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很多文人被贬的时候,或者说在政治上失败的时候,他们往往就会将陶渊明或者苏轼作为自己的一种精神支柱,在他们那里获得了一种共鸣。”周裕锴教授在接受本刊采访中说道。
周裕锴为《苏轼全集校注》主编之一,著有《中国禅宗与诗歌》《宋代诗学通论》《禅宗语言》《中国古代阐释学研究》等作品。周裕锴(缓山 摄)
三联生活周刊:有观点认为,苏轼在当代视野中不仅是一个文学大家,也是一个文化偶像,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文人心目中理想的人物。您是否赞同用“文化偶像”来描述苏轼?周裕锴:如果从当代文化的角度来看,这种“文化偶像”现象确实存在,但是我并不完全赞同这种描述。偶像这个词是与粉丝相对的一个概念,谈到偶像,往往是无限崇拜的,这样就很难推动思考。我觉得苏轼本人并不会喜欢这个词。历史上,从苏轼去世,一直到我们改革开放以前,苏轼往往被视为文化典范,我更加赞同这种定位。三联生活周刊:在历史上,您认为还有哪些人物可以称得上是文化典范?苏轼的特殊性又体现在哪里?周裕锴:如果是文学家的话,杜甫、李白、陶渊明,这些都可以算文化典范。但是如果从整个文化史来看,苏轼应该是排在最前面的文学家。在中国历史上,可能只有孔子在文化上的影响超过了苏轼。和李白、杜甫相比,苏轼兼有多种身份,他是一个文人,一个政治家,同时又是一个思想家,他留下的话题可能是中国文化史上最多的。举个例子,作为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长,近年来我被不少人邀请去参加各种会议,讨论苏轼的法学思想、苏轼的税收思想、苏轼的廉政思想、苏轼的教育思想,等等。这其实从侧面印证了苏轼的思想的丰富性。比如说法学思想,苏轼考中进士的那一篇文章叫《刑赏忠厚之至论》,里面就谈到了疑罪从轻,这个思想是很先进的。
苏轼 (1036-1101) 清 叶衍兰 绘(图|视觉中国)
除此之外,我们知道苏轼在诗、词、文、书、画这五个方面都是宋代顶尖的人物。他也有丰富的哲学、政治学、军事学的思想。甚至他在中药方面都颇有研究,他的药方和《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记载的药方被后人收集在一起,合编为《苏沈良方》。并且,苏轼不仅关注儒家的经典,他对道教的炼丹术、佛教的理论、禅宗的思想,也有很多的了解和实践。所以儒释道这三者在苏轼身上都有体现,而且结合得比较好。他用儒家思想来治理国家和地方,用道教、佛教的思想来修养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可以说,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很难找出第二个像他这样博学多才的人。三联生活周刊:苏轼屡次被贬的经历对他的这种文坛地位有怎样的影响?某种程度上是否也增加了他的传奇性?周裕锴:苏轼被贬的经历,其实对他的文坛地位没有太大的影响,反倒是对苏轼自己的影响比较大。苏轼曾经总结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也就是说他每被贬一次,他对人生的理解就更深入了一层。比如在黄州的时候,他开始大量阅读佛教和老庄的书。可以说当时他的文风就开始有所转变,变得更加汪洋恣肆、纵横驰骋。在他的《赤壁赋》和《念奴娇》中,我们都能够看到佛教的影响,比如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灰飞烟灭”这四个字就出自《圆觉经》,“人生如梦”也是来自《金刚经》。他的《赤壁赋》里,“客亦知夫水与月乎”这一段的议论是受到佛教文献《物不迁论》的影响。后来很多《赤壁赋》评点者都注意到了这一点。苏轼在黄州的时候,他其实对朝廷还寄托了很大的希望,希望被重新召回去,那个时候他可以说正值壮年,所以还会有“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这样的感慨。他在黄州的时候,还曾经评价杜甫为古今诗人之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他对杜甫的评价,其实也说明那时苏轼是非常提倡“忠”的,忠于朝廷,忠于皇帝,苏轼性格的这一面可能多多少少被当代人忽视了。到了惠州和儋州以后,苏轼的情况就有所不同了。用复旦大学王水照老师和朱刚老师在《苏轼评传》里面的话来说,苏轼到了惠州和儋州以后完成了“由臣向人”的转变。他开始更多地跟当地的平民百姓交往,而且他也把自己看成了一个普通人。在后世的苏轼画像《东坡笠屐图》中,他往往拄着一根拐杖,戴着一顶斗笠,穿着一双木屐,这正是苏轼晚年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形象。现在流传下来的东坡画像,很少有他戴着官帽的,这一点他的画像比杜甫还像平民,杜甫的画像里面还有戴着官帽的,但是苏轼往往戴着民间的斗笠。东坡戴斗笠的画像,不光是在中国宋元明清时期有流传,而且远播日本、韩国。有意思的是,苏轼不断被贬的经历,其实使他对文人和普通人的影响力、吸引力更大了。苏轼的这种遭遇——直道而行,却在政治斗争中失败——在中国历朝历代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所以后世很多文人被贬的时候,或者说在政治上失败的时候,他们往往就会将陶渊明或者苏轼作为自己的一种精神支柱,在他们那里获得了一种共鸣。
三联生活周刊:您刚才谈到贬谪黄州后,苏轼在诗词中有很多的被佛教思想影响的痕迹。但从经历看,他在为官杭州期间,就和辩才等高僧常有谈话和诗文唱和,您在一篇文章中也曾提到苏轼在天台宗和禅宗之间的徘徊。能否请您具体谈谈,苏轼在遭贬谪前后,对于佛教的理解有什么差异?他对佛教的理解对同时代文人有什么影响?周裕锴:苏轼在遭贬之前,已具备相当多的佛教知识,也喜欢和僧人交往,但在贬黄州之前,佛教和禅宗更像是供文学创作的一般思想和语言材料,他也曾经写过《中和胜相院记》这样的文章批评佛教徒。换句话说,在遭贬之前,佛禅对于苏轼来说,相对更像是一种供谈资的“口头禅”。贬官黄州之后,佛教更多地成为一种排解苦闷的精神良药。第二次到杭州做官,已经是在贬谪黄州之后,所以他和辩才的交往就有了更多的共鸣。而后来贬官惠州、儋州之后,佛禅的精神已渗入他的骨髓,成为他安顿生命的精神支柱。当然,说到底,佛禅对于苏轼来说还是一种解脱痛苦的需要,他的底色还是儒者,不是佛教徒。
《苏东坡》剧照
在宋代僧人的眼中,苏轼的佛禅并不纯粹,虽然有不少禅宗典籍会借助苏轼的言行来扩大影响,但是在严肃的禅师眼中,苏轼多少有点门外说禅的味道。同时代的人里面,黄庭坚更像真正的佛教徒,有佛教信仰,中年曾写过《发愿文》,皈依佛教。
苏轼对佛理的理解有自己的特色,在更多的情况下,是他对佛禅的兴趣影响到同时代和后世的文人,有不少文人学佛可能是受到苏轼的影响。但是我们不能夸大这种影响,因为佛禅在宋代基本上属于一般知识信仰,北宋中叶以后,士大夫圈子里几乎出现“不学禅,无以言”的现象,苏轼、黄庭坚对此风气有推动作用,但更多的是社会风尚,因为王安石晚年也好谈禅。三联生活周刊:就您个人的观点,苏轼的诗或词里面,有没有一两首非常能够体现苏轼人格的特殊性,而后人可能谈论不多的?周裕锴:我们讨论非常多的诗词,应该是苏轼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一类的,它们通常体现了苏轼潇洒的人生态度。但是我们现在有一个误区,就是把苏轼只看成一个潇洒旷达的快乐天才,苏轼心直口快、正直敢言的这一面好像人们谈得就比较少。苏轼有一段话我其实非常喜欢:“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我的语言从我的心里面发出来,从口里面冲出来,我吐出来就得罪人,我吞进去就得罪自己,但他说我宁愿得罪人,所以我最后还是把它吐出来。这段话后面还有一个解释:“君子之于善也,如好好色;其于不善也,如恶恶臭。岂复临事而后思,计议其美恶,而避就之哉!”意思是说一个君子他对于善的东西,就像看到美女一样喜欢,看到不善的东西,就像闻到很臭的东西一样讨厌,这个时候你根本不需要去思考,所以他说话就不怎么计较后果。苏轼的这种思想,其实也体现在他不太有名的两句诗中:“好诗冲口谁能择,俗子疑人未遣闻。”好诗从我口里面冲出来的时候,谁能够进行选择呢?庸俗的人要怎么评价质疑我,我根本不屑于听到他们的声音。正因为苏轼是一个心直口快、没有城府的人,他才会不断被贬。没有城府,就是对善和恶抱有本能的爱和恨,见到善的东西就勇于为之,见到不善的东西就勇于恨之,根本不去计较后果利害。苏轼心直口快、正直敢言的特点,在我们的苏轼偶像热中,我觉得其实是被遮蔽的一面,但他这种正义的精神,是非常具有文化内涵、非常值得提倡的。
三联生活周刊:苏轼以外,对其他宋代文人,您在研究中格外钟情黄庭坚,听说您的黄庭坚读书会已经持续了10年。您为何对黄庭坚有这么深的兴趣呢?他在苏轼的“朋友圈”里有何特殊地位?周裕锴:我对黄庭坚的兴趣主要在于他的诗歌艺术特点非常鲜明。苏轼曾经有一首写给朋友的诗,下面标明是效仿“庭坚体”的。在与他同时代的人里面,苏轼只把黄庭坚的诗称为一种“体”。其他苏门四学士的诗,苏轼都没有仿效过,唯独仿效过“庭坚体”。在苏轼的“朋友圈”里,黄庭坚其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黄庭坚把苏轼当作老师,但是苏轼往往把黄庭坚看成朋友。苏门四学士的其他三人,秦观、晁补之、张耒,他们跟苏轼的年龄差距比较大,所以苏轼把他们看成自己的学生。但苏轼对黄庭坚是很不同的。举个例子来说,苏轼当翰林学士的时候,曾经推荐过黄庭坚来取代自己,他向朝廷写的一篇推荐信《举黄庭坚自代状》,其中有两句,“孝友之行,追配古人;瑰玮之文,妙绝当世”,对黄庭坚的品德和文章都给出了非常高的评价,这是苏轼其他的朋友都没有享受过的一个非常高的评价。此外,我们知道苏轼和黄庭坚的书法并称“苏黄”,苏门其他文人都没办法跟苏轼的书法相提并论,唯独黄庭坚和苏轼相比可以说是各有千秋。宋代有一个笔记叫《独醒杂志》,里面记载了苏轼跟黄庭坚一起讨论书法的故事,是这么写的:“东坡曰:鲁直(黄庭坚字)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山谷曰:公之字固不敢轻论,然间觉褊浅,亦甚似石压蛤蟆。二公大笑,以为深中其病。”苏轼说你黄鲁直近来的字,虽然写得很清劲,但是你的笔势有时候太瘦,几乎就像在树梢上挂蛇一样。黄庭坚就回答说,苏轼你的字,我固然不敢轻易议论,然而有时候会觉得你的字形扁且浅,非常像石头压了蛤蟆。然后他们就哈哈大笑,都觉得指出了对方的毛病。但他们两个就是开玩笑,双方都不会生气,都觉得对方真的是指出了毛病。三联生活周刊:那么苏黄二人的书法成就,在当时受到的主流评价是怎样的?周裕锴:整体来看,时人认为他们的书法都具有自己的创新性,学古人而又有超越,这是他们两个的共性,就是说不同于古人,但是又有一点古人的韵味,就是写出了自己的特点。有意思的是,苏黄还在世的时候,他们的书法作品只要一写出来,马上就会被人抢走,拿去收藏。所以我们现在看到苏轼和黄庭坚流传下来的诗文,往往有一些不同的版本,这可能就是因为他们把诗词抄给别人的时候,有时可能要改一两个字,或者记不得原来第一次写的是什么样子,所以就另外写了两个字去取代。这跟他们的书法在当时受到重视有很大关系。三联生活周刊:“苏黄”并称,在书法以外,还指他们的诗,那么在宋诗的领域,他们各自的地位又是怎样的呢?周裕锴:1983年的时候,我在《文学评论》上发表了一篇《苏轼黄庭坚诗歌理论之比较》,里面就讨论过这个问题。苏轼的诗相对而言是天才类的,是不好学的,学不像的。黄庭坚的诗,相对而言人工的技巧比较多。可以说,苏轼的诗在宋代相当于唐代的李白,黄庭坚的诗在宋代相当于唐代的杜甫。所以学黄庭坚的人在宋代远远比学苏轼的多。我们前面也谈到所谓的“庭坚体”,这个“庭坚体”后来又变成了“江西体”,就是所谓的“江西诗派”。江西诗派在南宋前期和中期影响都非常大。但是苏轼就没有一个专门的“东坡体”,也没有“东坡诗派”。因为苏轼提倡文学创作的丰富性、多样性,同时他本人又是一个天才,风格多样、不拘一格,所以苏门四学士每个人的风格都各不相同。总的来说,在诗歌的领域,两个人都是领袖级的人物。苏轼如长江大河,波澜壮阔;黄庭坚如悬崖峭壁,断岸千尺。苏轼的诗像水,奔腾起来波浪自涌,比较流畅;黄庭坚的诗像山,读起来相对难以攀登。黄庭坚这种诗歌风格,用文学理论来说,即文学创作的一种陌生化。在宋代这样一个社会氛围内,这些文人学者读书读得多,一般的诗歌写作,他们已经不能感到满足了,所以他们就喜欢去挑战具有陌生化色彩的诗歌风格。这样的情况下,黄庭坚就受到了宋代很多二三流诗人的追捧,因为它是有法可循的,而苏轼是一个行云流水的风格。三联生活周刊: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现当代,人们对于苏轼的关注远高于黄庭坚,黄庭坚在影响力上为何和苏轼的距离越来越远?周裕锴:在宋代,黄庭坚的影响力本来就比不上苏轼。黄庭坚只有在书法和诗歌上能够和苏轼相提并论,而其他很多领域,黄庭坚是没办法比的。苏轼是一个海洋,这个海洋你捞不到底,而黄庭坚就相对狭窄一些。不过黄庭坚在宋代的影响力还是很高的,到了元代、明代,地位就非常低了。到晚清的时候,黄庭坚又扳回了一点。清末的“同光体”诗派,就非常提倡宋诗。这个诗派的代表人物陈三立,陈寅恪的父亲,他就是学黄庭坚的,他们这帮人就认为黄庭坚的诗写得更好。但“五四”以后,黄庭坚的地位又显著降低了。同光体、宋诗派的很多人物,其实是清朝的遗老遗少。这些遗老遗少的创作,正好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要反对的旧文学的代表之一。而黄庭坚作为宋诗派心目中的经典,受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严重冲击。黄庭坚的那种诗歌风格,就更加不符合“五四”以来的审美趣味。需要补充的是,苏黄两人的影响力固然和他们本人的实际成就有关,但同时也和我们现在的文化接受能力有关。黄庭坚的诗和苏轼的诗相比,更加阳春白雪一点,这样它的受众范围就比较狭窄。有的士大夫文人可能很喜欢黄庭坚的诗,喜欢去探寻它内在的一种韵味和那种形式感上的陌生化。但是一般的受众,还是更喜欢脍炙人口的东西。这是我对苏轼、黄庭坚的一些个人看法,比较粗浅。(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4期封面故事,实习记者李笑楠、北京大学中文系魏珞宁对本文亦有贡献)⊙文章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转发到朋友圈,转载请联系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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