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到中年，只有生病才是真的休息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Metro

有一年，我去医院看病，以为会像往常那样，医生开几个药方就打发我走，没想最后竟领到一张住院通知单。

医生从眼镜背后望过来，手指悬在键盘上。

“你想哪天来做手术？周末不行，哦，马上中秋节了，医院放假，也没有人开刀。”见我不说话，医生又说，“不着急，你拿单子出去慢慢想，选好日子再来。”

每次观察从候诊室出来的人，一个个都面色凝重，手里攥着一沓纸仿佛捧着圣旨。人在大脑高速运转，开始思考一些人生大事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表情，就像我现在这样。

我生病了。

《小欢喜》剧照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老天总要抽一些人让他们生病，尤其到了中年，抽的人就更多，哪个中年人身上没有问题？区别在于，出故障的零部件是奇数，还是偶数。

但我还是有点不服气。丈夫高碳水高油脂不运动，我勤勤勉勉运动打卡，饮食健康还不熬夜，怎么生病的偏偏就是我？

听医生口气，子宫息肉这种病，暂时也不会要我命。这个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时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等大姨妈一来，痛经、腰痛、血流成河，能把人折磨得要死要活。我来医院观察了几年，每次给那几块闲置的肉量一下尺寸，拍张照片，好像养蛊似的，这次终于长大到可以开刀的程度。

《熟年》剧照

最重要的问题是时间。中年人最在乎时间，时间在中年人身上溜得又最快。

平时小病自己扛着，不敢休息，每回来医院做检查，得事先把方方面面安排好，几点去，几点回，当天有什么别的要紧事，路上万一耽搁了，接不了孩子放学，谁能临时帮个忙？这些都得想好。

如果是住院，那要牵扯的事就更多了。娃怎么办？兴趣班接送谁管？猫谁照顾？花花草草，还有爸妈家里如果有事，那又怎么办？

医生说得对，中年人是应该慎重，得挑个合适的日子挨这一刀。

《装腔启示录》剧照

丈夫正在候诊室的椅子上玩手机，说：“咱们今天中午去吃······”我丢给他住院通知单，宣布本人要休假了，这回是真得休息了。

他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问：“去几天？”

我年轻时看港片，幻想过当大哥的女人，集万般宠爱于一身，想不到现实是，到了中年，自己反而变成了大哥。

总之，我像个大哥一样安慰丈夫：“放心，我过几天就回来，你好好照顾家里。”

毕竟自从怀孕开始，医院这条线我跑得就比他多，这地方我熟。我也不觉得害怕，不就是挨一刀吗？以前我连手指采血都能掉眼泪，现在呢，抽几管血还能跟护士谈笑风生，当妈之后，不知不觉就变皮实了。

《欢迎光临》剧照

我和丈夫自己带孩子，这次不得不麻烦爸妈。我妈问要不要去医院陪我，我说不用，一个觉得这只是个小手术，不需要陪；另一个如果必须人陪，应该是丈夫去。该他发挥主观能动性了。

住院那天，丈夫和女儿陪我到医院。

临走时，女儿把我的手放到她脸上贴了又贴，眼泪汪汪，要求我必须盯着他们，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能走。如此煽情的告别方式差点把我也弄哭了，孩子长这么大，还没一天分开过，也不知道她晚上能不能睡好觉。

可是一转身我就清醒了，这息肉是怎么长大的，八成是自从进了小学，天天晚上让我陪写作业给气的（丈夫说，以后我来陪，你休息）。

第二天术前检查，现在有小半天空闲的日子。我站在路口，一时不知往哪里去。

那时刚入秋，天还没黑。远处浮起淡淡的彩霞，凉爽的风吹得畅快，行人从身旁穿梭而过。我忽然感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还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愉快。

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一个人待着了。不需要工作，不需要照顾谁，不用在意他人的情绪，不用管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在我的待办清单上只有一件事：“活着。”

为自己好好地活着（甚至连健康这件事都托付给了医院）。

这跟每天晚上十点档后的自由又有些许不同，那时的我即使在痛快地刷着手机，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心里仍然不时会想到要办的事：明天早餐吃什么了，床单是不是该换洗了，该给老妈买钙片了……

而现在，“我生病了。”

它就像一个免战牌，给了我一个特权，让一直在前进的我停下来。我好像从一个世界“消失”了，回到了“只有我自己”的世界。

前阵子遇到邻居，他们一家上下老小全都感冒，小儿子跟妈妈说，你不能生病，你病了就没人做饭了。

这话听着有点像是嘱咐生产队的那头老黄牛，千万别病，病了也给我们扛着。

凭什么老黄牛不能请假呢？有什么事比自己的身体还重要吗？

想起头天晚上叫女儿吃青菜，她磨蹭到最后的那个场景，算了，吃不吃青菜有什么要紧，人怎么都能长大，她不吃，我吃。为了健康，我要吃很多蔬菜，我要多睡觉，要多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我还想多活几年。

我去超市逛了一圈，以前觉得贵的酸奶，买；不舍得吃的高价水果，买；就连卖毛巾的柜台，我都有滋有味仔细逛了很久；如果医院门口有商场，我还可以再逛下去！

《机智的医生生活》剧照

站在超市门口，跟卖鞋垫的老太太聊了会儿天，我想，我也要像她这样，健康活到八十岁，眼神好到可以穿针引线纳鞋垫。

晚上，丈夫打开视频，女儿在那边抽抽嗒嗒，我妈忧心忡忡，“你一个人有没有好好吃饭”，我偷乐：刚吃了豪华晚餐外加点心若干，这会儿正准备切点水果当宵夜。——还是别告诉他们好了。

站在医院十几层楼高的窗户前，江景璀璨，月亮高悬，让人忍不住想拍下来，发到朋友圈得瑟。这么多年发朋友圈，主题只有吐槽丈夫和孩子，是时候风花雪月一下了。

《东京女子图鉴》剧照

住院的生活非常简单。我只带了贴身穿的换洗衣物来，不化妆，不凹造型，不做检查的时候，就穿着永远大一号的病号服，到楼下的小推车买一天三餐。盒饭物廉价美，最重要的是，不需要自己动手。

医生说要多睡觉，那我就多睡觉。吃完早饭后散散步，回来继续睡，以前总担心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好，哪有这回事，白天能睡三觉，晚上十点熄灯，照样能马上睡着。

邮件不看了，工作也完全抛到脑后，躺在床上举着手机刷剧，有一次手机掉到脸上，把自己砸醒了。

生病时，好像回到了幼儿时期，人们会为你没有失败而鼓掌，平安活到第二天，就是成就。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剧照

抽血时意外得到了表扬，小护士会夸血管长得好，一扎就准。连医生查房的时候，也会毫不吝啬地表扬一通，说小便正常，胃口也很好，真是太棒了。

丈夫每天来看我，问我还需要点什么。当时我很满意那样的生活，也不怎么想到家里，现在觉得，当时应该理直气壮提出来：switch最新款游戏，给我来一打，马上。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我麻醉后醒来睁开眼睛，丈夫说，不久前刚给我倒了一盆尿，瞧瞧，又得去倒了。

看着他端尿盆的样子，我很欣慰。

《爱的迫降》剧照

等他坐下来，我说：“胳膊疼……”

“哪呀？打麻药的针眼疼吗？我给你揉揉。”

我泪珠掉下来：“你揉得痛死了！”

丈夫立刻说道：“我去叫医生！”

想起来我很久没在丈夫面前掉眼泪了。我常常对自己说，咬咬牙，再撑一撑，坚强一点扛过去。现在我有了理直气壮的理由，我生病着呢，我不想再伪装坚强，也不想掩饰脆弱，我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喘息，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躺平。

毕竟，照顾好自己，是现在，也是未来最重要的事。

排版：空豆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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