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归废物”:花百万留学,他们月薪5000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loser”历来是有刻板印象的。美国电影共同塑造的典型废柴,首先他得酗酒,最好是从早上那杯咖啡开始,就偷偷往里加伏特加。其次他得无业,收入主要依赖偶尔的短工和不时的偷鸡摸狗。最后,他得自我放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糟糕到连他妈妈,都拒绝接听他的电话。
法国网络短剧《总而言之》(Bref),男主角就是loser特质的集大成者,巴黎青年、合租、失业、自我闲置、一事无成。只会心血来潮时去投简历和面试,工作没两天又很快跑路,连想泡妹子都迈不出正经一步。跟美式loser最大的不同是,法国废柴,过着一种可有可无的生活。时间大概是租来的,没必要珍惜着用。但法国年轻人的废物状态,与他们能领失业补助有关系(每月能领近500欧元,最长可领两年)。
《总而言之》剧照
比照起来,在我们中国社会,仅仅回溯到五年前,没听说有人歌颂废物——并不是说现在有人歌颂废物,但现在起码有人自嘲是废物了。高学历失去性价比。听一个大厂的资深员工说,现在新招进来的孩子,动不动就是藤校毕业,哈佛这种名校毕业生,以前见都没见过,现在也来公司从最基础的岗位干起。他说有时候觉得公司配不上这些优质毕业生,但有时也会想,他们看上去谦逊得体,心里面恐怕一边翻白眼一边在想你有什么了不起。
三年前入职某智能驾驶公司的F同学,本科与研究生都在美国念,一年后她就感到庆幸,幸亏自己毕业早,选的这家公司当时也不是兵家必争之地,等到今年她的师妹来投简历,连简历筛选这关都没过。她给师妹推荐了相对冷门赛道的公司,告诉她要善于利用田忌赛马的思路。F同学刚毕业时,并没有广撒网地去找工作,入职这家公司只是因为公司不大,已经上市,有活力,而且不强制加班,她就抱着“老子随便来看看,攒点经验”的心态入职。现在,她的心态是心无旁骛。持续裁员的环境下,能找到工作,了不起的是自己。
《亲爱的自己》剧照
更多海归,回国后找不到工作。年轻人没有前辈废物可以仰望,“985废物”和“海归废物”于是平地而起,成为一种“新典范”。“废物”这个词,从没像现在这样,与如此多优秀而正向的词汇并排而立。我们的年轻人不得不团结到一起,奋力打破这种印象,将高学历拉到废物的地平线上。
在豆瓣“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一位同学发帖说:“英硕一年真的像是人生中最大的转折点,从此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在这个5万多人的小组里,这句话统领的精神指向明确:不是我想躺平,只是没有公司愿意要我。一些海归发现,即便自己愿意去小公司,小公司的领导提出的第一个质疑也是,国外回来的人,能愿意加班吗?
真的找到工作,在上海月薪5000元,花了上百万留学的海归一算账,发现自己得不吃不喝20年才能回本。留学,从投资变成了消费,还不像消费一台电视机一样,闲置了可以挂到闲鱼低价回血。海归没有工作,只能靠父母回收利用。
《没有工作的一年》剧照
海归从心高气傲,到放低姿态也找不到工作,自我认同感一路下滑,滑到自称“海废”还有人嘲讽的地步。Z世代,前几年还在“整顿职场”,拥有独立思考、特立独行的形象,如今正在面临严重的就业危机。失业率每增加1个百分点,新毕业生在职业生涯开始时的收入将减少7%。换句话说,时代没给Z世代机会,而Z世代还在为“一手好牌打烂”的评价而内耗。
大洋彼岸,美国千禧一代的处境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在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期进入劳动力市场。背负债务,无法积累存款,与此同时还被困在低福利、死胡同的工作中。他们的父母、祖父母,甚至早几年毕业的哥哥姐姐,都比他们更容易获得经济保障。《大西洋月刊》宣称,现代美国历史上,下一代永远都比上一代过得好,但千禧一代将成为美国历史上生活境遇差于父母的第一代人。
一代海归有一代海归的命运。
《我,到点下班》剧照
我回想我刚“海归”时,留学生虽然还有一些光环,但社会上正流行“海归名不副实”的声浪。天津卫视有档求职综艺《非你莫属》,主持人是张绍刚,一位留法毕业生在这个舞台上被主持人羞辱,原因是,那位声称读过导演系的毕业生,连特吕弗的《四百击》都没听说过。网友集体嘲讽那位留法十年的年轻人,普遍认为学历含水量过高。更何况,2016年,法国土伦大学前校长还因为为中国留学生提供假文凭而受审。那段时间,当同事介绍我时,我的主要心态是,“求求了,千万别提留学这档子事儿”。
我在法国读的学校,名字很骇人,叫作“法国国家视听研究院”。乍一听,很像方鸿渐买假博士文凭的著名的克莱登大学,像模像样,但纯属虚构。即便在法国,大众也未必听说过我的学校。校名缩写为“l’INA”,听上去易与“l’ENA”搞混(“l’ENA”指法国国家行政学院,其校友多从政,历史上有4位总统、7位总理及众多部长毕业于此),每当听者误以为是l’ENA时我还会脸红。更糟糕的是,在国内,连听说过“l’ENA”的都为数很少,更别说“l’INA”了。
回想起来,我读的那个专业对我现在的工作做出过的唯一一次贡献,是博洛尼亚电影节有一年修复了几部中国老电影并做了展映,我于是发邮件给电影节主席做了一次采访。而我知道这个电影节,是因为我们专业课程里有一项是“影像数字化与修复”,课程期间学校组织我们去博洛尼亚电影节游学。采访虽然有一定价值,却并不是一个非做不可的选题,我现在回想,那是我很希望让留学物有所值的一次执念。
《暴风眼》剧照
但十年前的海归,找工作毕竟不像今天这么困难,甚至,北京市还对海归落户有特殊通道。如今,当这届年轻人发现举全家之力攻读下来的学位,并没有导向自己和社会认同的职业,会产生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一方面心里清楚这种心态不应当,一方面又到论坛上寻找同类聊以自慰。心理学家分析,当个体对过去的投入产出比的失衡感到失落,就会因为失控感而产生放弃的心理。沉没成本成为“海废”最容易陷入的心理困境。
我们的留学群体很少贷款,花的是家长的钱,或许不会因为上学而负债,但的确,毕业后就失业的恐慌,让海归们不由得自我怀疑。
高学历与废物之间,原本不在一个象限,现在却被一条曲线连接在了一起。这个变化是从何时产生的?社会新闻里可见端倪,“北大博士考上街道办城管”引起热议就是其中一条线索。当光鲜的学历找到的是一份文不对题的工作时,裂缝就出现了。
《安家》剧照
数据也在佐证海归学历的通货膨胀。据教育部统计,1978〜2019年,留学回国人员累计达423.17万人。但仅是2020年一年,这个数字就达77.7万人,同比增长33.9%,此后两年每年都在增长,2022年,这个数字突破100万。同年,全国还有1076万毕业生,开始漫漫求职路。这意味着,社会要为他们提供1000多万个就业机会,但问题是,社会能提供这么多岗位吗?
经济急速发展时期的年轻人,被称为“自动扶梯上的一代人”,选什么行业、做什么工作,赶上红利期,发展得好并不一定意味能力出众。同样的,如今一些发展通道受阻,也并不意味着能力低下。“躺平”的本质是放弃希望。还在自嘲是废物的高学历年轻人,内心深处仍然渴望物有所值,希望在这个社会里找到一席之地,只是希望越大,有时失望越大。深究年轻人的心理,不过是一种对疲惫与痛苦的消解。
排版:瓶子/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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