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公司裁掉了20多人，包括33岁的自己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这两年，随着大小公司里的裁员事件频频发生，夹在公司和员工之间的HR，也成了一个微妙的岗位。33岁的李清是成都一家中型科技公司的HR，去年年初加入时，公司的营业额和市场占有率十分可观，但管理混乱，老板高薪招聘了李清，希望他能将公司制度变得规范化。
但在一年的磨合后，李清不但没能改变公司积弊，还迎来了年底大裁员：一个月内，他按老板要求裁掉了20多个人，包括他自己。
以下是他的讲述：
口述｜李清
文｜周甜
大裁员
我之前在成都一家科技公司做HR。公司人事部门有五个人，我是负责人。公司原本有60多名员工，去年11月初，老板说有些员工能力欠缺，或工作态度有问题，不用留着了。我问他，“是让个别人走？还是要走一批人？”他说各部门都有，大概二十多人。那我就明白了，就是要裁员。
其实那之前我已经有预感了。作为HR，我会定期约谈员工，那段时间约谈时就发现，有员工想离职，而且不止一个，都很坚决。同时，那段时间公司的财务报表也不太好看了。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肯定也是这次裁员的对象。因为这个老板一直认为，人事部门对公司来说，是非必要部门。裁员持续了一个月，一开始，各部门负责人会告知我裁员意见，其实就是给我一个名单，让我按先后顺序挨个通知。人事部门的其他同事工作都是年轻人，怕他们说错话，所以离职都是我亲自去谈的。谈好之后，离职员工就去办离职手续。
我也不是完全按照老板的意见执行，比如我看到名单里有研发岗位的员工，这个岗位不好招人，月薪不到一万五，对公司来说成本也不算太高。我就向老板提议保留，老板后来也同意了。不过，我能参与决策的也仅限于此了。
被裁的员工，一般是当天谈完，当天就离开。为了避免员工删除电脑里的工作资料，我们通常会在下班前的一个小时谈，这也是HR这行普遍的做法。至于谈话地点，有时在会议室，有时在我办公室，平时和我关系好点的，就去阳台，点根烟，就把这个事谈了。
这些人虽然分散在各个部门，但一大半是我招进来的。他们中有刚毕业没多久的新人，也有三十五岁以上的老员工。有能力一般的，也有能力不错但老板不喜欢的。平时话很少的员工，过于活跃的员工，老板都不太喜欢。家境优越的，他也不喜欢。他更喜欢农村出来的员工，因为觉得这样的员工通常更“听话”。
《商海通牒》剧照
裁员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会先做一些心理疏导，告诉他们是公司出了问题，不是他们个人的原因。这其实不是裁员时的必要流程，但这样说的话，至少他们不会有严重的自我怀疑。不过后来裁员进行了一段时间，大家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就直接开门见山谈赔偿了。
得知被裁员，当然有人难以接受。有个新人，刚来公司一个月就被辞了，我跟他聊的时候，他哭得稀里哗啦，说自己初入职场，想不通为什么被裁员。我和他聊了三个小时，聊公司目前的处境，聊他自己的处境，表达我的不情愿和歉意，最后给他拿到了半个月的赔偿。我是等大家下班后和他聊的， 因为老板以前说过，“有些事情可以下班后再聊”，可能是提醒我要节约时间成本吧。
裁员之前，老板其实明确表达过，让我想办法避免赔偿，至少要想办法减少赔偿金额。但我还是想尽力为员工争取合法赔偿，因为我很清楚，我是HR，但首先是个员工，今天我怎么对待别人，明天公司就会怎样对我。我们做HR的，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老板喜欢你，员工就讨厌你。如果员工认可你，大概率老板就对你有意见了。
有一个跟我关系挺好的员工，突然也被通知裁员，为了不让我为难，他没要求拿赔偿，直接走了。如果按合法程序，他原本能拿到8000块的赔偿金。我挺感激这个兄弟的，后来也给他推荐了别的工作，虽然他没去，但我们关系还是很好的。
还有三个年轻人，二十岁出头，从公司拿到的补偿很少，我就用个人微信，一共给他们转了2000多。他们知道是我私人掏的，一开始都不收，最后我还是坚持给了。都是从二十岁过来的，我知道他们的境况。后来我听说，几个技术岗的员工，很快就找到了新工作，但文职岗位的，有的半年了还没找到。
夹在员工和老板之间
虽然做HR七年了，但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大规模裁员。我今年33岁了，老家是沿海省会城市，原本在那边一家事业单位做HR，做了六年，单位效益一直挺好。后来我结婚了，媳妇在成都有稳定的工作，我们也计划定居成都，我就辞掉家乡的工作，来了成都。
在成都找工作时，我并没有给上家公司投简历，但老板在网上看到我的信息，主动联系了我。当时这家公司的营业额和市场占有率都还不错，有近40个员工，但管理混乱，人事工作都是老板自己兼任的，薪资制度也由他来定，很随意，他甚至不知道公积金每年只能调一次。
《在云端》剧照
他找到我，是希望我能让公司走向正规化，降低员工流动率，提高员工满意度。我一开始挺犹豫的，毕竟公司的问题是多年累积的结果，单靠一个人的力量，很难彻底改变。后来我提出要团队，要27万的年薪，跟上一家公司齐平，在成都算很高了。结果老板都答应了。
当时我还有另一个offer，去一家上市公司做人力资源负责人。但他们给不了我理想的薪资，而且人事部门的员工普遍学历也不高。二者比较下来，我选择了前者。后来入职后，我的确又招了4个HR，组成了一个新的人事部门，准备大干一番。
我进公司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此前遗留的劳动纠纷，同时开展了员工背调。此前，公司招聘员工是没有背调流程的。我开始核实后才发现，有员工伪造名校学历，这个是很严重的，会立即辞退。也有非全日制学历，说自己是全日制学历的，其实他如果一开始就实话实说，也不影响入职，但涉及造假，也只能辞退了。
《猎场》剧照
我原本以为，通过这样的逐步规范，公司在人事方面会逐渐走上正轨。结果进公司没多久，我就发现自己太自以为是了。在这家公司，一切都是老板一个人说了算，而他的想法又总在变，我就要随时应对变化导致的各种问题。
比如员工的薪资标准也是我去了后定下来的，同序列岗同酬，这样可以减少新员工之间的比较，而且也有个加薪的指望。但标准是制定了，却没什么实际意义，因为老板不执行啊。包括我在日常约谈中也发现，有员工对薪资不满，对部门氛围不满，老板也都不会重视和解决。
我也会为员工争取休息时间，争取加班费。比如之前有员工周末不接老板电话，老板因此批评了他，要离职。我就给老板建议，“如果你确实有急事需要他处理，你给他算居家办公，付加班费。”结果老板觉得我偏向员工，没有考虑公司的成本。他看不到，员工流动性减少，能给公司节约多少成本。
《老板不是人》剧照
在我们公司，加班是常态，各部门都是如此。员工如果准点下班了，老板会说“你太懒，没有奉献精神。”我当然也经常加班，国庆假期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说要个文件，第二天给他。完了又打电话要个表格，两天后给他。晚上十一点给我打电话，还问我为什么不回复他的消息。
HR的工作其实很琐碎，经常要出差，去各地交流和招聘。负责新员工的入职培训、薪资制定、日常约谈、社保公积金的调整、员工福利政策制定、公司日常公文发布等。还要组织员工活动，策划和组织跨公司联谊活动。即便做了这么多，到最后，老板还是觉得，人事部门是非必要的，“不就是发发招聘信息，收收简历。”
裁掉自己
裁员进行了一个月，到了去年年底，该走的都走了，人事部门其他几个同事也都走了，就剩我了。那个时候，我连续工作了十二天，身心俱疲，实在扛不住，生了胃病。我就打算主动找老板谈离职，毕竟也该轮到我了。
去找老板之前，我给媳妇打了个电话，说“我一分钟都不想待了，就想回家。”媳妇挺敏感的，立马就回复 “等你回家，不想谈就不谈了”。其实平时我不太跟她说工作中的压力，通常都是跟她分享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有人来参加面试，没被录取，就发信息骂我什么的。
我走的时候没有跟老板谈自己的赔偿问题。我来公司整一年了，他说知道我辛苦，主动提出把年终奖给我，给了四万多。这个数正好是我能拿到的合法赔偿的数目。但其实年终奖和赔偿金是两个概念，我可以都争取的。
离开公司到现在，我已经休息三个月了，这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没有工作。不过之前工作多年有些积蓄，加上媳妇是老师，工作稳定，所以我不需要迫切找新工作。
更重要的是，过去一年，实在太累了。公司经常占用午休时间开各种业务会，我长期没时间吃午饭，下午点个咖啡就打发了，晚上八点回家吃顿饭。胃才出了问题。回到家，晚上通常一点才睡，睡眠质量也不好。所以一年下来，瘦了二十斤。也因为压力无处排解，这一年烟酒都学会了，有限的休息时间，也基本都在酒吧度过。
《我，到点下班》剧照
离职后，今年媳妇放寒假，我们一起回了趟我老家，看了看我外婆，最近还打算带她出去玩一玩。我是外婆带大的小孩，爸妈忙，外婆带我到12岁，她现在80岁了，我之前在老家工作时，每个月都会去看她。来了成都后就做不到了，觉得挺对不起她的。
她之前一直说想抱重孙子，我结婚三年了，目前我和媳妇都不打算要孩子。我觉得我给不了孩子优越的物质条件，我外婆一开始不理解，这两年她看我瘦了这么多，又生了场病，她就想通了，“你们高兴就好。”现在她会这么说。
对于下一份工作，我并不乐观。我就快35岁了，是个很尴尬的年龄。现在很多公司招人，只要求专科就可以了，我是硕士学历，反而会被拒绝。我接下来还是会找HR吧，转行比较难。我也想过，实在不行，就不给别人打工了，卖套房子，继续躺平几年，或者自己做生意，也挺好。我现在想明白了，要学着享受生活，而不是把工作当成生活的全部。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李清为化名）
排版：飞飞 /审核：同同
大家都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