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分悬疑神剧回归，当一个家庭主妇被前夫绑架
大风大雪，天地早已融为一片苍茫纯白，此时远远开来一辆车。我们无法看清司机的脸，却发现原来车后面还拖着另一辆车。而就在那时候，背景音乐在孤独而缥缈的吉他和口琴中，突然加入了激烈的鼓点和弦乐，一首原本娓娓道来的民谣，突然变成了宏大而悲怆的交响乐——这就是科恩兄弟的经典电影《冰血暴》（1996）的开篇。
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后面拖着的那辆车，将由一个懦弱的男人交给两个小毛贼，去绑架自己的老婆，好以此勒索自己富有的岳父，而他将用这笔赎金去创业，买下一个停车场。连毛贼都不明白这种操作，为什么这个人不能直接问岳父讨一笔钱呢？人和人的无法沟通，竟然非得闹到这个地步吗？这让整个案件从一开始就蒙上了一层黑色幽默。
《冰血暴》（1996）剧照
当然计划很快就失控了——正如开头一辆车拖着另一辆车——一件事拖出另一件事，每件事都拖着它的因果报应，但当年肯定没人想到，这一部《冰血暴》的电影，后面会拖出整整五季同名电视剧。而且由于第五季口碑回暖，第六季也只是时间问题。《冰血暴》的英语原名“法戈”（Fargo），是北达科他州的一座城市，但从字面而言，它的意思是“走远了”。它走得确实很远了。
《冰血暴》虽不如后面科恩兄弟日后的《老无所依》那样紧凑，但却更令人意犹未尽。原版电影不止讲了一个故事，还定下了一套特定的审美趣味和故事法则，后人可以像填诗作词一样，在既定的格律内玩出无限创意。这个系列常驻的创意元素包括：片头煞有介事的“基于真实事件”的字幕、冰天雪地的明尼苏达、异想天开的犯罪计划、身不由己将错就错的小人物、顽强的女警察和昏聩的男上司、怪异的杀手、无能的FBI、无良的大老板、复杂的黑帮、乱入的超自然元素，不可收拾的大屠杀，等等。
《冰血暴》（1996）剧照
《冰血暴》第五季播出的同时，《真探》系列也播出了第四季。你能很明显感受到，有一个稳定框架的好处。《真探》大获成功的第一季，其实很大部分就是基于拉斯特（马修·麦康纳 饰）的个人魅力，可惜整个系列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稳定的美学格律，从主角个性、叙述手法、故事背景以及多大程度上引入超自然因素，配方一直在大改，但始终无法复刻第一季的水平。
当然格律也有它的坏处：它会让创作者变得懒惰，反正不管内容如何，韵先给你压上了。古语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原本优秀的创意，用到一定时候，也会沦为俗套。《冰血暴》在第五季的口碑虽然还不错，但本身却也经历了一个高开低走的过程。
《冰血暴》第五季剧照
第五季的故事起点，最像原版电影。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家庭主妇多萝西·莱恩（朱诺·坦普尔 饰）突然被绑架了，而绑架她的依然是她自己的老公——但不是电影版里那个懦弱的老公，而是一个名叫罗伊（乔恩·哈姆 饰）的极右翼“硬汉”警长。更准确地说，罗伊是她的前夫，她因为不堪忍受家暴而出逃，转而嫁给了一个性格温顺软弱的食草男维恩·莱恩，后者的职业和电影版的老公一样，是一个租车店的小经理。
当然最大的不同，还是女主角本身。多萝西不再是弱小无助的家庭主妇，而是一个身手矫健、意志顽强的战士，她可以自己拯救自己，后来实际上也是她拯救了整个家庭。她与一波波悍匪的战斗，相当可信：在手无寸铁而身体又不能正面硬拼的情况下，巧妙地利用地形和各种生活小知识。虽然有观众笑称仿佛梦回小鬼当家，但是观众的心无疑是完全站在女主这边的，我们希望她能够化险为夷，哪怕手段有点离奇。正所谓，运气是实力的一部分。更何况，别忘了《冰血暴》原本就有一种随心所欲的黑色幽默自由，在前几季里不乏离奇的死法（比如黑帮大佬被孩子的飞镖射死、小偷被坠落的空调砸死、王牌打手绊了一跤把自己爆头，不胜枚举）。
《冰血暴》第三季剧照
我个人也非常喜欢女主的表演，她精心设计的口音，提醒观众这是一个发生在美国中西部的故事，她在战士和慈母之间的无缝切换令人惊叹，她很瘦的身躯里始终涌动着不屈的能量，让台词里将她比作“老虎”的比喻并非虚言。还有就是，她必须迁就迟钝呆傻的老公，不得不隐藏迫在眉睫的危机，像开导孩子一样半哄半骗，循循善诱，也是片中精彩的喜剧桥段。
正是多萝西让第五季有了回暖之感，因为第四季的情况恰恰就是设置了一堆为怪而怪的角色，但没有一个足够元气充沛，足够令人牵挂安危。然而电视剧不同于电影，它有漫长的时间需要填满。很快我们就发现，第五季的故事只有多萝西一条主线，在全剧中段的时候终于开始独木难支了。
《冰血暴》第五季剧照
《冰血暴》历来都是多线叙事，有时候甚至过犹不及。第五季中间多方人马在医院找人，最后却又自作聪明地抓错了人（抓错的人还是一个对医护态度恶劣的讨厌鬼），这是正宗的《冰》式乐趣。但第五季的故事线收束得太快了，各方人马很快分成了清晰的两大阵营，而多萝西的多个大敌也很轻易就化敌为友了。
她的命运中本来有一个大悖论，那就是她为了找一个性格温顺的丈夫而嫁给维恩，但这种男人偏偏（或者应该说往往）有个非常强势的母亲。原来丈夫对妻子的肉体家暴，现在变成了婆婆对媳妇的精神虐待。这种阶级层面打心眼里的蔑视，正是原版电影里岳父对女婿的翻版，也正是因此才引发了不得不绑架自己老婆问岳父讨钱的离奇犯罪。而在剧版中，婆婆在得知多萝西的真实情况之后，很快便因为同情而和解了。而这种和解实际上发生了两次，这位身为冷酷放债公司女总裁的婆婆，非常大方地给不得志的小女警一个高薪私人保镖的工作。
《冰血暴》第五季剧照
“女人帮助女人”，早有无数动人的例子（最近看到的一个是《繁花》里三个外地打工妹互相帮助，一起创业），但《冰血暴》第五季不算——它只是披着女性主义外衣的机械降神，是一种作弊：毕竟这位因为这位霸道总裁婆婆实在太强了，不仅有钱干预警长的选举，甚至还可以直接打个电话给议员调动军队。这是经过“女性互助”包装的“金钱万能论”。
而在原版电影（以及之前几季）里面，“大老板”恰恰并不是万能的，商业场上的傲慢强势，并不足以震慑很没有文化的江湖宵小——这就是世界的多样性和复杂性。电影版里的小混混就一言不合乱枪打死了强硬不交赎金的大老板。在《冰血暴》的那个被风雪和偶然性所主宰的世界里，钱其实用处很小。
《冰血暴》（1996）剧照
在剧的前半段，为了塑造前夫罗伊的残忍和变态，设计了这样一段情节：有个受到家暴的女子向这位铁腕警长寻求帮助，罗伊先是说了一通《圣经》的大道理，规劝家暴者，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去回访，发现家暴者死性不改，竟然索性拔枪杀了他。很显然，罗伊只是用更强的男权来压制男权，用更残酷的暴力来代替家暴，还假惺惺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而大资本家用钱干预警长选举、调动联邦军队围攻罗伊的农庄，无非是罗伊解决家暴的翻版。
正因为机械降神太轻易地扫除了人与人之间的摩擦，人物也就没有机会在冲突中突破和成长。女警是《冰血暴》常驻的元素，但第五季的女警肯定是历来最单薄的。她赶走好吃懒做的小白脸老公，几乎像电影院放映开始前的消防演示一样，绝对正确，而又陈旧无趣。观众不禁要问，一个如此聪敏而勇敢的女警，到底为什么会受制于这样一个愚蠢而懦弱的老公？后者的滚蛋完全在情理之中，但也谈不上大快人心，因为他已经滚得太慢了。而赶走这么一个废物男人，并不是什么两难的选择，因而也就谈不上是什么成长。
《冰血暴》第五季剧照
让我们回忆一下，第一季中的女警形象可以多么丰满——这主要不是说她胖，而是说她要应付的危机多么复杂：案情本就离奇，糊涂的上司还使绊子，慈爱的老父亲劝她退出江湖，心爱的男同事是一个不敢开枪的怂货——唯一开了一次枪，还把她本人送进了医院。由此可见，虽然填词有无限可能，但最好的那种也许一开始就用掉了。
多萝西性格鲜明，但故事开场时已经走完了她的心理弧线，她不可能退缩或者和解，而罗伊也不可能提供和解的选项。多萝西在剧后半段的使命，应该从自保，转变为发动更多女同胞觉醒反抗，然而编剧用了花哨的手法强行回溯了她的悲惨往事，又把她带着女同胞一起反抗的行为化作幻觉一笔购销。梦境与幻觉，同样是一种偷懒的作弊手法。
《冰血暴》第五季剧照
多萝西和罗伊现任妻子之间本应该有更多对话，用自身经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策反”她，一起对抗罗伊。这考验编剧在对于人性的理解和对话艺术的掌握。而编剧可耻地逃避了。编辑安排罗伊莫名其妙地杀死现任妻子的父亲，被她“碰巧”看到，她的转变就此完成了。当罗伊去追她，要杀她的时候，又“碰巧”撞上了多萝西的枪口。种种神转折，莫不是AI想出来的，还是第一稿那种？
与贫瘠的事件和单薄的人物相对应的，则是片中大段浮夸晦涩、故弄玄虚的“哲学”独白。人物不能用行动来说服观众，只好用台词来忽悠观众。比如片中穿裙子的永生杀手，总是以“一个男人”来称呼自己，并且喜欢大段大段地阐述“一个男人”的行为准则，到后来简直比满口曲解《圣经》的罗伊还要令人厌烦。这个系列里有个性的杀手很多，尤其是第一季里那位，为了证明“弱肉强食”的世界观，钱都可以放到一边，免费、节外生枝地去杀人。这才是真正的哲学型杀手。而“一个男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准则可言，言行严重脱节。
《冰血暴》第一季剧照
比如他强行住进一位独居老妇的家里，强迫后者为他洗衣做饭。后来老妇的儿子回来，问他收房租，他便将这个儿子砍死了。诚然，我们能看出这个儿子是个游手好闲的啃老族，对母亲也毫不孝顺，甚至可以说在欺负她，但也罪不至死吧？杀死老妇儿子后，杀手继续心安理得地住在她家，知道她本人也被意外杀死，杀手又义愤填膺地去报仇。编剧大概想塑造他比亲儿子更亲，可他有问过老妇本人同意吗？全剧的很多角色，便如多萝西做的木偶梦一样，匆匆打磨出人样，草草地随意摆布，只是为了完成故事。
人物说不来人话，其实是整个系列前几季就越发严重的毛病。虽然哲学思辨是电影原作科恩兄弟的一大特色，但他们只会把它作为故事的彩蛋，不会让哲学喧宾夺主。实际上，在电影原作中，科恩兄弟设计的对话，是很简短而又很搞笑的，一句“呀”（Yah）可以开发出N种意思，以至于最终又好像没有任何意义——好像人类的一切语言，终究还是无法说清自己所遭遇的种种荒诞。明尼苏达版的“不响”，就是一声声的“呀”。
《冰血暴》第五季只能算半部好戏，虽然虽然它极力贴合当下的时事，却也难掩自身的疲惫和潦草。这或许是因为主创诺亚·霍利实在太忙了，接下去他还有包括《异形》电视剧在内的很多项目。作为美国影视界最炙手可热的编剧之一，诺亚的事业现在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阶段，然而走马观花，难免纰漏很多。我甚至已经开始担心《异形》的质量如何。毕竟要讲好一个故事，聪明的点子只是起点，你得花足够的时间去感受人物所感，这样才能说出他们真正想说的话。
《冰血暴》第五季剧照
在电影版的结尾，千辛万苦拿到一箱赎金的小毛贼，由于不想和同伙分赃，便欲找个地方把钱埋起来。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有一道篱笆。往前看，一模一样的篱笆延伸到无限远，往后看亦是如此。于是这毛贼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在埋钱的地方插了一把红色的小铲子。他似乎没有想到，他能看见这把铲子，别人也能看见。他还没有想到，铲子虽然标记了它在篱笆前面的一个位置，但他其实并不知道这道篱笆位于苍茫天地的何处。这大概就是美国版的刻舟求剑吧？在我看来，第五季的故事便像这毛贼一样聪明，以为能用一些时髦的话语和事件，标记出自己的重要性和时效性，然而却弄丢了整个系列真正的财富。
《冰血暴》第五季剧照
顺便一提，由于电影片头“本片基于真实事件”的字幕噱头，互联网不发达的年代，还真有人前往当地寻找那箱不知所踪的赎金。我只能希望观众的运气会比这些淘金者要好些，希望主创能在第六季的时候把钱真的埋回去，让愿意继续相信的人找到。
排版：布雷克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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