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直播间，5000万人围观“老赖”腾房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经法院判决的失信被执行人，通常还有另一个名称——“老赖”。近几年，全国各地不少基层法院为解决“执行难”问题，开始在强制执行活动现场直播。
记者 | 李晓洁
我们找到了两家基层法院的工作人员，一家是位于河南省郑州市的金水区人民法院，这里近几年的案件数量在中西部基层法院中排名第一，今年开始每周都有常态化执行直播。另一家是安徽省亳州市的利辛县人民法院，工作人员讲述了在农村强制执行与城市的不同。
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两人都提及，法院与“老赖”不是完全的对立关系。多数情况下，更需要的、法官也在努力践行的，是一种善意的执行方式。
腾房第一步，先控制厨房
我们区法院每年受理的几万件案子中，跟经济纠纷相关的案件占比较大，其中一半左右的案件需要强制执行。具体到执行活动，涉及到的纠纷依次是借款合同、买卖合同、劳动争议和租赁合同。
我们区法院案件量大，涉及民生案件的执行，执行法官一直都在做软强制、硬强制的工作。软强制，是指给失信被执行人打电话催促、限制高消费、冻结银行账户等，当这些办法效果不好时，我们就进行硬强制——腾房、拘留、搜查、扣车等等。其中直播的内容主要是腾房和拘留。
之前的五六年里，我们偶尔会邀请媒体来直播，后来发现个别直播带来的效果不错，比如记者到了执行现场，有的被执行人看到镜头，因为舆论压力，不再阻挠我们执法了。所以决定从今年开始定期直播执行活动，每周至少邀请我们河南当地的媒体来全程直播一次，两三个小时，这种模式算是固定下来了，同时也能进行法制宣传。
关于强制执行腾房，大多数情况是被执行人不还钱，也没有其他的履行方式，通知他之后也不履行，我们就依法强制腾迁。如果到腾房现场发现被执行人不在，我们就先联系他，让他到现场。拒绝配合的，我们就让提前联系好的开锁师傅开门，进屋后清点登记财物，指挥搬家公司搬空房屋内家具、家电等财物。同时对整个腾房过程全程录像，邀请公证处人员全程监督、见证腾房现场。
如果屋里有人，敲开门后第一步就是控制好厨房——先把厨房的刀收好、门关上，其余房间的窗户也尽量关好。这是为了安全，保险起见，因为你不知道被执行人的情绪如何，有时对方会采取一些极端措施。
我们几年前执行时就遇到过一次，当时涉及腾房，法官和干警到了被执行人家里，被执行人家属趁人不备到厨房拿起菜刀，这种情况有可能会伤害别人甚至伤害自己，还好法官看准时机，及时上去夺下菜刀。还有一次腾房，房屋东西都快挪完了，男性被执行人很激动，不知道在哪儿弄的汽油，往干警身上泼，我们干警反应迅速，把他按下了，没有点着打火机。这种恶意阻挠执行的行为，我们会依法采取拘留措施，严重的还要追究刑事责任。
不过这种极端情况很少，更多的是被执行人的家属抱着小孩坐地上哭，或者老人往地上一躺不起来。这种情况我们一般是先讲道理，让他们主动履行还款责任，根据具体情况可以暂缓腾房。如果仍然拒绝履行，我们就要求被执行人把老人小孩带出腾房现场，避免发生意外，然后再腾房。
之前有个被执行人欠款一二十万，看见我们腾房来真格的了，他躲不掉了，一上午就把钱凑够了，案件执行完毕。另外，如果被执行人真的没钱，房子里的东西腾出后司法拍卖，卖房变现，也是一种履行方式。
腾房的话，按照通常的工作流程，我们在腾房前会先为被执行人租一个房间供他居住，后续再把腾出来的家具搬到出租屋内，属于被执行人唯一住房的，可以从拍卖款里预留5-8年的租金。搬之前，我们会搜查房间里的物品，如果有现金，就清点出给申请人。如果是普通的首饰，一般就随着家具一起，归还被执行人。
通常一场腾房直播，我们五六个执行人员，早上八点半左右出发，如果顺利的话中午就能结束，下午再去腾另一套房。除了紧急情况，我们很少夜间执行，主要是担心引起群众恐慌。有的小区人多，晚上看到很多穿制服的干警，他们不知道咋回事，会害怕、有传言。
直播与老赖
我们的执行活动直播，最多的一次观看量发生在今年3月，直播时有5000多万人观看，还上了抖音全国热榜。那个案件其实很普通，是一个欠款案例，俩人原本是很好的朋友，出于信任，一个借给另一个40多万，后来屡次要钱屡次不还。
那天直播腾房时，被执行人家里没人，主要是申请人对着记者的镜头，讲了这个故事，其实没有任何冲突性。我们后来分析，是不是大家在生活中有太多类似的亲戚、朋友借钱不还？所以引发共鸣？
说实话，我们从没想过执行活动的直播有这么多人看。最开始，我们也担心直播过程中会不会激化被执行人的情绪。但实际情况是，有记者跟着我们直播，被执行人往往更冷静了。今年4月有个腾房现场，被执行人欠款50多万没还，开门看见记者后，催促我们全进屋，把门关上，说自己在小区住了十多年，丢不起人，不想“搞得跟明星开演唱会一样”，所以很快就签了主动腾房保证书。还有一次，被执行人不在家，一个老太太开门看到有记者，立马搬凳子倒水倒茶，给儿子打电话，说“记者朋友”来了，让儿子赶紧回来还钱。
五六年前的执行现场，可能绝大部分被执行人都会阻挠法官，但今年初以来，有4528人主动到法院履行判决书中的义务，587名被执行人主动腾迁房屋。
主动履行的人数增加，与直播中的科普也有很大关系。直播过程中，记者会挑选评论区里的问题让法官解答，基本都是诉讼或者执行的程序性问题，比如说有人欠我钱，我该怎么办？我想起诉某人，要准备哪些材料等等，都是很基础的问题。也有人问，为什么不强制执行我的案子？其实法官执行什么案子，也跟可执行的线索有关，这就需要申请人积极提供被执行人的下落和财产线索，我们顺着线索再去采取拘留或者腾房等措施。
我们法院的执行完毕率在40%左右，意思是把全部的债务都执行到位，不包括只部分执行到位的。还有一些案子很难执行，一是因为查了之后发现被执行人确实没任何财产；二是很难找到被执行人。
严格意义上，把被执行人都叫“老赖”有点不太准确。有几种被执行人，一种是确实欠钱多，经济上又遇到了困难，目前没有履行能力，或者说他在分批次慢慢还。这样的人虽然能力有限，但不是故意不履行。还有一部分人有履行能力，但就是想躲避、逃避执行，这种我觉得才是真正的老赖。还有一种人更严重，他有钱买车买房，却通过各种手段转移财产，谎称没钱。这种如果被我们调查出确凿证据，会给他发一个涉嫌拒不执行判决、裁定罪预告书，要求他在一定期限内履行，不然就要追究他的责任。今年以来，这种情况的，我们执行局追究了11名被执行人的刑事责任。
大多数情况下，被执行人都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有人可能住房好一些，有人差一点。可能之前风光过，后来确实遇到一些困难。过去三年的疫情，就有不少企业生意不景气，不少人成了被执行人，在慢慢还款。
所以我们也说，被执行人和法官、法院不是对立方，不是敌人。
我记得一件事，是我的同事有次去执行现场，发现被执行人是个孕妇，怀孕9个月快生了，她欠银行的房贷还不上，银行申请执行。通常，一些涉及到女性被执行人的案子，都会有女性工作人员在现场，这是规定。当时，我们的女性法官到现场，看到了这情况，就先让孕妇到房间里，不直接面对这么多人，她跟孕妇的丈夫谈话。这家人态度都很好，当场签了和解协议，说尽量每月按时还款。法官还安慰、鼓励他们，这几年缓过去，后面生活会慢慢好起来的。
利辛县人民法院：去农村执行，难度更大
利辛县地处皖北，是一个人口大县，170多万人口，23个乡镇，以前是十大贫困县之一。所以我们执行的现场绝大部分在乡村，小部分在县区。
我先说下我们的执行案件，90%以上是民事借贷，村里房子不好拍卖，我们大部分执行行动是拘留。很多人看我们的执行直播都知道，我们直播现场大部分是在乡镇，针对的也是那些长期不还钱的被执行人，我们到现场找到被执行人后，先告知他必须履行的义务，如果他不能当场还钱，我们就把他带到法院羁押并拘留，很多被执行人在这期间，就通过各种办法把钱还掉。
我们县外出打工的人很多，村里基本是老人孩子，平日执行可能很多被执行人都不在家。所以我们执行行动一般集中在春节、中秋等节假日，基本都在凌晨三四点钟出发，这是后半夜了，喝酒的、干活的大概率都在家睡觉呢，执行成功率高。
就算挑了这个时间点，有时候去村里也不好找到人。
甚至就算找到人，还有其他难题。我们直播时，遇到过不少被执行人躲起来，床底下、衣柜里，平房的楼顶上，有的还跑到农田的塑料大棚里，各种你能想到想不到的地方都有。抓到人后，有时候被执行人的家属，通常是七八十岁的老人情绪比较激动，我们遇到过睡在我们警车前面的，哭着不让我们走，很混乱。这种情况我们有处置预案，通常把镜头移开，不对着现场。
我们最早的执行行动在抖音直播上应该是2021年下旬，最开始是我跟着执行人员一起去现场直播，到现在快两年了，一直在我们的官方抖音平台进行，几乎每两天就有一场直播。
直播的时候，我们选县区执行的案件比较多，因为县城更近，路上时间短，行动快速。如果去村里，车程半小时起步，还容易跑空，找不到人，群众也不太爱看。大家喜欢看的执行现场是多一点意外和难度的，所以我们会把执行现场碰到的一些情况剪辑成视频，这样老百姓爱看，我们也进行了普法，我们很多被执行人就是看了我们的直播，主动来法院履行了义务。
相比之下，县城里去小区找人更方便，主要是申请人能确定被执行人具体的小区和门牌号。现在有一些被执行人有时候会提前通过离婚、伪造买卖合同转移财产，这种主观故意逃避执行的，给我们执行带来很大困难，但我们一旦确定证据，被执行人会受到更严厉的法律制裁。
说到具体的执行案例金额，我们执行过的最少的金额应该是2000块，是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年轻人，借款不还，他不懂法律，觉得无所谓，抓了他又能怎么样？后来直到要拘留半个月，他认识到严重性，直接把钱还了。最大的金额有4000多万，是一个企业和承包商之间的合同纠纷，这个企业在疫情那几年资金链断裂。
前几年因为疫情影响，我们县城大部分企业经济状况都不太好。今年到目前我们法院审结各类案件接近1万件，涉及企业的案件接近两成。这几年“打造法治化营商环境”越来越重要，想尽量在执行过程中较少影响到企业本身运营，减少企业破产状况。比如慎重使用拘留手段，尽量调解当事双方。
排版：空豆/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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