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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序员下班做“偶像”:一个普通女孩的“双面人生”

唐梦婷 三联生活周刊 2024-03-12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近几年,“地下偶像”演出开始席卷国内一线城市的剧场,观看表演的粉丝也越来越多。“地下偶像”一词来源于日本,其实是指区别于在电视等主流媒体出道的艺人团体,他们主要在线下剧场进行演出。小遥是数月前刚成立的女团 StarLight 的一名成员。她平时在南京的互联网公司上班,到周末就跑去上海做“偶像”。

一边是聚光灯下的舞台与粉丝,一边是公司里日复一日的生活,她是如何过这种“双面人生”的?以下是小遥的讲述。



文|唐梦婷

我叫小遥,今年24岁,本科毕业于南京一所双一流高校,现在当地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做软件测试,就是每天坐在电脑前编译指令、整理报错,重复而枯燥。我比较内向,工作时不怎么说话,也不希望被别人看到,和同事都是点头之交,还偶尔被同事甩锅,所以对这种冷漠的职场人际关系感到心累。

毕业两年,这是我的第二份工作,工资足够负担我的生活。平时我会在网上自学一些专业知识,保持竞争力,但对职业发展,真没有想那么远。我对工作谈不上喜欢,只是当成一份谋生工具。

《这个不可以报销》剧照
工作间隙我时常望向窗外,看着一排排办公楼发呆。看到一排排看不到头的白色工位,就像看不到未来的我一样。但能真正找到热爱的事业并坚持一生的人又有多少呢?可能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

我的工作加班不多,但每天下班回家,还是感觉身心疲惫,都没什么心力和小姐妹约会。如果不做小偶像,我可能只想躺平刷手机——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上海地下偶像团体 StarLight 的一名成员,这才是我眼下真正爱做的事。我们这个团在去年八月成立,目前的成员算上我一共6名,其中4个大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参加。

StarLight 团体(作者供图)
团队每个周末都会有演出,彩排和演练从周五下班后开始。所以,每个周五都是我最期待的时刻,我会提前收拾好演出要用的服装道具,拎着行李箱打卡下班,冲向开往上海的高铁。南京到上海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对我来说就像时空穿梭之旅一样,到了上海,我就可以抛下工作的事,进入一个偶像的世界。

作为偶像的周末

因为只有我在外地,时间紧凑,晚饭我一般就买点干粮垫垫。我通常在晚上九点左右到达舞房加入排练,我们会播放演出用的歌曲,所有人唱跳、走队形,一直排练到凌晨。音乐隆隆响起,打开嗓门、扭动关节,看着镜子里舞动的自己,和队友们默契地变换着队形,在挥洒的汗水间,我感到“活”过来了。

最近队友们相继患上流感,上周我也反复发烧,但怕耽误演出进度,我选择坚持排练不拖后腿,可在高强度的唱跳下,我觉得头开始发晕,喘不上气。当晚回到公司给我们租的宿舍,量了下体温,果然又开始低烧了。

排练照(作者供图)
直到周六下午正式表演前,我一直很忐忑,生怕因为生病忘词忘动作,但上台后,灯光亮起,我即刻感觉全身血液都跟着音乐沸腾了起来,便放下心来,像以往每一次那样用尽全力去唱跳,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希望有更多的人看到我、喜欢上我。高跟鞋与地板碰击的声音,都在告诉我,这一切既梦幻又真实。看到台下观众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对上他们看向我的温暖眼神,我觉得非常幸福。

轮到我独唱时,有粉丝向我“起飞”(指一群人把一个观众托举到舞台前向小偶像应援);我也适时勇敢地向他们做出“饭撒”(偶像在live现场对粉丝点头微笑、比划爱心)。演出后的“特典会”(指偶像与粉丝近距离互动环节,粉丝可通过购买特典券与偶像合影、一对一聊天)上,我见到了几位新粉丝,还有平时很忙刚好这次有空过来的老粉丝,他们和我聊了当晚的舞台观感,各自的生活近况。聊天时,我很庆幸自己坚持来了,没错过这些为我而来的人们。

小遥向粉丝“饭撒”(作者供图)

我们团从“初披露”(初次登场)以来,公司几乎每周末都会安排两天演出,国庆假期更是7天连轴转,我从没缺席过任何一场活动。为了赶上全职队友的进度,我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抽一两个小时看视频,跟着练唱跳,此外还会发微博“营业”、和粉丝互动——这样算下来,我几乎没有个人时间,但因为热爱,我觉得很值。
每次周末结束,周一上班时,我总会走神,或者晚上入睡前,会想起舞台上的高光时刻,和粉丝的见面互动美好得像梦一样。睡不着时,我特别喜欢看翻看粉丝们在微博 @我发周末的返图和感想,这些是我们共同创造的回忆,而我可以通过不同的视角再去回味一遍,这样被重视和记得的感觉真的很好,给予了我曾经从未想象的快乐和满足。每到周四周五我就开始期待周末,同时又担心自己表现不好,粉丝会不会不来了?

成为偶像前的那些年

我从小生活在十八线小县城,父母离婚后,我跟着父亲过,他工作忙,我便时常住到各个亲戚家。寄人篱下的生活,养成了我敏感内向的性格,心里很向往充满爱和温暖的环境。
2016年我读高二,在B站偶然看到“宅舞”视频《染上你的颜色》,当时我就爱上了,开始看教程自学。“宅舞”的动作易上手,我没有舞蹈基础,但依然体会到了用肢体传达的快乐。高中课业繁重,我在辗转于亲戚家做作业上厕所的间隙,经常偷偷对着小小的半身镜比划几下,大概花了一个星期才勉强学了视频的前30秒。两年后,我在大学加入了动漫社的宅舞部门,有人带着,有充足的时间和舞房的大镜子,越跳越顺。

大学时,我还跟同样喜欢看宅舞的一个男孩子恋爱了,不过可能因为年龄小比较幼稚,我们很快分手。短暂的恋爱让我倍受打击,我现在依然记得前男友说过:“希望你也可以拥有自己很喜欢的,能一直坚持下去的事情。”

大学时起一大早找空地拍录舞视频(作者供图)
2019年4月,我在B站投出第一个录舞视频。一开始投稿,多少是为了向前男友证明自己已走出失恋阴影;后来就单纯是喜欢,想记录自我的成长。我保持着一个多月一首的频率坚持录了下去。除了磨炼舞技,我还攒钱买了相机,学习拍摄和后期制作,以及化妆、穿搭。整个大学期间的业余时间,我不是在寝室看宅舞视频,就是去社团跟朋友练舞,或者起个大早出门找空地录舞。

2020年年底,一个跳宅舞的朋友通过面试进入一个新成立的地下偶像团体,问我要不要也去试试?当时我比较自卑,不敢尝试,但是关注起这个领域。
我自认唱跳能力没啥大问题,但我对自己的五官甚至没一处满意的。我曾鼓起勇气想过申请一个团,但报名需要提交各角度的淡妆照,我甚至不敢去面对陌生的摄影师拍写真,自个儿拍了两张也不满意。那时我总感觉自己太丑了,而做偶像得颜值高才吃得开,不会有人喜欢我。
但疫情后,我发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当“地下偶像”。在社交平台上,每天都不停有组队邀请、新团披露,我心里再次蠢蠢欲动。朋友也觉得我跳舞很有元气,一直鼓励我,还把我推荐给她认识的业内人士。于是,我终于迈出了这一步,填好报名表,并写上了自己的b站账号。

面试后,经过一周焦急的等待,直到老师拉了 StarLight 成团的微信群给我们安排歌曲排练,我才开始有了梦想实现的实感。老师说是我4年多来录舞投稿的坚持,以及只身两次来上海面试打动了他,决定给我一次机会试试。

从前我习惯了一个人看视频抠动作,进团后才发现还有很多抠的不仔细、理解不到位的地方。我们会分组练习,直到大家可以统一。经过一个多月线上、线下的排练后,我们团定在2023年8月12日出道。
出道那天我尽了最大努力打扮自己,但在剧场碰到了其他长得漂亮、妆容又精致的小偶像,我的不自信感又回来了,感觉自己淡然无光。第一次登上舞台看着台下的观众,因为都是陌生人,我甚至不敢看他们的眼神,很忐忑会不会有人看到我?虽然很紧张会忘词忘动作,但我把平时录舞的感觉代入了,想着只要自己尽全力把舞台表现做到最好,就算没有人看到,起码自己不会后悔。

演出中的小遥(作者供图)
一般每个团一次都会表演5-6首曲目。但“初披露”那天,为了保证舞台效果,我们只演了练得最熟的一首歌。表演完的观众互动环节,主持人问观众“记不记得我们团每个人的名字?”问到团里其他人,台下传来零零星星的喊声,但到我的时候,鸦雀无声。后面的见面会上,来找我的人也是最少的,让我感到很受伤。但后来转念一想,我能迈出第一步已经很有勇气了,就算只有很少的人来找我聊天,我也要用心回应他们,认真对待。
几个月后,在表演时突然开始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还有人举着属于我的应援色荧光棒打call,也有观众给我拍“直拍”(偶像团体表演时粉丝只拍单个偶像的全程表演)……以前我接受不了原图直出的照片,但是后来慢慢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丑嘛。还有粉丝跟我说,初舞台那天他喊了我的名字,只是我没听到而已。原来,在那个重要的时刻,我也被看见了。

内向的我被粉丝治愈

上海和广州的“地偶”行业最为发达,大部分团体背后都有公司在运营。演出票房收入一般归主办方所有,而偶像和公司主要靠“特典会”提成(市面上特典券一般40-60元一张,可与偶像拍一张拍立得、聊天一分钟左右),所以收入很不稳定。

特典会(作者供图)
现在也有很多自营的地偶团体,通过自己发社交媒体直接出道。但如果观众不买账,拍立得的相纸费、制作周边的费用、交通费、排练场地、服装化妆品都要不断支出钱,可能很难维持下去。

我们不是自营,但尽管公司会提供排练场地,报销团体的打歌服(一件成衣500元左右)费用,以及我个人的跨城交通费(每月约1200元),但最初还是要垫付很多钱:比如,化妆品一月补货一次,需要几百元不等;因做偶像产生的市内打车费每月约800元……最初完全是入不敷出的。小半年后,喜欢我的粉丝多起来,每月收入从几百到上千,情况慢慢有所好转。

我有本职工作,对做偶像赚钱没什么执念。我更渴望跟粉丝之间交流感情。我的粉丝们学生和上班族都有,二三十岁的样子,男粉丝占多数。喜欢看地偶的人很遵守规则,不会像工作中的一些男同事跟我开黄腔。我和粉丝聊天时会说,“我在台上看到你站在哪里了,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对不对?”对方听了就会很开心。
让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一个粉丝十分内向,他最开始来特典会就站那儿看我,脸上没表情。我就跟他说,希望你以后多笑笑。下次他果然就会看着我笑了,再后来他可以在观演现场让其他观众托着他向我“起飞”了。他原本看起来形单影只,现在多了不少朋友一起来看我——我还看到他在粉丝群、微博上分享和谁谁谁一起聚餐。这些都会让我觉得,粉丝和偶像之间,是紧密依存的关系,大家都不是过客,而是活动里的重要来宾。

演出现场(作者供图)
我有一次因为上台表现不好感到很难受,粉丝回去后在微博写了很长一段话鼓励我。当我容貌焦虑时,他也会赞美我说,我努力的样子非常有魅力的。

虽然粉丝的安慰都是简单的文字,但却真实地治愈了我。但话说回来,回到现实中,我跟异性相处起来还是比较尴尬。从2019年开始投稿B站到现在,我没有再谈过恋爱,尽管被不同的人表白过,但我总觉得,应该保持偶像的自我修养,“如果恋爱了,粉丝就会流失”。
不过这也可能是我逃避亲密关系的一种借口。生长在离异家庭,我本就对爱情比较悲观,再加上之前的分手经历,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永远爱另一个人的。与其冒着承受失去的风险开始一段恋情,还不如干脆不要开始。我反而觉得和粉丝的关系是比较稳定长久的,不会像爱情那样转瞬即逝。

周日晚上特典会结束,赶高铁回到南京的家往往已是午夜。我一路上会刷微博看粉丝评论,也会计划下周的工作内容,周会该怎么汇报。高铁的两端,一边的我是沉默寡言的,一边的我是元气满满的,两个角色都是我,却又是截然不同的我。

发烧时坚持演出的小遥(作者供图)
从小我就很清楚,自己想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工作,现在我确实靠自己努力创造了第二人生。家里亲戚都能看到我在朋友圈发的演出视频,虽然不一定能完全理解,但起码没有反对我。我爸起初有点担忧,女孩子做偶像会不会受到骚扰?我就跟他解释,自己遇到的粉丝都特别善良有边界感;再者我们活动都是在线下进行的,粉丝群体会起到一个互相监督的作用。

大部分地下偶像还是大学生,而我已经毕业两年了,不知道偶像这件事还能做多久。时间过得很快,从我们团初舞台时只唱跳一首歌就累得不行,到前段时间突破自我连跳了八首歌,我记得其中有一段大家牵手举高,齐声唱到:“怖いものは 何も無い 何も無い”(可怕的东西都没有了,都没有了),我想十年后我们回看这段一定都会十分感动。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太担心未来呢?不如好好享受当下,活在当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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