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逃离城市中心的“内卷”?
作为最近几年颇受关注的青年艺术家,葛宇路的很多作品都在探讨中心与边缘,城市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关系。在葛宇路看来,这些年,当代艺术和城市生活一样,都陷入了某种“内卷”。而艺术和生活都不是在框架内发生和形成的,应该去探讨框架,探讨边界。
口述|葛宇路
整理|宋彦
我从小在武汉长大,那是个被码头文化塑造的城市,挺匪气的。不同城市带给人不同的空间感受。刚到北京时,我不太习惯,不太拿捏得好“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分寸感。
这和我小时候的成长环境有关。武汉夏天特别热,那时多数人家里都没有空调,晚上睡觉闷得难受,武汉人就干脆不在家里睡了。家家户户都睡到了户外,树下、栏杆上、屋顶上、马路边……哪舒服、哪凉快就睡在哪。
那时,我家住在一个六七层高的老房子里。一到晚上,马路上都摆满了家家户户各式各样的床,一下子,整个街区都热闹起来了。按现在的观念,床、卧室都是最私人的空间,但在那时的武汉街头,男人穿着大裤衩,女人穿着睡衣,大家彼此认识,但也没那么熟悉,但各自生活中最私密的部分就这么敞开给彼此看了。
我们这些小孩可高兴坏了,大家从一家的床,跳到另一家的,一张床一张床地跳下去,能跳过整条街。跳到九十点钟,大家都累了,就回到自家床上睡去。第二天早上,大大小小的床都被收了起来,城市又恢复了原样。
后来,武汉搞文明城市建设,老百姓日子也好了,家家户户都装了空调,这景象就彻底消失了。但那种松弛的,没那么多规矩的状态多多少少影响了我后来的生活方式。
大学时,我在湖北美术学院念书。那时,北京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中心,武汉没有那么多美术馆、画廊和艺术空间,美院的美术馆也一直没有修建起来。虽然条件有限,但艺术还是要搞,这就逼着我们做出了很多野生的作品。对很多艺术家来说,不在展厅里工作是很困难的,但对我来说无所谓,跳脱出美术馆,艺术可能有更多可能性。
我对公共空间的探索可能是从“东湖计划”开始的,这是我的老师李巨川发起的项目。当时,武汉华侨城项目拿下了东湖11公里的湖岸线,用于别墅和高档社区的建设——东湖的一部分再也不完全地属于所有武汉人了。
“东湖计划”是基于这样一个大背景开始的,它呼吁的是一种空间上的平等。2015年,我把北京东湖站的一块公交站牌立在了武汉的东湖里。
在当下城市化的进程中,北京和武汉可能是前后脚的发展关系。因此我想把对武汉的城市记忆,通过北京东湖的这种错位感,重新提示出来。
《东湖计划》©宋紫薇
武汉野生的创作状态有它的好处,但“向中心靠拢”几乎是每个艺术家,甚至每个普通人都必然会经历的过程。怀着对更好的当代艺术环境的向往,我来到了北京,准备考研。
北京有很强的艺术向心力,包括当时的黑桥、草场地,很多艺术家,尤其是年轻艺术家聚集在一起,有很好的集体创作氛围。这就像当年,全社区的人都躺在马路上睡觉,你就也能睡得踏实。独自一个人,再特立独行,也还是躺不下去的。
这是艺术区的好处,它让艺术家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集体氛围。但就整个社会而言,艺术家群体、艺术区又是边缘的,它容易形成一种同温层,让你的活动半径、思维和眼界越来越狭隘,丧失作为一个社会人的感知力。
我现在住在宋庄,但没把房子租在艺术区里,尽管那里有更大更舒适的房子,更聊得来的邻居。我现在住的地方,是一大片回迁小区,住户都是当年同村或隔壁村的邻居,大家还一定程度上保持着在农村时的生活习惯和邻里关系。这里就是立起来的农村。
和他们住在一起,你或多或少地能跳出艺术家的边缘状态,感受到与整个城市的共振。前几天,我的自行车还挂在楼道里,这两天,居委会说不让放了,我就只好把车弄进屋子里。在艺术区,没人管这些,你很自在,但同时,你也容易失掉对政策、社会风向和老百姓情绪的敏感性。对一个当代艺术家来说,建立和多数人的连接是蛮重要的。
即使在考研备考时,我住过一阵子以艺术区闻名的草场地,那也是草场地的城中村,周围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在北京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没和艺术家们做邻居。
《葛宇路》©张根
念研究生时,我为徐冰老师的《蜻蜓之眼》项目工作过一段时间,每天要花至少8个小时的时间看素材。这些素材都来自网上的监控视频,各种视角、各种空间、各种突发状况的视频都看了,唯一觉得,这些视频里缺少一个视角,那就是镜头里的人望向监视器的视角。《对视》就是这么产生的,我在公共的城市空间里,透过监控,与监控室里的人形成了个人与个人的对视。监控不再是公共性的设施了,它成了人与人沟通的媒介。
研究生毕业半年多,我搬到了燕郊,那是一个比最初的孙河更远离北京城市中心的地方。艺术家的作品总是和他当时的生活状态、境遇有关,我也不例外。那段生活经验让我的作品更多地思考中心与边缘的关系,把艺术创作延展到展览馆之外。
和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我搬去燕郊生活,女朋友最初是不同意的。她在城里,我在燕郊,几十公里的距离,有点像“异地恋”了。这期间,很多的不方便和积压的问题就凸显出来了。
去年,女朋友过生日,我想送她一个礼物,就想到了用最慢的方式送一封情书。临出发前,我查了地图,从我在燕郊的住处到女朋友家,走路大概要七小时。考虑到要制造风,把地上的信吹着和我一起走,慢一点,10个小时差不多。结果根本不是这样,第一次,刚走出七八公里,才到进京检查站就用了七小时,我只好和女朋友道歉。
第二次,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女朋友也说,不用赶生日,一天不行两天,慢慢来,她喜欢这个礼物。于是,我就又上路了。
《情书》©葛宇路
进行“送情书”这个行为时,是我第一次深入到城市的肌理,去和我常走,也是很多人常走的这条进京路产生关联。以往,从燕郊到北京,这段路是家与北京之间的“缝隙”,是被工具化的,也是我们不得不度过的苦难,你从不会有心思关注它。
但当我带着“情书”走上远离高速的小路,一切都不一样了。夜晚,远处的车灯扫过小路,路边的河上飘着一层雾。清晨,草上挂着露珠,信被露水打湿了,吹不动。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早上北京的空气是湿润的。
在生活惯性和效率逻辑下,这段路是难以忍受,并一定会被忽略的。但当你换一种状态和心境,在这条路上产生了互动和情感体验,它对你的意义就不同了。
我现在也说不出那段路在哪里,但如果让我带你去,我能找得到。
这些年,我们感觉当代艺术和城市生活一样,都陷入了某种“内卷”。大家在统一的标准里,同一套语法里去活动,变得越来越晦涩,也越来越无聊。
而艺术和生活都不是在框架内发生和形成的,应该去探讨框架,探讨边界。
去年,我做了一个“葛宇路”同名个展。展览开幕那天,我骑了一辆改装过的能蓄电的自行车去现场,一路从河北燕郊骑到了位于798艺术区的画廊。这一路上存蓄的电能用来提供展览当天现场所需的电力。
展览期间,我每天骑着那辆自行车往返画廊和家,一来一去,60公里。一个展览空间是如何维系运作的?聚光灯点亮的艺术作品之外,还有什么我们忽略的东西?有时,我们往后退一点,或许就能得到一个更广阔的命题。
《备用电源》©葛宇路
我是今年才从燕郊搬走的,现在住的地方与城里也有三十公里的距离,但逾越了进京检查站,生活方便不少。燕郊检查站跟小区的管控尺度一样,紧跟社会脉动,与北京的状态息息相关。
一个燕郊人,能通过过检查站堵车的时间判断城里的状况,是不是有大事发生。检查站是归属感和安全感的屏障,只有过了它,燕郊人和北京人才共享同一个空间,大家才是真正平等的。
疫情期间,我被这道屏障打败了,最终搬进了宋庄。但不管怎样,燕郊在我的生活和艺术中都是重要的一笔。
虽然现在住得离城里更近了,但艺术家的警惕性让我知道,自己依然应该保持一种“边缘”的状态,无论是生活空间上的边缘,社会位置的边缘,还是思维方式上的边缘。艺术创作依赖一种以边缘视角去思考核心问题的工作方式,一旦你进入中心、成为主流,就很容易失去创造力。
在边缘的状态下思考和工作,就能够更加警惕被给定的意义,进而从容地建立适合自己的系统。最后超越中心与边缘的二元叙事,成为多样、参差但平等的状态。
无论是艺术创作,还是文化生态、城市生活,一个健康的状态可能都该是这样的。
2020年,《三联生活周刊》发起了第一届三联人文城市奖,以期推动公众启蒙,激发公众参与,推动未来中国城市的社会价值与人文关怀。以此为起点,未来将在偶数年举办三联人文城市奖,奇数年举办三联人文城市季,搭建一个“人文城市”创新生态系统。
2021年,三联人文城市季以“跨越边界”为主题,希望激发人们去思考和面对城市的数字化和公共空间的网络化。围绕这一主题,将开启“人文城市光谱计划”。11月中旬,人文城市光谱榜的发布盛典及高峰论坛将在成都举办。届时,还将举办为期两个月的人文城市摄影展,以“建造幻象”主题,重新审视影像媒介与城市公共空间的关系转变。
光谱榜即将发布之际,我们邀请了国内不同领域的城市分享人来讲述他们最为关心的一个人文城市细节。与此同时,面对城市的数字化和网络化现实,围绕“跨越边界”的主题我们还采访了诸多重量级国际学者。敬请关注有关人文城市光谱计划的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