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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最是人间烟火

刘黎琼 三联生活周刊 2022-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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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刘黎琼

螳螂的幼虫从卵鞘里孵化出来了,它们等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此时,北斗的斗柄指向东南,太阳黄经为七十五度。芒种节气,——到了。

一夜南风,小麦黄了。那阵子,宋人陆游居于乡下,看到“麦陇无际黄云平”,欣慰于这难得的一个丰年。诗人尽可以“闲身自喜浑无事,衣覆熏笼独诵诗”,芒种也影响不了他们的闲在;农人却必须抢收抢种,“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麦田》剧照

芒种是汗流浃背的,是所有节气里最紧张的。那些“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清欢和余裕跟它不搭边。它负载着生活底部的重量,面目被烈日暴晒成赤铜色。如果把芒种画出来,得是梵高的油彩,梵高说:“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

小麦熟了,要立即收割,不能等。风雨一来,一年的收成就黄了,后面的光景将非常难过。白居易说“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确实如此。小满赶天,芒种赶刻,时间是用分秒计算的。男女老少,昼夜在忙。要收麦,要把玉米、大豆、芝麻、绿豆、红薯种了,要把麦茬清出去,放水换成稻田,紧忙着插秧。“三夏大忙,秀女下床”,谁都不能闲着。

纪录片《四季中国》截图

天没亮,就都下到地里了。在鸟啼声和唰唰的飞镰声里,开始割麦。抢时间,耗体力,没人说话。东边天渐渐白了,农人的身影和堆成垛的麦子也渐渐亮了。暑热,弯着腰挥镰的劳累,麦芒和黝黑的麦锈,谁都得着,但谁都顾不得。说是“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但女人和孩子都要割麦去,没这么多闲人送饭送水。都是抽空跑回家,简单弄点热量大的食物,再赶紧返回地头,大家草草吃完,抹抹嘴,继续干活。

卖雪糕的来了,只听他的吆喝,心里就有了凉意。几口下了肚,甜和凉都还在喉咙里,此时环顾四周,暑气蒸腾,但大树健壮的绿色,麦穗的香气,水流的声音,偶尔起来一点风,都是广大的自然给人的安慰。没有雪糕也不怕,有西瓜。浸在河水里,中午抱出来,刀刃一碰就裂了,红瓤黑籽,有清香,是个好瓜!没有刀也不怕,用拳头捶几下就开了。

麦陇里常窜出野兔,小孩大叫着,丢下镰刀就追,哪能追得上?野兔跑得多快!没追出几步,它不见了,只有夏天的草又高又野。也不是所有的野兔都会撞到树桩子上。

《菊次郎的夏天》剧照

黄昏了,眼前这片麦地差不多圆满了。将麦垛挑起,堆到拖拉机车厢,送到打麦场晒。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在田塍上缓慢行进。坐在车厢里高高的麦垛上,热风吹着脸,谁的脸都是黝黑的,滚烫的。那边山丘上,灌木绿得发黑,月亮越升越高,是小麦的金黄色,毛茸茸的,很柔软。

要么就留在麦地等。拖拉机要往返多次才能驮走这些麦垛。晚霞满天,天空是一张巨大的油画。献出了小麦的田野,像是刚诞下婴孩的母亲,慵懒,松弛,对自己十分满意。立着的麦垛,肩荷着人们的疲倦和晚霞的光彩,静默着,是很多没有表达出来的思想。麦穗残留的味道混合着土地的气息,在浓起来的月色里,让人变得沉稳庄重。

有人来拾麦穗,胳膊上挎着篮子,快装满了。地面剩下的麦茬里,有很多蚂蚱和蜥蜴。那个拾麦穗的人,放下篮子,蹲下来,抓蚂蚱,一抓一只,很快就一把,串到木棍上,养起一簇火,烤着吃。

麦垛卸下来,父亲摊开在场上,其他人回家。回家不是休息,得做饭。干大活,得吃肉。就去后头卖肉的杨柱子家现买。杨柱子二十多岁,不爱说话,黑乎乎的,又矮又瘦。去得太晚,都被挑走了。就随便看一看,将就选上一块。他只收了一半钱,送出门,连声表示歉意。我只有九岁,他叫我姨。

再去称两斤豆腐。做豆腐的李蛤蟆家有点远,在村子另一头。为啥叫李蛤蟆?他脸上都是豆大的疱,不敢看。但他豆腐做得好,大家都买。不巧豆腐都卖完了,就站在旁边,等下一板出锅。好闻的豆香和豆汁的热气,氤氲在红砖砌的锅屋里。他问了几句白天收麦的事情,说好下次来买豆腐,拿新麦磨的面粉来换。他们是外来户,这里没有他们的地,但他们有豆腐,什么都能换。

父亲回到家,已是深夜。一碗豆腐烧肉,一盘花生,一个咸蛋,一杯白酒,几块馒头,很快扒进了肚里。隔着门,听得见他的咀嚼声。在一身热汗里,又睡着了。仿佛没多会儿,听见院子的铁门被推开的声响。睁眼一看,窗外还是黑的,热气烀着人。父亲动身去另一块麦地了。现在遥想海子“月亮下/连夜种麦的父亲/身上像流动金子”……我们有同样的父亲。

《步履不停》剧照

凌晨三四点钟,麦场上仍在给麦子脱粒,尘土弥漫,人真成了土捏出来的了。我找个麦秸垛,挖了个洞,像头熊一样在里面睡着了。脱粒机在嘶吼,灰尘钻满鼻孔,不能影响我。

拖拉机进麦地了。轰隆隆,从墨蓝的凌晨一直响到月上柳梢头。麦茬都清完了,地面平整。大坝开始放水,水哗哗流进来,很快铺满田野。田野成了一张清朗的宣纸。母亲们弯着腰,将秧苗一棵棵栽到水田里。不远的河里,荷花开得那么骄傲,个个都是那么大一朵,显得“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娇弱了。

三轮车驮着一袋子新麦,我跟在母亲身后,去磨面。磨坊里像在下雪,光线里飞舞着面粉。人的头发,衣裳,甚至指甲缝,睫毛上,任哪儿都是,人又成了粉雕成的了。磨完了,人出来,衣兜里能抖出一把面粉。

《小森林 夏秋篇》剧照

回来路上,顺道去看望祖母。大柳树下,是她的菜园子。这阵子,所有的植物都那么爱长。豆角的花是紫色的,点亮一个架子,又点亮另一个架子。南瓜藤翠英英的,黄花下,是碧绿的瓜蛋子。辣椒开白花,花落了,结出浅绿的小果子。苋菜蹿着长,一日不掐就老了。茄子花是五瓣的,早先的小绿茄子被太阳烘熟了,成了好看的紫色。

跟祖母说好,晚上用新麦面包饺子,给她送一碗来。她摘了一兜菜,让我带回去。我走了很远,她还站在门口。

饺子刚出锅,真香!新麦有它的生猛。也是芒种时节,宋人姚勉看到了乡间农人“趁晴割麦收云黄”的繁忙,也闻到了“熬炉新熟饼饵香”。这饼饵,就是饺子。忙是一样的,饺子也是一样的。一溜小跑,将饺子端给祖母。祖母吃得很高兴。她讲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她讲了很多遍了。

从祖母家出来,已经很晚了。蛐蛐儿在墙角正叫得热闹。那里有一丛野月季,颜色消失在黑夜里,但不用看,也知道它开得很好。走到鱼塘边。鱼塘是大河折过来的一个角,水面跃动着月的光波,缎子一样。有鱼跳到水面上,泼剌一声响。往远了看,是这样大一片水,看不到边,几乎称得上浩渺。水天交接的地方,是浓得化不开的紫色。藏着什么呢?我感到寂寞了。

祖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娃儿,你忘了拿你的碗……”

《澄沙之味》剧照

麦子收割完,进了仓。水田里,秧苗整齐秀气,是写在宣纸上的诗。

一场大雨落下来。稻田正需要。所以,老天是爱人的。

父亲端着碗,站在廊下,盛夏的雨水扑到脸上,落进碗里。他笑出很多皱纹。

那时,父亲还不到四十岁,比罗中立的《父亲》年轻得多,眼神也没有那么沧桑,但他已经准备好迎接同样的沧桑。

《四十九天的食谱》剧照

芒种最是人间烟火,那么稠密、葱茏。长期付出的辛苦,当收获时,自然要赶紧收获,为细水长流做持久的储备;同时也不容懈怠,紧接着就要播种,要继续付出辛苦。日子就是在循环往复中向前,播种,收割,播种……谁都要扛着自己“即将到来的日子”,趟过可能出现的每一条河流。

就像人间的四十岁,正是热烈、丰熟的年龄。收束一段,同时开启一段。过去进了仓,更多的日子等待着坚定的奔赴。有的是要忙的。







排版:踢踢 / 审核:小风三联人物故事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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