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直到现在,许多重庆机车圈的车手们聊起庄慕卿时,最常用的一个词还是“富二代”。但如果回到他的老家,这个男孩的故事却与镜头前大相径庭。
这是一个位于重庆江北嘴CBD公园的下沉广场,面朝嘉陵江,与景区洪崖洞隔江相望,背后是金融区高耸的玻璃幕墙。这里能看见重庆最繁华的夜景,夜幕降临后,千厮门大桥的灯光隐隐约约散落下来,聚贤岩广场成为一片闹中取静的净土。但此刻空荡荡的广场上却有一丝异样的冷清,两侧的入口处装着护栏,只允许行人通过。地面上还残留着前两天下过雨后的积水,偶尔有遛狗的人经过。聚贤岩广场正下方是一条单行隧道,以前常有摩托车从隧道里呼啸而过。如今,一块牌子拦住了两车道的其中一条,牌子上写着“摩托车检查点”,骑车经过的摩托车都要接受证件检查。
隧道位于聚贤岩广场下方,事故发生后,这里设置了摩托车检查点(猪儿虫 摄)
仅仅三个月之前,这里完全是另一番情景。小雨记得,那时候广场并没有安装护栏,天黑之后,玩机车的人们开始在这里聚集,骑手们会把摩托车停在广场上,拿出自备的折叠椅,凑在一起喝茶、聊天。开阔的广场和下方的隧道成了摩托车玩家的表演场,常常能看到一些车手用摩托车做着“翘头”等高难度动作,引来周围人的欢呼。改变源于1月5日晚一场惨烈的车祸。那天晚上11点多,广场上一如既往地热闹,小雨和几位朋友在草坪上坐着抽烟时,听到隧道里传来摩托车巨大的轰鸣,小雨心里暗想,“这声音,(速度)至少120(km)以上了”。但这不是什么新奇的事,聚贤岩广场下方的隧道算得上是“十分安全”的一条单行路。这里很少有小汽车通过,而且几乎是“断头路”,只有走到尽头后做一个180度的转弯,才能进到主路上。更何况,广场周边没有居民区,写字楼里的人们下班离去后,即使隧道会将发动机的咆哮声放大一倍,也不会扰民。
因为独特的地势,重庆是个机车文化发达的城市,街头巷尾很容易见到骑着机车的人(张涛 摄 / 视觉中国)
仅仅几秒后,隧道里传来了巨大的撞击声,紧接着是一阵混乱的叫喊声,“撞车了!”“撞车了!”小雨和朋友跑到下方的隧道口时,看到一辆摩托车已经被甩出隧道100米远,火焰裹挟着车身,四个人躺在离车不远的地上,已经没有了反应。一位目击者回忆,一辆摩托车快从隧道驶出时,另一辆摩托车正好逆向驶入隧道,在隧道口,逆行的摩托车减速、翘头,两车发生碰撞,两辆车上搭载的四人全部遇难。后来的交通事故认定书里显示,逆向行驶、翘头的16岁少年丁某没有摩托车驾驶证,且驾驶的摩托车无牌无证、无前照灯装置、未安装左右后视镜,承担此事故主要责任;但引起舆论更大关注的却是另一名遇难车手,他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网络主播庄慕卿,事发时以127km/h的速度行驶在这条限速60km/h的隧道里,承担事故次要责任。不过,根据目击者的观察,“庄慕卿的最高时速大概到了160km/h左右,在发现逆行者之后减速,但已经来不及了”。看起来,庄慕卿走上这条死亡之路完全是个意外。在跨上机车前,大概晚上9点多的时候,他还在一个茶室,一边喝茶,一边和父亲王育田打视频电话,教父亲如何用手机号在社交平台上注册一个新账号。他给父亲发过去一个视频,一步步演示了如何打开软件、输入手机号等步骤。做这些事情时,庄慕卿显得有些着急。他告诉父亲,“就这样吧,我马上就要去直播啦!”
庄慕卿视频截图
直播是庄慕卿的工作。事故发生前,他是一个影响力不算大但正处于上升期的小主播。在他所签的MCN公司里,类似这样身份的素人主播大概有上10万名。能否从这些同行中脱颖而出,靠的是容貌、才艺、制造话题的能力、运气,还有勤力。庄慕卿最大的特点可能是后者。他每天晚上至少会做一场直播,在镜头前表演唱歌、跳舞。粉丝们的印象中,庄慕卿是个“周到、体贴的人”,会尽量回应粉丝的每一个需求,唱他们想听的歌、做粉丝提出的“wink”表情。一场直播两个多小时下来,庄慕卿又唱又跳,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他还常常出现在500人的粉丝群里聊天,主动提起自己近期的安排,询问粉丝“有什么想看的”,或是叮嘱大家注意增减衣物。依靠这样勤奋和谦卑的姿态,事故发生前,他在短视频平台上有5万多粉丝。这些人是他的观众、朋友,也是他的金主,和他有着既商业又亲密的关系。但1月5号那个晚上,他并没有如期去做直播。连续接到的三四个电话让他改变了计划——一位女粉丝反复催促他,骑车接自己“去散散心”。看起来,庄慕卿临时改变了直播的计划,骑上那辆刚买几个月的豪华摩托车离开茶室,载上女粉丝高速奔驰进山城的夜色中。半个小时后,悲剧在隧道里发生了。
直到现在,许多重庆机车圈的车手们聊起庄慕卿时,最常用的一个词还是“富二代”。在庄慕卿的社交账号上,他总是打扮精致,无论是发型、服装还是项链、耳钉等小配饰,都精心搭配过。那辆出事时骑的摩托车也是一个佐证。那是一辆克特姆摩托车,奥地利知名品牌。一位机车行业从业者告诉本刊,这是一台“很暴力”的机车,从0加速到100km/h,只需要三秒。这款车是在2022年6月左右才上市的,加上曝光、运输时间,最快也要在2022年9月才能在国内买到,当时的售价在25万至30万元之间,“算得上是民用版街车里的顶配”。而庄慕卿几乎是国内第一批用上这款豪华摩托车的人。但如果回到他的老家,这个男孩的故事却与镜头前大相径庭。庄慕卿原名王瑞锋,生长在山西省原平市的一个村庄里。如今从村庄去往县城,开车需要半个多小时,但这条唯一的公路是在2022年才修通的,此前进城的唯一办法,是绕着村庄和县城之间横亘大山中的盘山路,一圈一圈地跑,花上3个小时才能出来。村子很小,登记的常住人口是500多人,实际上只有一半不到。2023年3月下旬,春天似乎还没有彻底降临在这个北方平原的村庄上,虽然已有农民开始翻地准备播种,村口的几棵大树依然光秃秃,带着一股冬季的萧瑟。庄慕卿(王瑞锋)的老家在山西省原平市的一个村庄里(作者 摄)三个月里,56岁的王育田瘦了十几斤。即使与人面对面地坐着交谈,他也常常不自觉地出神,回过神后又尴尬一笑。1月6日凌晨接到儿子出事的电话后,王育田连夜搭飞机去往重庆。这是他第一次去往这个陌生的大城市。原本,他以为自己去往重庆的日子会更晚到来,因为今年春节时,儿子的规划是“会尽快在重庆买房,把你和奶奶接过来一起住”。和村里许多人家一样,王家是两间砖木结构的一层平房。屋里的地面没有铺地砖,只做了简单硬化,经年累月,已经有不少裂痕和黑色污渍。房间里仅有的电器是王育田房间里的一台电视和一个冰箱,贴墙放着的一排黄色衣柜和电视柜,还是40年前王育田结婚时买的家具。另一个房间和厨房紧挨着,自从王育田的父亲几年前去世之后,母亲总是一个人坐在炕上。她的眼睛看不见,王育田在院子里拉起一根离地面一米高的绳子,让她可以手拉绳子行走。老人家还不知道孙子已经去世的消息,王育田只能用“挣不到钱”“不听我的话”等各种借口,来搪塞孩子为何今年春节没有回家。整个屋子里,唯一属于王瑞锋的东西,就是床底下整齐摆放着的一排白鞋子,都是他初中时买的。王育田说,儿子喜欢买鞋,都是百八十块钱的白鞋,但他又不喜欢刷鞋子。时间久了,鞋子也越攒越多。谈话中,王育田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对不起小锋”“亏欠太多”。他从重庆把儿子的骨灰接回来,却无法带回老家。当地有一条古老的乡规,意外去世的人不能埋葬在村里,只能进祖坟;但还有另一条规定,没有结婚的人不能进祖坟。王育田没有办法,只能把骨灰一直存放在县城里的公墓,“连身后事都没有给孩子处理明白”。更多的亏欠来自“小锋”的童年。年轻时,出身农家的王育田没有稳定的工作,去城里开过手机维修店,倒卖过二手汽车,也在老家种过地、栽过果树,做一切能挣钱的事情来维持家庭开支。金钱上不宽裕,王育田的婚姻生活也并不顺利。“小锋”3岁时,王育田就与妻子离婚了。那时,他因为一起交通事故进了看守所,妻子带着儿子悄悄走了。后来,王育田追到了一个贫困县的偏远山村里,看到3岁的“小锋”光着脚脏兮兮地在山沟沟里跑,坚持把儿子要了回来。从那以后,“小锋”和母亲唯一一次联系,是两年前春节时,他特地寻到母亲居住的村庄见了一面。
接回儿子后,王育田很快又再婚,3岁的“小锋”自此与爷爷奶奶生活,从小学起就开始在学校寄宿。他腼腆、话少,从不与人起争执,对这样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集体生活并不好过。开学没多久后,王育田就接到老师的电话,说孩子不肯回教室里。他跑去学校,看到儿子正哭着蹲在校门口的栏杆处,因为学校里三年级的大孩子总是欺负他,向他索要零花钱。王育田心疼极了,翻过栏杆跳进学校,牵着儿子找到那个大孩子,凶狠地批评了一顿后才得以摆脱这种欺凌。
说起这些辛苦的往事时,王育田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那排老旧的衣柜前,翻找出一个手提灯,一推开关,手提灯发出了紫光。“这居然还能用呢。”王育田有些惊喜。如今,他对一切与儿子有关的物品都十分珍视。他又从窗户边拿来一个玻璃罐和一个20厘米长的镊子递给我看,“这都是十几年前的老物件了。”这是“小锋”上小学时和爷爷上山抓蝎子用的工具。那时候,蝎子可以卖钱,一个罐子装满300多只蝎子,有一斤重,能卖六七十元。抓蝎子得晚上出发,吃过晚饭后,“小锋”和爷爷步行到附近的山上,用紫光细细地照着地面,发现蝎子时就快速用镊子夹住,放入玻璃罐中。抓一趟蝎子来回要花三四个小时,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小锋”从来不喊累,有一次,他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池塘里,幸亏爷爷及时跳下把他捞起来。第二天,他依然跟着爷爷上山去了。“小锋”是在2020年初成为“庄慕卿”的——这是他作为网络主播的艺名,离开老家来重庆的第三年,他找到了自己的职业方向:做一名网络主播。在此之前,他走过一条蛮艰苦的求生路。念完初中就辍学,走入社会,王育田说自己劝不住他,“他想挣钱,靠自己生活”。他先是在县城学过维修手机,在饭店当过服务员,还在停车场当过保安,一直到2017年,16岁的“小锋”选择去重庆投靠堂哥周劲。当时,周劲在重庆开了一家密室逃脱主题店。“家里长辈交代我,‘带好他,不求做出什么成绩,至少不能让他走上弯路。’”周劲说,县城里不上学的孩子们常常厮混在街头,因为担心他学坏,自己承担起了照看弟弟的责任。刚到重庆的“小锋”完全是“乡下孩子进城”的模样。“黑黑瘦瘦的,什么都不懂,内向。”周劲给弟弟租了房子,带他买新的衣服、鞋子,他也只挑便宜的买,但干活依然卖力。他在店里做过收银、场控、房间管理员,后来还去做NPC(密室逃脱中的角色扮演演员)。密室逃脱是恐怖主题的,一开始,“小锋”常常吓得浑身发抖。周劲告诉他,可以把音乐和灯关了,在房间里熟悉路线,他就开始每天自己练习。2020年初疫情暴发后,周劲的密室逃脱店开不下去了,“小锋”还试过去其他密室店工作,毕竟,“这是他唯一会做的事情”。周劲感觉到,弟弟慢慢有了自己的事业心。刚到重庆时,因为店里工作忙,加上周劲管得严,零花钱不多,“小锋”还闹过要回老家。但工作时间长了,见过各种各样的顾客以后,他逐渐像个大人一样,有一次主动跟哥哥提起,“我得做一些自己的事业了”。
成为网络主播,是他能看到最近似乎也是最好的方向。“小锋”有着在年轻人中相对不错的外貌条件,身高一米八五,身材消瘦,鼻子高挺,有清晰明朗的下颌线。以前在密室逃脱店里打工时,就有不少女顾客主动问他要联系方式。但外形俊朗只能算是网红主播的“敲门砖”,至于如何才能真正在网络的汪洋中脱颖而出,成为流量大咖,至今还是一门玄学。“网红”行业里,大量年轻人如流水般进入,很多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主播行业的迭代非常快,很多艺人的生命周期很短,我们就要不停地去招人。他们散落在社会各个行业里,公司会发掘他们,提供直播间布局、内容策划之类的支持。”庄慕卿生前所属MCN公司的部门负责人告诉我。在车祸事件后,部门负责人已经对庄慕卿的名字很熟悉,因为事故发生后,不少媒体打来电话确认遇难者身份。但当初庄慕卿为何能被公司发掘、具体业务能力如何,负责人已经记不清了。这家MCN公司有两类签约主播,一种是已经拥有很大影响力的头部主播,会有专人单独对接、协商,甚至“合同条件里会做出更多让步”。另一类是近10万名素人主播,他们本身并没有什么知名度,但具备一些个人条件,更重要的是有想通过这条路走红的热情。MCN公司和他们的合作则简单很多,只需要在后台签订一份格式化合同,约定每周的直播时长和分账比例,再观看一个片子,“了解什么东西能说,什么东西是红线,该怎么去开场跟人家问候等等”,就可以上岗。庄慕卿属于第二类。
单从性格来看,庄慕卿并不适合直播。他一直是个腼腆的人,不爱去酒吧、歌厅等吵闹的场所,最常去的地方反而是茶室。一位早期关注庄慕卿的粉丝告诉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直播间人数寥寥无几,只有五六个人在。庄慕卿看起来也不太有经验,“有些网红会唱歌、跳舞,他只是聊天,像个‘放不开’的高中生”。有时,周劲晚上10点多点进直播间,看到实在冷清,会帮忙找找话题,“最近有什么好歌,放给我们听听”。但庄慕卿愿意并且擅长的,就是下苦工夫。有一次,他跟周劲提起,“一直聊天不行,还是得有些才艺”。他开始自学唱歌、跳舞。在团购软件上,可以买9.9元的KTV优惠券唱一下午,但每个手机号只能买一次,庄慕卿就让周劲和其他朋友帮忙,跑遍了重庆好几个区的KTV练习唱歌。他还研究如何用背景灯光、干冰等道具来做装饰,让直播间的氛围更好。一直到发生车祸前半年,庄慕卿的事业才有了一些起色。周劲记得,2022年7月,庄慕卿第一次在一场直播里挣到了2000块钱,高兴极了,打电话邀请哥哥和以前密室逃脱店里的同事一起出来庆祝。远在老家的王育田也感觉到儿子的变化,那一年,庄慕卿常常会给他打钱,或是给奶奶买东西寄回来。王育田的肺气管周围长了个肿瘤,常常胸脯疼,喘不上气,庄慕卿特地回家,带他到上海、杭州的医院看病。车祸之后,庄慕卿的粉丝数量从5万一路涨到了40多万。“以前小锋老想着涨粉,现在好不容易上来了,人没了。”王育田叹了口气,苦笑。在一张拍摄于2020年的照片上,庄慕卿穿着黑色T恤和白裤子,跨坐在红色摩托车上,配的文字是“在20岁的年纪完成18岁的梦想!”这是他刚进入主播行业后不久发布的照片。庄慕卿对机车的兴趣,并不是这两年才开始的。还在老家时,他就曾骑着王育田的踏板摩托车在村里逛荡。机车的速度和造型感,对喜欢冒险的年轻人有着天然的诱惑力,但对20岁的主播庄慕卿来说,机车对他的意义,已经超过了小时候单纯的梦想。周劲隐约记得,庄慕卿在重庆开始玩机车,是因为在密室逃脱店里认识了其他喜欢机车的网红。兴趣之外,对庄慕卿而言,骑机车更像是为自己的主播事业加码。因为担心危险,周劲曾经劝过他少骑摩托车,庄慕卿告诉他,“我需要拍一些视频”“想朝自己的梦想和事业再努努力”。开始玩机车后,庄慕卿的短视频平台的简介里加上了“爱骑机车”,拍摄的作品里也有许多骑车的照片,还会带上“机车男孩”的标签。他的一类视频作品是自己戴着头盔、骑着机车在马路上穿梭。出镜的机车,都是价格20万元以上的名牌车辆。这样的形象,非常符合当地年轻人的审美。重庆是一个机车文化发达的城市。全国大城市里,重庆是少有的不禁摩的一个。在这座地势高低错落的城市里,几十年来,摩托车一直发挥着它最基础的代步功能。如今,骑摩托车意味着能在早晚高峰时避开拥堵的红色海洋,在繁华的商圈里省下漫长的寻找停车位的时间。
近年来,重庆的摩托车产业愈发发达。一位从业者告诉本刊,这两年的摩托车博览会上,会一次性推出几十款新产品(视觉中国 供图)
实用之外,摩托车还能带来“风与自由”。“开小汽车时,你只是坐在一把椅子上,感觉到方向盘在动。但骑机车时的风、阳光和温度湿度都是真实的,人本身就在自然里,这是小汽车再大的天窗都不能带来的感觉。”莫师兄从2016年就开始玩机车,如今经营着一家名为“地下有个机车”的俱乐部,提供车辆维修、改装、二手车买卖等服务。俱乐部联结了一批热爱摩托车的骑手,周末时,莫师兄常常组织骑手们相约到郊外踏春、钓鱼或是跑山。和赛车不同,机车是个进入门槛低的圈子。“不需要很雄厚的家底,一两万块钱就能选择一台性能、外观都不错的车子。”莫师兄接待过的客户,几乎都是20岁到25岁的年轻人,其中将近七成顾客会选择价格在5万元以下的中低端车型,只有10%的人会选择20万元以上的高端车。从业以来,他明显感觉到,整个行业和玩车人群都有了明显的扩大。这两年的重庆车博会上,每个品牌都会推出两三款新车型,一年会出现二三十款新品,比三四年前多了一倍以上。“相辅相成。玩车的人越来越多,国内车企就会不断升级产品;摩托车的整体价格越来越低,带动更多人来玩车。”机车文化在年轻人中流行,还有一个原因是摩托车有很强的展示和社交功能。在重庆的几个大景点,能看到路边停着一排机车,有穿着机车服的人招揽顾客,游客只要花一两百元,就能骑着摩托车拍照或拍视频。他们展示的照片里,顾客往往化着精致的妆,戴着墨镜坐在摩托车上,身体前倾把好车头,一副尽在掌握的潇洒样。为了说服游客,商家还会告诉你,“可以提供精修服务,第二天就能发朋友圈”。
莫师兄(左)的机车俱乐部联结了一批热爱机车的车手(猪儿虫 摄)
被称为“大孩子的大玩具”的摩托车,天然地有危险性。“摩托车代表着冒险和大胆,必须是有胆量有能力的人才能驾驭,不少年轻人本身就憧憬冒险。”莫师兄接待过一些二十出头的年轻顾客,“不够成熟,总有点炫耀的心态在。要么是炫耀昂贵的车,要么是高难度的动作。”隧道里16岁少年逆向驾驶的摩托车,在圈子里被称为“水车”,指的是一些名牌车辆不通过正规渠道进入国内市场,因为省去了关税和其他手续费,“水车”常常能低于市场价的一半以上,但无法获得牌照。危险也在暗中滋生。“能翘头、能开到160迈,让别人觉得很炫酷,就能满足自己的存在感和自信心。”陈宇是一位有着15年骑行经验的老车手,骑车上路时,他总是要提前观察前方100米的路段,预判自己的速度、能否超越前车——这其实是大多数资深车手的骑行方式。他开玩笑说,自己在十七八岁时也曾是一名“鬼火少年”,执着于用摩托车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危险动作,获得身边人的惊呼。“在路上骑着,有人看我一眼,马上觉得被挑衅了,猛地拧油门追上去。甚至都不需要眼神,只是骑车超过我,火气就上来了。”陈宇曾经好几次和庄慕卿一起骑行外出。他回忆,自己在2021年第一次和庄慕卿一起骑车外出,能感觉到庄慕卿的技术还很稚嫩。弯道是考验骑手技术的路况,“在弯道时,他很容易就被甩在后面,但在平路时,又一拧油门追了上来。”陈宇说,在机车圈里,被人们认为“技术好”的车手,是能处理复杂路况,比如能安全快速地通过泥泞的乡道、狭窄而弯曲的山路等,“平地上狂飙,算不上技术,只是气盛”。陈宇发现,庄慕卿似乎偏爱马力更足的摩托车,在他刚开始骑行时,选择的已经是1000cc以上的大排量车。而500cc以下的中小排量的摩托车更好操纵,适合新手骑手练习掌控车辆、判断路况,一般跑了一万公里之后,才会慢慢换成大排量。
庄慕卿骑摩托车视频截图
当一位经验尚浅的车手超速行驶,在隧道里迎上了逆向驶来,甚至正在翘头的摩托车时,悲剧就此发生了。陈宇觉得,这起偶然发生的车祸,其实也是“必然的”。“单行道再安全,也不是封闭路段。两三百米长的隧道,有什么必要开到120迈以上?为什么要在通车的隧道里翘头、逆行?何况后座上还各自带着一个女生。说到底,还是迷失在了周围人的目光和赞叹里。”事故发生后,王育田接手了儿子的新媒体账号,依然在更新着。他没有在镜头前说话的经验,大部分时候只是发布儿子曾经的照片,有时也会开直播和粉丝聊天,或是直播自己在家做饭的过程。对他来说,与其是承继了儿子的一份事业,倒不如是他与孩子保持联系的一种心理方式。过去20多年,王育田和儿子的关系并不紧密,从“小锋”到“庄慕卿”,孩子大多数时候在孤独地成长。现在,他想尽力抓住所有和孩子有关的细节。他在老家屋子里放了一束白玫瑰。车祸发生后,他去重庆收拾遗物时,看到儿子房间桌上摆着一束白玫瑰;后来,他翻看“庄慕卿”生前所有视频作品,常常有白玫瑰出现,还发现儿子戴过的其中一条项链就是蝴蝶形状。这是他为数不多了解的儿子的喜好。现在那束白玫瑰,在老家杂乱的桌子和朴素的房间里,显得有些违和,但却成为王育田很重要的精神寄托。自从有了这束白玫瑰后,房间里还飞进了一只白色蝴蝶,常常停在玫瑰花上一动不动,偶尔也会扑腾到窗户边。“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蝴蝶?”王育田笃信,这是“小锋”回来了。他每天都给玫瑰花换水,如果偶尔发现蝴蝶不在花瓣上,就会紧张地四处寻找。和我谈话间隙,他也会突然紧张地站起来,眼神在窗户周边上下打量,问我:“蝴蝶呢?你看到它飞走了吗?”(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3年第15期,文中王育田、周劲、陈宇为化名,实习记者方厚寅对本文有帮助。感谢伯雨鸿为采访提供的协助)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