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从杨笠段子谈起,男性怎么突然成“受害者”了?

驳静 三联生活周刊 2023-07-26

文 | 驳静

很多年前,李明启老师扮演了容嬷嬷。《还珠格格》中,她老人家拿老长的针,狠狠地扎柔弱的紫薇,凶神恶煞,脸部有大特写,背景里有紫薇凄惨的嚎叫。角色深入人心,从此后李明启老师本人也成了“坏蛋”,据说被扔过臭鸡蛋,被砸过窗户,到菜市场,人家不卖给她菜,出门打车,师傅想轰她下车。还有一次在云南拍戏,李老师想跟一位少数民族服饰打扮的老太太合影,惨遭拒绝,原因还是“荣嬷嬷是大坏蛋”。
今天,脱口秀演员杨笠,因为一段喜剧表演,表演里说到“男人还有底线呢”,被举报“涉嫌性别歧视,多次辱骂全体男性宣扬仇恨”,并进一步上纲上线到“煽动群众内部矛盾……”等等,后半部分就不引用了,因为此类文案常见套路,通用模板,最后都会这样虚张声势。
这两件事,相隔二十年,有的东西没有变,有些观众轻易地就允许自己代入,轻易地就入戏过深,角色真人傻傻分不清,段子与事实傻傻混为一谈;也有的东西变了,这个东西是脱口秀这个艺术形式在中国的普及,和这里面的女性表达和女性主义。 
脱口秀必须冒犯吗?


驳女士非常喜欢脱口秀。经常看线下演出,看完后有时(话外音:是每一次好吗)还会忍不住写观演小作文,发在微博上,口无遮拦地评价每一个演员,有时批评地刻薄而不留情面。
有的演员会来小作文底下留言,说“谢谢你的批评,但我不会改正的”。我看到这句话忍不住嘴角上扬,脱口秀演员,是一群经得起真心评价的人,不是那种只能接受花式夸奖的表演者。因为好笑就是好笑,不好笑就是不好笑,这是脱口秀最简单直接的反馈,上台一讲,观众的沉默已经告诉你的段子不行。
脱口秀明星黄西谈杨笠
脱口秀不是必须冒犯别人,它也可以自嘲。但它需要“冒犯”,它的核心是冒犯。笑果这家公司还曾做过一个节目就叫“冒犯家族”,口号是“冒犯有道理,得罪没关系”。我以前看过一个视频,挺有名的一位脱口秀演员,最乐意干的事情之一就是,随机请一位观众上台,即兴调侃,火力全开。观众能笑嘻嘻地撑下来,挺不容易。
但我们的脱口秀冒犯尺度远不至此。有的人讲点儿地域梗,冒犯河南观众,山东观众,北京观众,上海观众……有的演员讲胖子的难处,冒犯到胖子了;有演员吐槽自己女朋友或者老妈,冒犯到女人了;(有的)崔娃天天黑特朗普,冒犯到(前)美国总统了;杨笠讲性别话题多一点,冒犯到男人了。
理想情况下,被讲到痛点的观众笑一笑就过去了。但是现实的确是,很多人经不起冒犯,不懂段子是段子,事实是事实,戏是戏,生活是生活。很抱歉,这大概意味着他失去了成为脱口秀演出观众的资格,失去了一些快乐。

“普通却自信”有这么大的后坐力?


不知你是否看过这届《脱口秀大会》上杨笠的所有表演。每一场,她都有关于性别的题目,有一场是“这个行业为什么女演员这么少”,涉及职场男女比例。“为什么作为超级英雄,黑寡妇的超能力是老得比较慢”,涉及女主角总是年轻漂亮。“为什么男人如此普通却又如此自信”,对,著名的“普通却自信”,由于引起深刻共鸣,这个共鸣既来自女性,也来自男性,已经成为一个固定搭配,俨然是一次堂堂正正的文化输出——女性态度向整个社会的一种输出。
在“普通却自信”之前,对男性能使用的带有价值判断的词语几乎只有“直男”。(“渣男”不能算,因为“渣男”已经在明确地骂人了。)而“普通却自信”,表述简单,又因为它前后有一套逻辑支持,又经历过讨论与消化,日常生活接纳了它。这句话太好用了,有回碰到男性朋友在那儿夸夸其谈,我送他一句,“哇,那么普通,又那么自信”,大家哄堂大笑,这位朋友也嘿嘿一笑,算是承认了——虽然不知道他承认的是后半个“自信”,还是前半个“普通”。
还有一次我跟朋友去一个社交场合,桌上有好多不同行业的陌生朋友,也听到一个男生用这句话调侃另一个男生,我挺意外的,原来这个段子如此出圈。
达到这种传播力度之后,这个词为人所用,温柔地为男性制造了一点并无恶意的“刻板印象”。反观女性,身上这类温柔的诋毁就太多了。“头发长见识短”,“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性别不同,分工不同”,话并不恶毒,甚至已经这样说了好多年。说者无心,听者,好像不能反驳什么,似乎也不好意思为了轻巧一句去反驳,可心里不是滋味。会有女性意识觉醒的朋友,对这样深入社会肌理的倾向性产生反感。“普通却自信”,就是杨笠为女性朋友创作出来的小小武器。在这一点上,杨笠干得漂亮。
正是在这个传播基础上,杨笠在反跨年这场演出的更多类似观点,会引起那么多讨论与关注。
虽然喜剧人会说,喜剧演员就是喜剧演员,不想去区分性别。但现实的确是,有些题目,有些感受,不身为女性,是体会不到的,而这些感受,也只有女性能为自己发言。希望杨笠不会因为这次事件而被吓到。当然,从喜剧的角度,这场表演,杨笠的段子的确挺潦草的,跟她在脱口秀大会上的反复打磨过的段子比一比,这几段就像是拍广告间隙(通往自由之路上)匆匆写的。
我最早最早看杨笠演出,她还没去笑果,还在单立人。那次演出是在北京一个胡同,当时有特别明显的感受是,她有在学习亚裔脱口秀学员黄阿丽(Ali Wong),我那会儿刚看过黄阿丽的一个专场,叫作《小眼镜蛇》(baby cobra),超级喜欢,所以看到杨笠的表演非常惊喜:这个女的会讲“站着尿尿”哎。很敢,很有冲击力,很喜欢。女性视角或者说女权立场,是她从一开始、还没到笑果,还没出名的时候就有的。即便节目多有阉割,禁区重重,她一直在讲自己愿意讲的东西,这是多好的事儿。 

男性怎么突然成为受害者了?


来说说举报文案里说“涉嫌性别歧视”这件事。
虽然女性系统性地长期地受性别歧视,并且体现在入学、找工作等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没问题,可以承认,男性也有可能被性别歧视。比如说,我能想到的是,“护士”和“幼师”这两个职业,看上去是女性要多一点。不过不好意思,请问一下,是男性歧视“幼师”多一点,还是反过来,“幼师”招聘者歧视男性了?
倒是另外的事发生得多一点,比如说,有些男性还挺擅长扮演受害者角色的。
过去几年在网络上极受关注的几起涉及强奸、性骚扰的案子,男性要么声称自己被“仙人跳”,要么声称自己是被“毫无证据地处以私刑”,反正都是受害者面目。他们要是那种起码敢自己站出来发声的人,我“建议”他们去拥抱一下特朗普。2018年,特朗普公开声援自己提名的大法官(对,这位法官被指控性侵),大意是,现在这个时期,可真是男人历史上活得最艰难的时期,你会因为自己压根没犯过的罪受到指控,然后你就身败名裂了,完蛋了。
听上去很有道理的样子。
看看崔娃(Trevor Noah)是怎么反驳的。他说,“我认为特朗普最厉害的手段,是他深谙操纵受害者身份。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是在说,metoo的真正受害者,是男性”,他还说,“你可能觉得这句话没什么大不了,但对男人来说,这是非常有煽动力的观念,因为它能让许多男人产生共鸣,很多男人的确有类似的感受,觉得,哇,metoo运动简直已经失控了”。可所谓的失控,只是看上去每周都有人被指控,但是数一数,其实能有多少个,有一百个就了不起了,它占所有实施过性侵害、性骚扰的比例有多大?
称一个段子“涉嫌性别歧视”,逻辑和上述说法如出一辙,企图在大范围内吸收支持者,让那些本没有受害者思维的人代入受害者身份。如果真有人试图制造性别对立,是他们。
最后我想引用几句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契说的话。她是尼日利亚人,作家,2015年,她在TED上作了著名演讲“我们都应该是女性主义者”(We should all be feminists),同年,入选《时代》的“世界最有影响力的一百人”,当然是因为阿迪契女士在女权主义思潮中发挥的巨大影响力。
阿迪契说,“因为‘女权’长久以来都跟一些极端事件联系在一起。比如一个疯婆子,打男人,还不刮体毛(这句是玩笑)。有一些疯狂的负面元素与‘女权’联系在一起,所以人们会想要对‘女权’敬而远之。有人问我,为什么要称自己是‘女权主义者’,为啥不叫‘人道主义者’,或者‘平权主义者’,事实是,后两者就是‘女权’的本质。”
她说,“女权主义就是关于‘人人平等’,但是你得对问题指名道姓,而问题就在于,被排除在外的就是女性,所以你得把这个问题点出来,说明白。”
有些话,是得大声说出来。这句话送给杨笠,送给2021年。

作者档案



驳静

三联记者,喜欢听故事,欢迎写邮件给我:bojingfr@qq.com

26分钟前

三联生活周刊

个人微博、豆瓣都是:驳静



    大家都在看     

⊙文章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转发到朋友圈,转载请联系后台

点击封面图,一键下单「故宫的清单」

▼ 点击阅读原文,订阅【2021全年三联生活周刊】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