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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息全宇宙》的口碑为什么两极?

常道雪 三联生活周刊 2022-06-08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不喜欢,但不妨碍我大哭一场。”——这是我一位素来成熟知性的女性朋友,对《瞬息全宇宙》的评语,她给了两星。

她并非孤例。不喜欢的人,在此片上线五天内,把它拉下豆瓣8分的门槛。而大哭一场的人,则各有各的理由。有人哭妈妈太好了,有人哭妈妈太苦了,有人哀叹自己终究辜负了好妈妈,有人哀叹为什么妈妈始终理解不了自己……

这部关于多元宇宙的电影,正如片中的视觉效果那样,成了一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观众繁杂的心绪,甚至在同一滴眼泪里,都包含了迥异的因果。

文 | 常道雪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瞬息全宇宙》的英文片名很宏大,直译是《一切事物,一切地方,一起发生》。导演预定的中文片名本是《天马行空》,而民间还有更直白传神的翻法,叫《妈的多重宇宙》。这个片名生动地传达了不少中国观众看这部片子的重点,在于“妈”。

《瞬息全宇宙》剧照


I. “东亚母亲”不是“救世主”

此片原初构思,主角并非妈妈秀莲(杨紫琼 饰),而是她的大鼻子老公(关继威 饰),一个原本意属成龙的角色。也就是说,它本来可能是一部借壳多元宇宙概念的功夫喜剧。

其实二十年前就有过一部“多元宇宙功夫片”:李连杰第一次到好莱坞当主演的《救世主》(The One, 2001)。“救世主”的字面意思是“唯一”,全片的剧情就是李连杰不停猎杀平行世界的自己,好成为那个武功最高的、唯一的“我”。

《救世主》剧照

拍打戏不要命的杨紫琼,向有“女版成龙”之誉。但导演用杨紫琼替换成龙,效果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性转,而是完全改变了故事的取向,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在逆练《救世主》:生活的喜剧,盖过了武打的戏份;穿越的过程,不在于消灭异己,在于体验不同的自己;穿越的意义,不是为了证明唯我牛逼,倒更接近于破除我执,安然接受自己的渺小

片中的平行宇宙显然并不是平等的。科幻设定方面,片中有一个阿尔法宇宙,是一切穿越的起点。而在叙事方面,洗衣店秀莲所在的宇宙无疑有最重的情感分量。拯救宇宙的宏大叙事,变成了一个普通女人用幻想抵抗现实生活的琐碎和烦闷。

妈的多重宇宙看似无奇不有、无所不能,小人物可以变大明星,手指可以变香肠,活人可以变成玩偶,甚至二维……但两个最可能出现的世界,却没有出现。

没有出现的第一种可能是:主角秀莲没有私奔结婚,当了大明星,与此同时大鼻子碌碌无为。

在戏仿王家卫的影星宇宙里,秀莲倒是摆脱了婚姻的束缚,大获成功,但大鼻子也同步功成名就,两人以一种王家卫式的暧昧藕断丝连。

没有出现的第二种可能是:女儿Joy(许玮伦 饰)大获成功,或者至少母女关系和谐。

洗衣店所在宇宙里面的秀莲,幻想过对老公的抱怨和报复,也幻想过对女儿的祝福和补偿,因此作为秀莲的欲望投影,这两种人生对她来说,本应是最具诱惑、最应该出现的,实际却没有,仿佛是秀莲不愿触及的心魔禁区。

这意味着,无论什么样的宇宙里,在秀莲心中,丈夫和女儿都是需要拯救的对象——“没有我,他(们)该怎么活?”

秀莲的自我定位,其实是一个微缩版的“救世主”。她认为自己是唯一能够拯救家庭,给家人带来幸福的人。同时,当家庭职责过重地落到她的身上,她也自然而然获得了对家庭幸福的定义权。

这种母亲既是奴隶,也是皇帝,是受难者,也是压迫者。

很多人将这种大总管般的妈妈归为“东亚母亲”。我很疑心这是不是一个带着双重幻想的标签,除了幻想一个东亚母亲的角色,也幻想有一个更为开明、自由的“西方妈妈”。

然而,我至少可以举出最美国的《美国丽人》《绝命毒师》甚至《摩登家庭》,来证明其中的母亲们,和秀莲有颇为相似的心性,也面临颇为相似的困境。与这种内在的相似性和普遍的困境相比,秀莲和“东亚妈妈”最沾边的大概只有口音了。

《美国丽人》剧照

实际上,两位名字都叫丹尼尔的导演,本身便横跨了华裔和美国土著的背景。他们对母亲角色的定位,并不是地域和种族,而是个性和能力,一言以蔽之,就是“强”(Strong)。作为家庭日常运作的立法者和操盘手,强大、强势的妈妈,难免被视为操控者和挑剔者。

在《瞬息全宇宙》里,电影主要着墨于秀莲的付出和承受,但大总管式的压力和责任,往往也带来她们对家庭成员的私生活更激烈的干涉、“安排”“纠正”。社会规则带来的性别分工重担与作为生活经验结果的个性表达,在母亲们身上变得格外纠缠不清,复杂微妙。被照顾和被看护的家庭成员们的反应,当然也同样复杂,你甚至可以把大鼻子老公的过度忍让,视为一种柔性反抗。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强势母亲,到底是家里最吃力的人。吃力不讨好,最为悲情,对付出和承受的双方,都是巨大的负担和创伤。观众之所以见之落泪,倒不一定是电影本身的刻画多么深刻,而是这种“强势之爱”在现实家庭生活中,实在处处可见。

大鼻子丈夫以及女儿的弃秀莲而去,从情感上并不难理解,但如果你用理智推测一下,他们在离开后的生活,大约真会每况愈下。

像秀莲这样的女子,大半辈子都是这么拼过来的,你非要让她在五六十岁性情大变,又何尝不是不近人情、强人所难?秀莲们不会改变救世主的心态,而丈夫们,子女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自己有足够的实力和体面,不需要再被辛苦地拯救。


II. 妈妈不是石头

而电影为大鼻子老公和女儿Joy设计的人生哲学,只能说可笑又可气。如无必要,我情愿略过不谈,奈何他俩都喜欢在平行宇宙里给秀莲上大课、教她做人。

大鼻子老公的人生信条属于可笑。与其说他童心未泯,不如说他根本没有长大。他的懦弱和无条件的乐观,很接近阿Q的自欺欺人。在戏仿王家卫的宇宙里,他西装革履站在路灯下,抑扬顿挫地大谈“生存的策略和必要”,哎,从未见人把逆来顺受、精神胜利,表述得如此抒情。

片末大乱斗,他站到中间,声泪俱下地呼吁:要善良!——尽管他根本搞不清秀莲和那帮人为何要打。在周星驰电影里,他应该通常是由吴孟达演的那种憨憨的大叔,这种场景则是一种搞笑,但在此片中,剪接、音乐倒很认真地哄起来了,一大帮演员配合摆出若有所思,似有所感的表情……让人分不清是导演的另一种自我解构和幽默感,还是场景翻车。

大鼻子在片中唯有一处证明自己并非百无一用,就是秀莲砸窗后去给国税局师太说情,解开了秀莲的手铐。但这只是很普通的操作——不这么做,又能如何——根本拔不到生存策略的高度。

女儿Joy的人生哲学也很可气。

Joy是此片最主要的反派Jobu Tupaki。编剧刻意选择了一连串没有意义的音节当名字,代表虚无主义。平行宇宙的故事,最后都会触及虚无主义的思辨。如果生命不只有一次,那么价值就不那么宝贵。这就数学里的求极限,当平行世界有无穷多,人生价值就无限摊薄,趋近于零。

如果Joy确如设定的那样,拥有无限穿越的能力,那么她的虚无主义也许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中二。可问题是,她要自杀就算了,还非得拉上她爸妈。

影片的走向,如Joy敏感波动的心情一样,说变就变。前半段,设定是Joy穿梭各个宇宙,追杀自己的父母,等于是一个星际恐怖分子。但中后段,她的目的又变成寻找到一个可以理解她的母亲,好有个人,陪她一起跳黑洞。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秀莲之所以愿意频繁地出格、出丑,只为变得更加强大,好保护这个宇宙里的女儿。同样是穿越万千宇宙,母亲从不抱怨人生无意义,因为她有一个爱女儿的终极意义追求。

影片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石头宇宙:在一片荒原里,母女化作两块巨石,以字幕聊天的方式获得了短暂的和解。聊天的内容,并不太让人信服,主要是女儿对母亲的反向说教,反复强调人生的渺小和无意义。而母亲用一种不太符合母亲身份的、爆个小粗口,附和。

在这个场景里,两块石头倒像是实现了形式上母女地位绝对平等,但她们依然没有实现爱的平等,很显然,母亲爱得比女儿多。女儿得到母亲的附和以后,迫不及待地要去跳黑洞、跳崖,实践她的虚无主义。

在片中,Joy并没有连贯的诉求,她一直要远离母亲(哪怕变成石头也要求保持距离),无关是非对错,只是相处本身,就已太累。然而很快,Joy就被秀莲一番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誓言,感动得稀里哗啦……

这种强行催泪,却前后脱节的地方,不止一处。再比如浣熊大厨宇宙,秀莲亲手无情地拆穿了那同事高帽子里的秘密。然而仅仅数分钟后,她又开始拼命鼓励并帮助男同事追回属于自己的浣熊。

全片结尾,秀莲又回到了原点,同样的生活,同样的老公和女儿,同样报不好税。穿越多重宇宙没有带来任何实质变化,只能说改变了秀莲的心情。这就像一个病人没有对症吃药,而是吃了一大把致幻剂。

顺便一提,她对面的国税局师太,扮演者是杰米·李·科斯蒂,当年在《真实的谎言》(True Lies, 1994)也演一个想入非非的中年妇女——但电影结尾,她真的变成了一个特工。

《真实的谎言》剧照

然而,就连一点点亦真亦幻的余地,或者喜剧性的安抚,《瞬息全宇宙》都没有留给秀莲。整部电影就像一场魔术,不管手势如何繁复,硬币始终在同一个纸杯下面。






编辑:王海燕/排版:踢踢/ 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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