600元，另一种是2400元。“玛爱网络”告诉陈洁，因为这笔订单数目较大，店家害怕被查到是刷单，因此直接把钱转到店家银行卡就行。陈洁按照“玛爱网络”的指示给一个户名为“胡建伟”的农业银行账号分别转了600元和2400元。由于转账金额较大，支付宝还中断了陈洁2400元的转账操作，她将这一情况告知“玛爱”后，对方让她改用微信转账。于是，陈洁使用蚂蚁借呗借了钱提取到银行卡上，再通过微信转了账。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了陈洁的预设。正式第一单结束后，陈洁以为自己可以像试水单一样拿到佣金和垫付金，但“玛爱网络”却告诉她，系统下发的任务要求完成联合的三单后才能返款。因为之前“玛爱网络”并没有提过联合三单的说法，陈洁当时觉得有些不对劲，就提出不干了，让对方把之前垫付的3000元退还给她。对此，“玛爱网络”告诉陈洁，可以申请取消第三单，这样她只需再做一单就能返回垫付的钱。陈洁听了之后，看了下自己的借呗额度，还能支付第二单的7000元，就又稀里糊涂地给“胡建伟”转了钱。随后，陈洁还是没能拿到钱，因为第三单申请取消失败了。“玛爱网络”劝说陈洁继续完成第三单，这样就能把垫付的钱都拿回来，还有佣金。陈洁想到自己已经转出去的1万多元，打算按照“玛爱网络”的建议继续做下去，把钱都要回来。可是，“玛爱网络”给的第三单金额是27900，陈洁的借呗额度不够了。陈洁把自己的情况告诉“玛爱网络”，对方建议她想办法贷款或者找人借钱。陈洁找了几个贷款APP，觉得利息率太高了，又不敢找朋友家人借钱，于是就告诉“玛爱网络”自己实在没钱了，让对方把之前的1万元退给自己。最后是陈洁的身份证号码把她带出了骗子的圈套。“玛爱网络”表示做不完联合三单任务，系统不会退款，还一直建议着陈洁去贷款，跟她说，等垫付的钱退回来，当天就可以还上钱了。陈洁动摇了，点开贷款APP尝试，但是贷款也需要登记个人信息，她又记不住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只好放弃。她把自己的情况告诉“玛爱网络”，而对方只是一个劲儿地推脱并催促陈洁去贷款。陈洁又去找发广告的“贵圈韩叔”，让他帮忙跟“玛爱网络”沟通，替她把钱要回来。“贵圈韩叔”回复：“接的广告，别信，马上删了。”此后，“贵圈韩叔”就再也没有了消息。陈洁这下彻底清醒了，立马跑去警察局报了警。在警局的时候，“玛爱网络”还一直在和陈洁聊天，让她贷款继续做。陈洁告诉对方自己已经报案了，“玛爱网络”就不再回复消息，还把陈洁拉黑了。报警立案后，警察让陈洁回去等消息。回到学校后，陈洁心疼纠结了一晚上，她不明白自己白天怎么跟傻子一样被骗子耍得团团转。第二天早上，她接受了自己头脑发热被人骗的事实，打算自己慢慢把借呗里被骗的钱还上。陈洁以为自己已经跨过这道坎儿了，但当她在6月31日听到林俊杰新歌《我们很好》里的歌词时，她发现自己还是很难过。歌里唱到：“你疼不疼，告诉我，何必要隐藏。”陈洁决定在网上把“贵圈韩叔”和“玛爱网络”的行为揭露出来，她希望不要再有人被骗了。
陈洁发微博公开了自己被骗的经历后，认识了跟她一样被“玛爱网络”骗的小怪。小怪的被骗过程跟陈洁一模一样，幸运的是，她在被骗3000元后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骗局了。后来，小怪让陈洁加了两个受骗者群，大群有200多人，小群有100多人，里面全都是因为加入兼职刷单而被骗的人，而且大部分是学生和全职妈妈。大家基本上都是因为没有办法出去做全职工作，因为网络兼职不受时间、地点、年龄、学历的限制，才想着利用带宝宝和学习之外的空余时间干点网络兼职赚点零花钱。在群里交流之后，受骗者们发现骗子的诈骗手段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刷单的内容有所差异，具体包括电商平台商品、游戏道具、Y币（YY直播平台的虚拟货币）、乐币（QQ音乐平台的虚拟货币）等。除了手段，受骗者们还发现许多骗子背后都是同一个公司：大连玛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大连玛爱”）。除了陈洁和小怪遇到的“玛爱网络”，“万罗网络科技”、“豆花5号_”、“露如之秀”、“似水如欣_”这些骗子的微博认证公司都是大连玛爱，而且客户端显示的手机型号也一模一样。至于背后潜藏着怎样的运营链，受骗者们也只能等着警方的解答。这种新型诈骗的棘手之处在于，单笔受骗金额少，受骗者们又很分散。对于受骗者们来讲，维权难度大。他们即便想把自己被骗经历写出来，警醒其他人，可在社交网络的滚滚信息中，难以惹人注意。没想到，陈洁的这个案子跟流量明星和饭圈文化扯上了关系，变成了一个娱乐新闻里刷屏的新闻。“山支数据组”账号的负责人小鱼，是女偶像孟美岐的粉丝，今年8月30日，她发现女偶像杨超越的粉丝抽奖活动里，指出她的账号“山支数据组”涉嫌集资诈骗，证据正是陈洁控诉大连玛爱诈骗的截图。因为“山支数据组”是加了蓝V的，也就是企业认证，认证的主体就是大连玛爱。粉圈里本来就有“撕对家”的风气，同样成名于节目《创造101》节目的孟美岐和杨超越，虽然是同一个女子组合里的同事，她们各自的粉丝之间却默认对方是强劲的对手，时而散发出火药味。8月份，因为争论两个女偶像的商业价值，双方粉丝已经吵过一架，甚至上升到人身攻击。这个节骨眼上，由杨超越粉丝爆出孟美岐粉丝注册的数据组涉嫌诈骗。一下子吸引了吃瓜群众的注意力。“孟美岐粉丝站背后竟是传媒公司？”“孟美岐家数据组是否涉嫌诈骗集资的？”的舆论在微博抽奖转发的加持下在网络上迅速传播。在豆瓣火研组和知乎上也接二连三的出现了大量相关讨论。一夜之间，小鱼变成了非法网络诈骗案件的嫌疑人。她彻底懵了。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天会被当成诈骗犯”小鱼回忆发现自己被指控时的情景，情绪激动，声音一度哽咽。小鱼是重庆的一名医疗行业工作者，自《创造101》播出以来，她就成了孟美岐的忠实粉丝。为了更好地在网络上和其他粉丝们一起应援，小鱼将自己追星的个人账号改名为“山支数据组”。小鱼说，她的账号虽然名为数据组，但跟明星们的官方粉丝站不同。她几乎从未和其他粉丝站一起，参加过给爱豆打榜刷数据的活动。“平时就是自己给美岐的发的微博转发评论点赞，希望她的动态数据好看一些，我这里不是一个正式的组织也没有什么团队”。爱豆明星们的粉丝群体庞大，不同规模大小的数据站更是林林总总。为了增加动态转发评论的权重，让自己的留言出现在评论区更显眼的位置，2018年12月18日小鱼经由朋友介绍，在一个办理各类微博服务的微信商家处花600元购买了蓝V（微博企业认证），认证主体为大连玛爱。据店家称，蓝V认证的公司由服务端随机分配，不能自己选择，小鱼并未多加留意。不料，就是这个企业认证信息，在数月后让小鱼出了名。除了粉圈“撕对家”的八卦，这个新闻持续发酵的原因还在于，粉丝为了偶像刷数据是个公开的秘密。现在，以雇人价值刷数据为名的诈骗案跟流量明星数据站牵扯起来，是一个既吸引人关注，又逻辑上有可信性的事件。网友们基于诈骗受害人的被骗经历与粉丝们的指控进一步联想到，前段时间，孟美岐音乐专辑《犟》在QQ音乐上超1000万的惊人销量与爆出的“QQ乐币刷单诈骗”密切相关。这些表面上财力雄厚支持应援明星的数据站背后，也许存在着一个庞大的灰色产业链。小鱼和她的数据站是整条灰色产业链的一个环节吗？一手跟粉丝集资，然后去买打折乐币，赚差价牟利。一手去网上招募兼职的“刷数据工人”，能骗一单是一单？小鱼向本刊否认这些猜测，她说，正在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小鱼迅速整理了微博和知乎的大量造谣链接，以当事人名义提交了个人信息和蓝V购买截图记录进行实名侵权投诉，然而未能解决。9月2日，小鱼进一步向当地派出所求助：“我第一次电话报警，反馈了自己在网络上被造谣该事件，并寻求帮助，当时警方表示没有受人身威胁且无经济损失他们无法处理。”
事实上，还没有核心证据可以证明山支数据站与大连玛爱文化有限公司存在还是不存在关系。小鱼的律师建议：“最好的自证办法就是等到大连玛爱的诈骗案被侦破，抓到真正的嫌疑人，但是估计难度很大时间周期也很长”。目前，小鱼已在重庆市公证处办理了购买蓝V录屏证据的公证，并已发律师函请求新浪相关部门协助处理。“但是，我们能走的法律程序也就到这里为止了。”谈到接下来的打算，小鱼一片茫然。没想到饭圈文化除了能卖口红、面膜，发展到现在居然能给社会新闻带来流量。陈洁揭露诈骗行为的目的彻底达到了。案子过去两个多月，警方一直没有什么进展。8月31日，陈洁晚上十点多回家查看微博时吓了一跳，她的私信和留言数量突然暴增。这些消息大多来自火箭少女101成员杨超越的粉丝，内容主要是告诉陈洁，骗她的大连玛爱是火箭少女101另一位成员孟美岐的粉丝数据站——“山支数据组”的蓝V认证企业，让她把当时被骗的证据发出来，他们可以帮她扩散，支持她维权。陈洁未曾料到，此番“旧事重提”竟掀起了一场大风波。事实上，受害者们并不关心两家粉丝之间的争端，他们只在意消失了的“大连玛爱”们能否被找到。陈洁告诉本刊，其实受骗者们并没有多少信心能把被骗的钱要回来。他们这次听粉丝的建议，站出来发声，主要是看不惯坏人逍遥法外，希望能够借助粉丝的力量扩大事件影响，获取警方的重视，尽快找到诈骗公司背后的骗子。根据天眼查登载的注册信息显示，大连玛爱文化有限公司成立于2018年，注册地址为辽宁省大连市甘井子区雅琳园61号1单元2层1号。顺着这个线索，有网友实地考察了一番，发现这个所谓的地址其实是一栋小区里的居民楼，对应房屋内并无人办公。用大连玛爱的注册邮箱和电话在天眼查查询发现，平台上使用同一邮箱和电话联系方式的公司高达62家。这些公司的注册地址都在辽宁省内，且大都挂着文化、科技、传媒公司的名号。同时，部分网友自发在微博上进行搜索发现，认证信息为“大连玛爱文化有限公司”的蓝V账号多达21个。包括“大苗造型”“Y摄影课堂”等不同行业领域的账号以及受害人陈洁在微博中提到的“万罗网络科技”与“玛爱网络科技文化”。经多种渠道验证，其中最早获得蓝V认证的“大苗造型”与“Y摄影课堂”认证人与天眼查平台上“大连玛爱文化传媒公司”法人同为王杏娟。似乎可以证明，这一系列认证信息一致的账号，就是大连玛爱公司在微博从事诈骗活动的据点。然而事后，“大苗造型”与“Y摄影课堂”几乎同时发微博声称“本人在开通微博认证的时候不小心信息泄露，让非法分子冒名以大连玛爱文化传媒的名义开通很多微博进行行骗”，否认与“玛爱文化网络”“玛爱传媒”等涉嫌集资诈骗的账号有实质关联。9月3日，在被多次扒皮后，有网友发现“大连玛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开始在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进行企业注销操作。有法律志愿者表示：“这个大连玛爱公司要卷钱跑路了。受害人一定要去告，否则注销公示期过后，就再也找不到救济途径了。”目前，受害人与网友们与“下落不明”的诈骗公司的拉锯战还在继续。受害人集结网友在国家企业信息公示系统中对“大连玛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提出注销异议，企查查天眼查等信息平台希望能对“玛爱文化”的相关信息进行及时备案。诈骗公司能否尽快落网，对进一步挖掘“诈骗”背后可能存在的庞大灰色产业链，让身陷囹圄多时的“山支数据组”自证清白，最终追回被骗钱财维护受害者权益至关重要。上海百汇律师事务所的季克华律师告诉本刊，大连玛爱诈骗是一起很典型的网络诈骗，诈骗公司通过注册多个微博ID，不断地抛出高佣金、高弹性兼职的诱饵，而也总有人不断地上钩。根据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统计报告》，自2016年来，每年遭遇网络兼职诈骗的网民比例一直高于40%。而经济能力有限的群体则成为了骗子们的主要施骗目标。
腾讯今年8月发布的《2019上半年电信网络诈骗治理研究》显示，2019年上半年，有六成的网络兼职诈骗受骗者年龄分布在18—28岁。季克华律师指出，网络诈骗中的骗子主要是利用人性弱点，诱导受骗者一步步走入圈套。他建议，网民们在参加各类兼职前，应先考虑兼职内容的合理合法性，在兼职工作中，当对方突然提出之前未约定过的要求时，则应保持头脑清醒，不要被骗子的说辞所迷惑。据受骗者群里的法律志愿者霜林透露，群里大部分受害人都已经在当地公安机关报案，其中有三十多位已经立案成功，目前处于侦查阶段，具体情况还得看警方通报。基于网络的兼职诈骗具有犯罪对象广泛、犯罪行为隐蔽的特点，因此侦查难度较大。霜林告诉本刊，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受骗者们可能会集中去诈骗公司注册地报案。季克华律师对此表示，联合报案确实能够带来更好的效果，受骗者们证据的聚集可以为警方提供更多的关联线索，有利于案情的进一步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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