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消逝的生活能重塑吗?
翁东华
长沙超级文和友项目主创设计师,
品牌联合创始人。超级文和友坐落在长沙市中心的一条老巷之中,这里曾是长沙最热闹的批发市场之一,然而经过拆迁后只剩下一栋“冰冷”的大楼。在这里,文和友从2018年开始与海信广场合作,利用收集到的几十万件建筑旧物与日常物品,重新还原再造了一个过去的时间场所,一个日常奇观式的餐饮消费地。在刚刚结束的三联人文城市奖初评中,长沙超级文和友成为“城市创新奖”子奖项入围项目之一。
口述|翁东华
超级文和友所处的位置是原长沙市中心最老的社区。我1989年在这里出生,记忆中的城市很小,街道很窄,拥挤扎堆,居民密度很高,挨家挨户的。这里原本没有街巷,邻里之间商量着各让一米,于是市中心就有了很多小巷子。我住的筒子楼里,大概每1.5到2平方要住一个人,在这样拥挤的环境里,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谁家偷了东西,很多人都帮他去抓贼;谁家的孩子不听话,在外面惹了什么事,楼里所有人都知道,每天就像一个故事会。
小时候,邻里之间的人情味是非常饱满的,很接地气。一个楼层里,十几家的厨房都在过道上,大家炒菜就一起炒,吃饭就开始串门。吃晚饭的时候,必须要端着碗到别人家去吃,在自己家里吃饭都不叫吃饭,总觉得别人家的菜更好吃。这是由于街巷、邻里和建筑形态所诞生的一种地方文化,变成了长沙人难忘的记忆。
长大后,家就一直在拆迁,商品住宅楼进入社区之后,慢慢将社区吞噬,横向的巷子街道变成了竖向的楼。人口越来越垂直化分布,小时候的邻居们被拆散了。文和友创始人文宾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他从2010年开始摆摊做宵夜生意,2014年有了“文和友”这个名字,意为“文宾和他的朋友们”,而店面却也一直在拆迁中更换地点。别无选择,2018年,我们终于搬进了海信广场的商业楼里,创建了超级文和友,从单一的餐馆向社区生活方式的平台化发展。我们想要把小时候的邻里关系和情感搬到这栋楼里面来,根据记忆和照片,以及在街上取得的现场拆迁的物件,在这个空间里,重新还原小时候的生活场景。
我们把社区拆迁中被丢掉的东西,做了一次大规模的收集和梳理,把门窗家具等编好号,让它们尽量还原位置,比如哪条街、哪一户人家的家具,尽量收集完整,然后陈列在一个房间里,再把邻居家的东西摆到它隔壁。有趣的是,我发现大家会无止境地丢东西,过去的结婚照、日记本,那些带情感的东西都丢掉了,更不用说不带情感的冷冰冰的家具。从开始捡到现在,已经储存了十几万件旧物。
为什么要花这么多心思去收集这些老旧物件?在拆迁的过程中,人消失了,但过去记忆的物证还在。没有人会关注现代城市拆迁时留下的这些“垃圾”,我们慢慢地把丢掉的东西捡回来,把这些组合在一个现代建筑里面的时候,就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冲突——你拆了我又搬回来。如果我们的城市文化要色彩斑斓,一定要保留它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那种特质,那种性格。我们长沙人有一套搞法,“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我们就在这个地方慢慢堆积这些丢掉的东西。一个城市,不能只靠现代的摩天大楼来表达情绪和欲望。
然而讽刺的是,由于街边店面不停地被拆迁,我们最后还是搬到了这样一个高楼大厦里。在这样一个立体竖向的空间里还原街景,实际上也是一种妥协。在现代城市近几十年的拆迁史中,街道和社区已经慢慢消逝了,我们无法在原来的生活环境里继续生存经营下去。我觉得,在长沙市中心的一栋现代建筑里刻意做旧,和翻新古街等城市改造的区别在于,超级文和友本质上不是对逝去生活的还原式复刻,而是对一种我们心中理想化社区感的创造。
在我过去生活社区被拆迁的过程中,儿时吃的凉面、猪油拌粉、麻油猪血那些没有招牌的街边小吃,原是阿姨奶奶们在原来社区门口摆摊服务社区居民的,都被拆除了。这些人是老长沙人,自己的手工做的食品卖给邻居,口口相传又卖给社区更多人,之后就有了一个街边小店,一干就是二三十年。虽然他们的文化水平很低,也许连普通话也不会说,但他们做自己的事业的时候是很严肃认真的。一个小店经营超过了20年的,一般都会比较有态度。
城市发展要拆迁,可是这些人就要回到农村吗?小摊贩的临时建筑被征收拆除之后,丧失了原本的生存空间。我那个时候就想,为什么不能搬到我们的空间里面来摆摊?于是卖糖人的、炸臭豆腐的、卖凉面的,就一一都搬了进来,把这些老品牌保留下来,让他们继续生存下去。我们要过自己选择的生活,至少得有人情味一点,不能被城市发展给妥协了。
在3楼到4楼的地方,我们重建了永远街,它原是城市中连接下河街与坡子街的小街,如今已经消逝。永远街走上去就像一条真实的街道,有30来户老字号小吃和市井品牌,如乔伯凉面,东瓜山香肠,刘记糖油粑粑,它们都是有30年以上摆摊经历的个体商户,是很有态度的摆摊人,我们一家一家把他们搬进来。有一个李叔,下岗后在八一桥下用柴火炸臭干子,扎扎实实炸了24年,我就跑去请他来我们店里摆摊。
不仅是我们小时候的摊贩在这里摆摊,他们的后辈三代人,奶奶、儿子、孙子都在这里一起做生意。我原来住过下河街,在下河街卖凉面的奶奶82岁了,她把凉面店传给了女儿,女儿就继续做了20年凉面。店面被拆除后,她的女儿来到超级文和友继续做,又将店传给了外孙女。不仅把老城区的东西保留下来,也让老城区的人世世代代地生存下去,这是很重要的。不然,城市真的全部变成一个样子,不叫长沙,不叫北京,不叫武汉,全都叫“城市”。
有人质疑我们是“贩卖情怀”,只有复古外貌,没有实际生活在这里的记忆和文化内涵。我们有对小时候生活的社区环境的怀念,这种感情是真实的。超级文和友的建筑形态实际上不是复古,更像是一种行为艺术,把别人搬拆迁过程中丢弃的东西拿来拼凑在一起,后期再使用美术、置景、做旧等,运用在这个消费空间和体验性场景里面。然而,如果只有这个场景,就会变得空白,无力表述自己的故事,能否找到和场景契合的产品和内容是最重要的,并带来强关联的互动。我们把这些街边商贩搬到超级文和友里,继续他们的事业,坚持自己的产品质量和态度,这个互动才是这个场景背后的血液和灵魂。
我们把超级文和友看成一个大型社区,长沙市中心的市民和我们社区的人生活在里面,以后希望把他们的家也搬进来。我小时候邻居家的伯伯和婆婆就在超级文和友店里当清洁员,蒸饭洗菜的阿姨也是我原来居住的社区的,都是五六十岁的老长沙人。原来社区里需要生存空间的人,得以继续生存。
超级文和友作为一个城市的公共空间,除了餐饮消费外,我们希望它最终变成一个24小时对外开放的、人人都可以进来玩的空间。这个空间里有话剧、live house等年轻人喜欢的空间,也有棋牌、洗脚、按摩等老人喜欢的空间,就和原来社区里面的一样。最重要的是,我们希望本地的平民百姓可以来这里享受乐趣,回忆过去,给他们一个合适的生活空间。
长沙人早上喜欢喝茶,一杯茶5块钱,要喝一上午,我们就开始摆茶摊。长沙人早上喜欢嗦粉,但市中心的米粉店特别少,都被拆迁了,我们计划在一楼开一个粉店。超级文和友的正对面就是沿江风光带,早上6点有很多人在那里跳广场舞,唱花鼓戏,散步。这些老长沙人都是已经退休了的父母辈,在那里游逛的时候,常常找不到一个好的地方去喝杯茶、吃碗粉。早上6点到10点没有游客,这4个小时可以安安静静地腾出来,给他们下棋、聊聊天、喝茶吃粉。
这里还会举办社区活动,很多是居民自己发起的。比如一群老摄影家想办展览,他们不想去博物馆办,而在这里面办,这里就变成了类似城市美术馆的功能。我们每年都会办两场大型展览,有适合我们环境的,也有长沙本地文化符号的。
2019年在长沙超级文和友内举办的玛格南大师原作展。(摄影:晟龍)
对于市民来说,老年人来是为了怀旧,年轻人来更多是猎奇。根据后台买单系统的统计,1996年之后出生的顾客占了将近40%,他们出生在高楼里,没有在这样的社区生活的经历。我经常碰到小学初中的小孩子问道,为什么这里面这么破烂不堪,都是旧东西?他的爷爷奶奶就会跟他解释,这是我们年轻时候的居住环境,带你们来感受一下。然而,在城市更新的大背景下,一面是重新翻新的古街,一面是故意做旧的新建筑,超级文和友会不会成为“城中村”一样的奇观,我们没有答案。
在节假日里,来玩的本地人比较少,平常周一到周四,本地人大概有70%,到了周末本地人就只剩下30%了。超级文和友现在已经变成了景点,这是我们目前遇到的最大的问题。我们希望更多本地人能来享受这个空间,但有了这么多游客之后,我们又有了另外的身份,在这种人流基础上,需要再去给更多的空间做改造和升级。
长沙超级文和友外排队的景象,在节假日里游客远多于本地人。(摄影:晟龍)
再过几十年,现在的市民都没有了,全都是新长沙人,他们还能不能接受超级文和友,接受我们的生活方式和过去的记忆?这是文和友面对的最大挑战。当这一批人老去,新一批人起来的时候,超级文和友所承载的城市记忆跟他们有可能是不吻合的。如果新长沙人不能接受我们了,我们是不是又会变成了太平街、坡子街一样的仿古商业街?我们是不是又会变成一种游客?
(注:本文未单独署名图片均来源于“长沙超级文和友”。)
三联人文城市奖是由《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首次发起主办的建筑/城市评奖。
中国城市化进入存量时代,正处在从量变到质变的节点上,城市必将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发生更加密切关系的关联。然而在当下,公众对于城市的公共性,以及在此基础之上的审美、功能、权力意识都相对薄弱。我们期望借此推动公众启蒙,激发公众参与,推动未来中国城市的社会价值与人文关怀。
2020三联人文城市奖的主题设定为“重建联结”,以回应在社交隔离之后,如何回到人与人的交往和关联。
更多有关三联人文城市奖的评奖及相关活动进展,请关注“三联人文城市奖”官方网站(http://cityaward.lifeweek.com.cn/)、“三联生活周刊”微博及微信。最终优胜奖将在2020三联人文城市奖颁奖典礼现场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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