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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你今天心情还好吗?

陈赛 三联生活周刊 2019-12-24
“在对情绪、思维和大脑的理解上,我们正经历一场变革——一场可能会迫使我们从根本上重新思考我们社会的核心原则,如心理和生理疾病的治疗、对人际关系的理解、抚养孩子的方法,以及我们对自己的看法的变革。” 
——莉莎·费德曼·巴瑞特


主笔 | 陈赛
“你感觉怎么样?”


马克·布莱克特的每一场讲座,都以这个问题开场。他说,人们通常打招呼,都会问“你怎么样?”(How are you doing?)这是人与人之间最无伤大雅的一种客套,问的人并不真正关心,回答的人也就应付一下,“还好”“不错”“有点忙”。

但是,加上“感觉”二字,整个问题就显得不大一样了,因为其中包含着真正的关心、诚意和对答案的期待。而且,你会发现,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你或者是缺乏关于情绪的词汇,或者你觉得这种分享过于隐私,会暴露自己的脆弱。

但是,马克·布莱克特说,这个问题改变了他的一生。
小时候,马克·布莱克特是个倒霉的孩子。他患有暴食症,体型一会儿暴瘦,一会儿痴肥。在学校里,他没有朋友,还是被日常欺凌的对象,他经常性地感到害怕、愤怒、无助、痛苦,但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处理这些情绪,甚至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感受。

他的成绩很差,恐惧与羞辱令他不可能专注于学习。学习最重要的三个层面——注意力、专注力和记忆,都由情绪控制,而不是认知控制。当然,这是他成年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插图 | 老牛

“我会独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个小时,为我在学校里默默忍受的欺凌和不公痛哭不止。但我应对人生的主要方式是愤怒。我会冲着我的母亲大吼大叫。我母亲会跟我父亲告状,然后我父亲会揍我一顿。”
他说,他的父母是好人,只是他们有他们的不幸。他的母亲焦虑、抑郁,有酗酒问题,听不得儿子讲不好的事情,多讲几句就会崩溃。他的父亲是个硬汉,脾气暴躁易怒,从不掩饰对一个软弱的儿子的失望。但他们至少有一个共同点,即对情绪这件事情一无所知,也从不关心,无论是孩子的,还是他们自己的。
他从不怀疑父母对他的爱,但爱一个人,并不代表你能“看到”他。而作为孩子,他渐渐学会了别让他们“看到”。别告诉爸爸,也别告诉妈妈,你要咽下你自己所有的悲伤、愤怒、羞辱和痛苦,否则事情只会更糟糕。就像那次,他鼓起勇气揭发了一个邻居对他的性侵,他父亲几乎把那个人打到半死,他的母亲精神崩溃,警察来了,抓走了那个邻居,不久整个街区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原来那个邻居同时在性侵十几个孩子。但最终是他变成了整个社区指指点点的人,每个大人都在警告他们的孩子离他远点,霸凌变得更加严重。
从那件事情之后,他似乎变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问题少年。面对他的绝望、愤怒、痛苦,他的父母做了大部分父母都会做的事情——惊慌失措,束手无策。他们不敢问他,无论是关于学校,还是关于街区的生活,也许他们害怕答案,以及一旦知道了答案之后必须做出的改变。
然后,一个奇迹发生了。
那一年夏天,他随家人一起去探望舅舅。这位舅舅是个老师,一个类似《死亡诗社》中基汀老师那样的人物,白天教书,晚上玩乐队。他凭着教师的直觉,认为情绪是教育中缺失的关键一环,他鼓励他的学生理解和表达自己的情绪,他认为这不仅会改善他们的学习,还能改善他们的生活。

那个下午,舅舅和他一起坐在后院,突然问他:“孩子,你感觉怎么样?

从来没有一个成年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好像他内心的某处大坝突然决堤,情感的洪流先是缓缓的,然后迅速地奔流起来,他经历过的所有那些可怕的事情,以及那些事情在他内心深处激发的种种情感,都要喷涌而出。
“我没有朋友。我体育很差。我很肥。学校里所有的孩子都恨我。”他泣不成声。
起作用的,不仅仅是那个问题本身,还有这位舅舅提问的方式。他是真心想知道答案,他静静地听着,不对他的感受不做任何评判,也不试图解释任何事情。他是第一个人,选择越过他外在的行为——尖刻、冷漠、挑衅、绝对不让人愉快的存在,而看到他内心深处的挣扎。
他长那么大,第一次有一个大人,真正允许他“感受”。

后来,他写了一本书,书名就叫《允许感受》。在那本书的开头,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并且告诉他的读者,“你感觉怎么样?”这样一个看似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其重要程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它不仅影响我们的思考、学习、决策;不仅影响我们的身体健康、人际关系;还事关创造力和日常生活中方方面面的表现。


关于情绪智力
后来,马克·布莱克特上了大学,读了心理学,还成为研究情绪问题的专家,他创办了耶鲁大学的情绪智力研究中心,并不遗余力地在美国大中小学校里推动情绪智力的教育。
在心理学中,“情绪智力”,指的是个体监控自己和他人的情绪,能够识别、利用这些信息,以指导自己的思想和行为的能力。“情商”这个词,最初进入人们的视野,是丹尼尔·戈曼的书。在这本书中,他指出,情绪智力包括五大方面:认识自我情绪、管理情绪、自我激励、共情力和社交技巧。
一直以来,文学、哲学和宗教都在教导我们,情绪是理性的敌人。我们被教导信任自己的理性,而不是情绪。如果你想好好思考,就必须排除情绪的干扰。但戈曼指出,在学校、职场、社会人际关系等多个领域,情绪智力和智商同等重要。情绪智力是可以培养的,并且应该从儿童时期就开始培养。情绪智力发展良好的孩子,更容易适应环境的变化,控制自身行为,以及建构良好、稳固的社会关系。
后来,许多研究都证实了这一观点。相较于标准的学术水平测试,所谓的非认知技能——自制、坚韧和自我认知等品质——可以更好地预测一个人的人生轨迹。2011年一项研究使用了1.7万名英国婴儿50年成长历程中获取的数据,结果发现,孩子的心理健康水平与其未来的成功密切相关。类似的研究也发现,拥有这些技能的孩子不仅更有可能做好本职工作,而且拥有更长久的婚姻,更少遭受抑郁和焦虑的折磨。
事实上,还有越来越神经科学的证据显示,情绪不仅不是理性的敌人,反而是理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情绪赋予事物以价值和目的。情绪告诉我们,应该关注什么,关心什么,记忆什么。它是行为背后真正的驱动力。如果没有调动情绪,你是很难真正完成一项有难度的任务的。同样,如果你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就无法做出明智的决定。

用马克·布莱克特的说法,所有的情绪都是信息,就像从一个人内心深处发出的即时新闻报道,传递这个人对于自身所经历的内部与外部事件的各种反应。比如恐惧是危险的信号,它会激发自动化的作战/逃跑反应,保护我们不受伤害;愤怒会产生大量的能量,这些能量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被启用,催促我们赶紧采取行动,在这个过程中,常常会激发我们的决心和创造力;负罪感是一种道德指南,促使我们反省自己行为的对错;悲伤则是在告诉我们——我们的生活哪里有些不大对头,必须放慢脚步,敞开心怀,重新审视人生的轻重缓急,看看我们到底在哪里迷失了方向。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情绪都是我们心灵的信使,它们带着重要的信息而来,但很多时候,我们拒绝接收这些信息,尤其是负面信息。我们习惯于掩盖一切与脆弱、失落、悲伤有关的情感痕迹。我们更愿意相信,这些负面情绪应该被隐藏,被规训,被修正,而不是作为人生的一部分事实来经验,来探究。哪怕在最痛苦的时候,我们也应该戴上面具,假装一切都好,这才是“坚强”“高贵”的表现。

正因为我们对负面情绪的本能拒斥,导致了我们的心灵生活中极为吊诡的一个现象:在我们最需要情感支持的时候,常常是我们最少得到情感支持的时候。尤其在青春期,孩子们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在明明最需要父母的时候,却激烈地将他们推开,拒绝他们的好意;在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却自伤自怜,避开朋友的关心,孤立自己。

事实上,我们从小到大的教育里,几乎从来不包含情绪的教育。尤其在中国,我们被教育要坚强、隐忍、谦逊,不要大惊小怪,这些教导都是要隐藏、压抑,而不是正视、倾听和照顾我们的情绪。渐渐地,这些情绪被压抑久了,与各种情绪和心事混杂在一起,像一团乱麻。当别人真的问你感觉如何时,其实你自己也说不大清楚,好像不怎么快乐,但也不是悲伤,谈不上愤怒,也不是恐惧,只是一言难尽的麻木之感。


据说世界上最催泪的画位于美国得克萨斯州休斯顿的罗斯科教堂,马克·罗斯科在室内悬挂了三幅硕大的紫黑色画布。很多人都声称自己曾经在这三幅画作前悄然落泪。为什么他们看着这些画作会落泪?我猜想,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在那样巨大、纯粹而悲伤的色彩面前,我们那些长年日积月累、一言难尽的愤怒、失落、悲伤,终于得以被识别,被确证,被洗涤。
如果我们从小就教孩子认识和善待他们心灵深处的那个小信使——忧伤的时候带它出来晒晒太阳;害怕的时候拍拍它的肩膀,告诉它那些恐怖的暗影只是无害的树枝;生气的时候抱抱它——他们的人生是否就能比我们过得更好一点?
就情感世界而言,孩子的防御体系还不够强大,但情绪的河流却比我们更加汹涌澎湃。尤其到了青春期,那是一个人一生之中对生命的体验最为鲜明锐利的阶段,比起我们成年人,他们的快乐来得更加鲜明,痛苦也来得更加锐利。
我们以为,一个小孩应对压力的能力要么是与生俱来的——它可以看成是性情问题,要么是“一路走来”,经由杂乱无章的日常互动锤炼而习得。但布莱克特认为,在实践中,很多孩子从来没有锤炼出这些关键技能。一位老师说,“冷静下来!”但试问,当你正感到焦虑时,你究竟该如何平静下来?你在哪里学过管理这些情绪的能力?
社会情绪学习


近年来,所谓社会情绪学习(SEL,Social Emotional Learning)突然成为西方教育理论界的显学,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同样的困惑,尤其是社会各界对于校园暴力、欺凌事件和青少年自杀现象的深切忧虑。
按照《纽约时报》一篇文章的分析,各类预防方案往往关注单一问题,而社交情绪学习则拥有一个更加宏大的目标:灌输一种深层次的心理智力,以帮助孩子调节自己的情绪。他们认为,情绪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它是这一代孩子顺利长大成人过程中缺失的关键环节。因为教育者和家长没能帮助孩子表达人之为人最关键的元素,我们正在窒息一代人的激情和目的感,扭曲一代人的成长。所以,学校要教的,不仅仅是一些情绪智力的概念和工具,而是将情绪智力作为学校免疫系统的一部分,融入到整个学校的文化里。

在北京探月学院采访时,教学督导维维安老师(VivianTam)告诉我,我们的社会关心教育,但关于教育的内容是什么,很多时候却很狭隘。一个孩子不会认字,我们教他认字。一个孩子不会算数,我们教他算数。我们教他们自然科学和历史。但是,当一个孩子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情绪时,我们却什么都不做,让他们自己去解决。比如,他们可能一肚子闷气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或者他们感到悲伤却不知道为什么,或者他们不知道怎么选择一个合作伙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别人理解自己的感受等等,但我们告诉他们,“请把你的情绪留到教室外面”。


探月学校是一所私立中学,从今年开始将社会情绪学习纳入到整个教学体系。他们每个月会有一个小时的工作坊,教孩子一些基本的情绪概念和情绪管理工具和技巧;每个星期还会有一个半小时的专门心理辅导时间,探学生的自我管理和自我认知;但最重要的是,全体老师要将社会情绪学习融入到日常教学里,在课堂上创造情境,让学生能够机会使用这些工具和技巧。
一位叫张阳的老师告诉我,孩子的问题行为背后往往有意图,只是他们并不能很好地表达这些意图。比如她曾经遇到过两个学生之间发生冲突,一个学生打了另外一个学生,她就问那个被打的学生,你当时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那个学生讲了三个方法,第一个是打回去,第二个是忍,第三个是找老师。你发现没有,这三种方法,根本没有使用到语言。虽然他们已经是中学生,完全具备语言的能力,但他们并不知道怎么驾驭自己的语言进行沟通。后来我们就给孩子加了一堂课,叫如何充分让孩子表达愤怒。孩子们很震惊,愤怒还能充分表达?在家里,只有我爸妈能表达愤怒。”

“其实很多孩子都是这样,兜兜转转说了半天,却是词不达意,很多情绪累积在心里。有时候,只要我们能把他们心里想说的话用语言表达出来,他们就会觉得很感动。”

所以,在这个学校,每个学生上学第一件事情,就是用一个叫moodmeter的测量仪测量自己的情绪状态,就像幼儿园小朋友入园前要量体温一样,这样不仅学生可以随时了解和辨识自己的情绪,老师也可以随时观察到学生的情绪动向和变化。
这个moodmeter其实是马克·布莱克特在耶鲁大学的情绪智力研究中心的一项发明。根据愉悦度和能量度两个轴线,构成情绪体验的四个象限,分别由红、蓝、绿、黄四种颜色代表。
总体而言,红色是低愉悦度和高能量度的结合区域。这是危险、恐惧,焦虑、激情所在的区域。蓝色,愉悦度和能量度都低,说明你处在一种悲伤-抑郁的谱系。你的思维被窄化,倾向悲观。注意力向内,聚焦于失败、失落,以及那些引发失败和失落的事情。黄色区域,是高愉悦度和高能量度的结合,你处在一种喜悦、惊喜、兴奋、期待的状态,也许是有些什么意料之外的好事发生了,你正在内心深处庆祝。或者你朝着某个重要的目标外出了关键的一步。绿色部分,是愉悦度高,而能量度低,这是你感觉平静和满足的区域。你的身体和思维处在一种放松的状态,欣赏当下的心态,没有什么问题要你去解决和修理。

iPad上有同名软件,试验几次,你很快会意识到自己在情绪上的一些盲点。比如,你发现自己处在红色区域。这些情绪之所以是红的,是有原因的——你处在一种高度警觉的状态,但当你要确定自己具体在红色的哪个位置时,却会发现并不容易判断。你是略感挫折,还是怒不可遏?你是仅仅担忧,还是害怕?你是愤怒,还是失望?


这些情绪每一个都不一样,背后有不同的源头(有一些是内在的,有一些来自外部)和主题。比如人们经常把恐惧和愤怒混为一谈。愤怒大部分时候是对于不公待遇的反应,而失望则是关于没能实现的期待。焦虑和恐惧也不容易分辨,焦虑是你觉得某些很重要的东西超出了你的控制;而恐惧,是对于某种临近的威胁的警觉。
嫉妒和羡慕是两种不同的情绪,嫉妒是一种关系驱动的情感,害怕失去某个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或者物;爱情中的嫉妒,或者受手足之间的嫉妒,常常与愤怒或怨恨有关。羡慕,则是想要别人拥有而你没有的,可以是东西,也可以是关系,或者荣誉。
喜悦与满足也是两种不同的情绪,喜悦是一种充满能量的愉悦感,而满足是一种倾向于平静的愉悦,前者是因为得到了你想要的,后者则是一种完整感(不再需要或者渴求别的什么)。
羞愧、负罪感和尴尬也是一组纠结不清的概念。羞愧是一种来自外部的评判——我们感知到别人认为我们破坏了某种道德的、伦理的,或者某种约定俗成的的规则,因而遭到轻视。对霸凌的受害者而言,这种羞愧的伤害往往更甚于身体的伤害。负罪感则是来自我们内部的评判,我们为自己做的事情感到后悔。尴尬则是当我们被人发现破坏了某些社会规范,比如穿错了场合,拿错了刀叉,或者在某些场合行为不得体。这三者看似相似,但其实心理源头和认识行为后果都很不一样。
辨识这些情绪为什么这么重要?

美国心理学家莉莎·费德曼·巴瑞特提出过一个概念——“情绪粒度”,即一种比其他人构建更细致的情绪体验的能力。就好像一个作家,词汇量远远大于普通人,情绪粒度高的人,能够用丰富的词汇来描述自己的情绪或是感知他人的情绪,比如快乐、满意、激动、放松、喜悦、充满希望、备受鼓舞、骄傲、崇拜、感激、欣喜若狂,或者生气、愤怒、惊恐、憎恶、暴躁、懊悔、阴郁、窘迫、焦虑、不满、恐惧、害怕、忌妒、悲伤、惆怅……而情绪粒度低的人,只能用很简单的几个词汇来表达,比如“很好”“糟透了”。一个人的情绪粒度越高,识别和调节情绪的能力也会越高,而且越不容易生病,拥有幸福生活的概率也更大。相较而言,情绪粒度低的人则更容易患上各种心理疾病。

莉莎·费德曼·巴瑞特对于情绪有一个非常革命性的观点。她认为,情绪不是进化的适应,而是我们建构出来的一种经验——你的大脑在以一种非常切实的方式构建著你的情绪状态。也正因为情绪是建构的,了解多种情绪概念的人更能产生更细致的情绪。正因为如此,情绪粒度才会对你的幸福感和健康水平造成重要影响:它让你的大脑在应对生活中的种种挑战时,有了更加精密的工具。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4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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