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自习室里的小镇青年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因为缺乏公共空间，那些二本或者普通本科学历的青年人甚至中年人，来到县城自习室里考研、考公、考编或考证，其中考研的多是二战。他们中，有的是希望在自习室里逃离县城，有的则相反，是希望找到留下的机会。

实习记者 | 陈银霞

编辑｜王海燕

不得已的选择

对文静来说，去县城自习室学习，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因为疫情，今年5月，也就是上学期才上到一半，学校就提前通知，不允许学生暑假留校。

留校准备考研的计划泡汤，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学习。她家在山东聊城农村，全家共用一个卧室和客厅，连张书桌都没有。7月中旬放假回家，在饭桌上学习时，旁边就是父母刷抖音哈哈大笑的声音。没待两天，文静借住到县城四叔家的空置房子里，每天来往自习室。

这家自习室离文静的四叔家2公里，骑车需10分钟左右，是去年冬天疫情后新开业的。文静之前了解过，她所在的山东聊城冠县没有图书馆，唯一的新华书店不允许带笔入内，剩下3间商业自习室，都是这两年新开的。

这些自习室都分布在县城非核心区域的小区普通楼房里。文静自习室所在的小区在县城算中等地段，离县中心大概2公里距离，周围都是新建的楼房，没有商业街或者学校。因为朋友曾在这里学习，她直接来了这里。自习室一座难求，她提前2个月订了一个月的座位。她了解到，今年这间自习室满了以后，老板又新开了两间自习室。

文静学习的自习室（受访者供图）

自习室里陈设简单，一间很大的房间里面摆满了木桌子，桌子与桌子之间有隔栏，每个桌子上都有充电口。除此之外，只有空调和饮水机。自习室24小时开放，指纹解锁大门，老板偶尔会来打扫一下卫生。文静从七月中旬开始学习了一个月，价格是300元。

在县城里，她每天早上6点多起床，下个挂面，吃点水果当早餐，7点到自习室，晚上10点半离开，到家再背一会儿书到12点休息。能学习到深夜，也算是自主安排的便利之一，在家里，父母最迟10点就要关灯睡觉。

文静没有数过自习室有多少人，印象里有几十个座位，每天都爆满。她没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只看到大部分人都在埋头苦学，文静7点到时，自习室里基本已经有一半人了。但她通常是最晚走的。也有一个高中生，桌上放着高二的课本，但文静从没看他翻开过，一直玩电脑。

文静自习桌面（受访者供图）

文静到自习室不久，看到有女生在求合租。她猜测对方跟自己一样，来自县城周边的农村，在县城没有房子，也找不到亲戚家借住。

文静在山东第一医科大学念信息管理与信息系统专业，准备跨考南京一所211高校的行政管理专业。本科专业太冷门是文静跨考的原因，她觉得，自己这算是在弥补高考报志愿时的失误。文静的父母都是农民，她是父亲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为了填志愿，她花了2500块咨询了一家去她高中学校宣传过的志愿填报机构。她后来发现，这家机构塞给她的资料，在网上很方便就能查到，最后她只能自己填报。3年过去，据她了解，志愿填报机构还在运营，单人咨询费用已经涨到了7800元。

在文静看来，专业选择的差别对就业影响很明显。她有个表哥，跟她读的是同一所大学，但专业是临床医学，今年毕业后直接入职了县医院，过上了朝九晚五的稳定生活。但如今，文静想在县城找工作的话，只能投私立学校教师岗。她之所以跨考行政管理，就是考虑，这个专业在考公上选择余地较大。

《大考》剧照

冷门专业

文静观察，在县城自习室学习的通常是这样一批人：二本或者普通本科学历，在准备考研考公考编或考证，考研的多二战。来自山东某二本院校的张安就是如此，她本科学的是英语专业，在双减和疫情夹击下，不光去外贸行业或者教培机构的机会大大减少，她甚至看到自己家乡县城今年的公立学校招聘岗位，语文教师有50多个空缺，英语教师却只有个位数。

此外，疫情对张安的专业学习也影响很大。张安是2019年入学的，大一下学期就遭遇疫情，所有外教课程从线下转为线上录播。她描述自己经历的上课场景：外教在视频里提出几个问题，比如未来你想做什么，同学们就窝在被窝里，用微信语音回答。感受到课程质量缩水后，张安对就业前景更加失去信心。

她并不特别想当老师，但又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最后考研还是报了天津师范大学教育学的学科英语专业。张安了解了一下，去年一所211高校该专业的分数线达到了425分，总分500分，她听闻400分的都要调剂。放在几年前，这是稳上岸的分。“传说中的卷王专业。”张安形容。

正是为了考研，今年3月，张安报名了县城里一家自习室，暑假在那里学习。张安家在山东德州底下的夏津县，人口45万，城里有四五家自习室，辅导机构或者私人开的，扎堆在县城高中附近一条街。她报名的那家，是一个考公机构开的，总共五六十个座位，她预定时，只剩下4个座位。

张安自习桌面（受访者供图）

张安报名的这家自习室环境算不错，200块钱一个月，有基本的设施：空调、带柜子的桌子、饮水机。马路对面的自习室环境更好，装修得有咖啡厅的氛围，里面有零食、饮料，看起来比较高档，但价格也贵70块钱，很早就被抢空了。

在自习室附近，她还曾碰到高中隔壁班的同学，了解到，那个班上十几个人一起约着在这里备战考研。“还挺尴尬。”她形容碰到他们的感觉，高中时同学，几年没联系，又一起考研。她自己也约着跟一个高中同学（也是大学同学）一起在这里考研。

办自习室二战

也有找不到自习室的人干脆自己开了自习室。张敬哲是河北邢台威县人，今年21岁，本科就读于河北经贸大学工程管理专业，去年考研一战失利，今年准备继续考。今年3月，他去了县里唯一的自习室考察，发现里面只是简单摆了些桌子，不少人在玩手机、打游戏，还有很多小学生，环境嘈杂。

他在周围找了10来个人，做了个小调研后，自己决定开自习室。他有个发小，去年二战失利后，不打算继续考研，在家无事可做，两人就合了伙。

张敬哲在离家几百米外租了间三层商铺，共200平，用了40天装修和宣传，4月初开业。装修其实比较简单，粉刷和贴吊顶，然后购置桌椅、空调、冰箱、绿植等，总投入12万，向父母借了大概三万，剩下是自己兼职赚的。

张敬哲的自习室（受访者供图）

张敬哲的自习室一共60多个位置，一个月280元，刚开业时，自习室里只有十五六人，但7月石家庄疫情后，不少高校提前放假，订座率越来越高，现在只有10来个空位了，已经订下座位的人里，有十五六个，直接订到了12月份。

张敬哲观察，开学后还留在自习室的，多是二战考研的。张敬哲说，相较没毕业的大学生，他们面临的情况更复杂，比如他自己，因为不好意思再找家里要钱，毕业后就没闲着，一直在零零碎碎干各种兼职。最近他和女友一起见了双方父母，不得不参加一些聚会，一去就是一天，他不想去，但又不好推辞。

也有人在二战后，开始被父母催促找工作。河北张家口蔚县的一家自习室里，24岁的小琪发现，在家学习时，妈妈会旁敲侧击说谁谁谁的儿子又去哪里上班了，亲戚讲给她妈妈，妈妈回家讲给她，她只好也逃入自习室。

张敬哲自习室里的留言墙（受访者供图）

张敬哲考研是为了离开县城，去更大的城市。他觉得大城市和县城生活的区别很明显，比如他上大学的石家庄，在张敬哲看来，那里的清晨属于年轻人，不像县城的清晨，只属于锻炼的老年人。“县城更适合养老，大城市更有拼搏的精神”，他总结说。张敬哲爱折腾，开自习室前，他大三就和发小一起做电商创业，他负责运营，一个月拿8000元固定工资。因为考研，他中途退出，听说公司如今销售额一个月能上千万。

张敬哲以后想继续做生意，但不是县城里的小本生意，而是去大城市开公司。他相信提升学历能帮助自己达到目标，关于知识的力量，他举了个例子，没上过大学的朋友，做个短视频或者策划案，都感觉艰难，他却能轻而易举做出来。

自习室50多人里，张敬哲对一个30多岁的大哥印象很深。大哥每天早上7点来，学习40分钟离开，晚上6点后到自习室，一直学到12点。后来闲聊，张敬哲了解到，大哥是医生，已经坚持考研三年。“没有硕士学历很难晋升。”他告诉张敬哲。自习室里，还有其他三四个中年人，除了考研的，也有考二级建造师资格证书的。

如今做题休息时，张敬哲会在自习室转一圈，发现每个人都埋着头，紧绷着一根弦。偶尔有不专心的，他会轻轻拍下对方的肩膀，双方心照不宣。在自习室里，他们互相监督，他用“追梦、奋斗、年轻”来形容自习室里的人。

张敬哲自习室里学生写下的字条（受访者供图）

过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文静的考研动力也是逃离县城，但她的重点是想逃离家庭。文静首先想逃离的，是重男轻女的环境，包括奶奶，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和堂哥同桌吃饭，总被吩咐给堂哥盛饭，如今她堂哥26岁，已经结婚，有2个孩子，天天被催债。文静也想逃离父母，因为他们经常为小事吵架。

实际上，整个出生环境都是文静想逃离的。她说自己有个亲姐姐，今年28岁，孩子4岁，23岁结婚时，在村里已算晚婚。她说姐姐结婚后就没怎么工作过，拿到姐夫挣的钱当即花掉，最后连女儿幼儿园学费都交不上。文静形容，姐姐的生活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刷抖音，埋怨丈夫。文静曾经尝试劝她好好生活，得到答复，“你认识了几个字就了不起了？看不起我们没读大学啊？”

文静印象很深的还有邻家一个小一岁的妹妹，高中时，来文静家找她借过书。文静大一时，18岁的小妹妹结了婚。她听说的原因是，女孩妈妈48岁时又生了个弟弟，女孩遭到嘲笑，死活不愿意再去上学，于是高中没念完，就相亲结婚了。

《念书的孩子》剧照

传闻是否真实，文静没有去验证，她只知道这件事发生并不奇怪，并感到非常可惜，“我们出生不是很好，如果读书少，早早结婚生子，再带大，一辈子可能就这样过了。”今年暑假回家，她再次见到了邻家的小妹妹，看到她抱着三岁的弟弟，文静感觉，小妹妹身上已经有了过日子的气息。

在村里，文静毫无疑问算幸运的，小升初时，考虑到村里的学校风气不好，有学生跳墙去网吧，掉进化粪池淹死，文静的父母花了几千元，把她送进了县城中学。在县城里的班里，她的成绩一直保持在班级前五。

文静要强，而且不光体现在学习上。初中时，她发现城里的孩子攀比心严重，就主动跟漂亮的同学交往，学习穿衣打扮，变成性格好、学习好、穿着打扮也好的那种女孩子。让不少人都以为，她的家庭条件优越。

上大学后，为了继续维持自己的形象，同时减轻家庭负担，每一个寒暑假，文静都会去做兼职，带辅导班、做数据分析或者付费咨询。大二大三，她不再找家里要钱，甚至还借给亲戚几千元，虽然亲戚只还了一半，她也不打算收回了。

《蜂鸟》剧照

通过提升学历增加婚恋上的筹码，也是文静内心的打算之一，“我的家庭条件不太好，学校也不是很好，在婚姻上很有劣势，如果没有个像样的工作，找的很可能是村里那种不上进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开心。”文静说，“我不仅是想离开这个地方，更重要的是想过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不过与她相反的是，来自山东的张安，倒是希望在考研成功后，未来能回到家乡考公或考编。如果考研失败，她甚至会直接回家考编。她喜欢家乡那种熟悉的感觉。

（文中文静、张安为化名）

排版：菲菲/审核：然宁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

大家都在看

▼ 点击阅读原文，一键下单本期新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