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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40+女性的20年相亲史

蒋小伟 三联生活周刊 2024-06-29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相亲无聊,不相亲也无聊,还是一个人好。



文|蒋小伟

夏雪从首都机场出来的时候,就披着一件风衣,里面穿的还是她在上海开会时的那一身黑色套装,北京12月的寒风吹过她的脖子,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手拉着银色的Rimowa旅行箱,一手端着手机,径直向停车楼里叫好的专车走去。
望京离机场不远,夏雪索性就没有掏出箱子里的笔记本电脑,而是打开了微信,眼睛屏蔽了工作群里的几十个未读消息,打开“闺蜜约饭群”,和朋友聊了几句熟人的八卦。专车停在了大西洋新城的E区,她没让师傅下车,自己从后备厢拽出旅行箱,向一栋单元楼走去。等电梯的时候,她开始抱怨物业,抱怨小广告。我问她在这里住了多久,她说2013年买的房,花了300多万元,贷款已经还清了,现在想搬家,但还没找到合适的小区。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说着,她打开了房门。这是一套很整洁的公寓房,两室一厅,木质地面,亚麻窗帘,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奈良美智的签名版画,除此之外,没有太多陈设。单从家具的风格和深颜色倒是可以猜出这位女主人的一些特征:独居,收入中上,经常出差,品位还不错,外加四十出头。夏雪扔下箱子,从抽屉里拿出Coravin取酒器,又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勃艮第的一级园葡萄酒,抽了一杯,瘫坐在沙发里,没换衣服也没换鞋,抱着手机一边工作,一边讲起了自己的相亲往事。

在夜店约会

2001年,夏雪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工作。她最初是一名时尚杂志的服装编辑。二十出头的她和大多数同龄女孩一样,很快被各种品牌的精致产品所吸引,于是把大量的工资都花在了买时装上。“买包吃泡面的梗就是在说我。”她毫不掩饰自己当年的经济状况,毕竟身边的很多朋友都曾经经历过这段“消费主义时期”。或许就是因为生活过得太过物质,她每天辗转在公关活动和各种酒局之间,也在那时,夏雪结识了不少成功男士。
夏雪的初恋,是一位汽车销售员,他总是穿着一身海军蓝色的定制三件套,谈吐得体,每当有姑娘给他倒酒,他都半捂着酒杯,连声说差不多了,快喝多了,而每次干杯的时候,他都憨厚地一饮而尽。夏雪觉得他很有意思,于是这邻座的两个年轻人,就开始了约会。
“可能是我以前花钱太大手大脚了,所以会给男生带来一点压力,汽车销售可能觉得我挺物质的吧。”夏雪说,“其实我俩的收入在当时都不算太高,他还比我多几千,不过这点钱对于刚毕业两年的大学生来说,就算不错了。”2002年的冬天,“汽车销售”因为受不了夏雪的“物质”,提出了分手。对于夏雪来说,这场三个月的初恋,在一种不默契的气场中,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收场。

《装腔启示录》剧照

随后,夏雪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相亲。她并不抵触相亲,她甚至有点喜欢认识新朋友的感觉,即便是父母介绍的相亲对象,她也不拒绝。于是,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相亲地点,定在了工体西路上的一个夜店里。两个人被巨大的电子音乐声包围,他们的身边,还坐着经常和夏雪喝酒的三五位朋友,随着音乐的高潮,大家都走向舞池的方向,卡座里坐着一心跳舞的夏雪和有些尴尬的男生。男生被巨大的音响吵得有些烦躁,他端着酒杯看着夏雪,喊了几声,可夏雪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两个人干了一杯,男生借故接了个电话离开了喧闹的夜店。
直到今天,夏雪也不觉得自己定的约会地点有什么问题,“当初他要是不想来夜店的话,可以提出来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既然玩不到一起,就算了”。二十出头,夏雪对谈恋爱不太当回事,她工作很努力,经常加班,在酒局上,她也是喝得最猛的那个人,她很喜欢自己的生活状态,尽管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加薪升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在北京买套房子,和喜欢的人住在一起,或许有个小孩什么的。她不想计划得太远,觉得那会让她失望,甚至有点享受自己的生活状态。她在望京租下的房子有个落地窗,房东是个和蔼的北京老太太,她在生活圈里认识了各行各业的人,交了不少朋友。单位的主编很喜欢她的工作方式,因为性格好,同事间勾心斗角的事也轮不到她。她甚至因为工作遇见过不少喜欢的明星,却又在接触之后,对他们毫无感觉,觉得明星很假,不会成为朋友。
她喜欢读克莱尔·吉根,喜欢那种冷静,喜欢转瞬即逝的情感,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搭建蜂巢的蜜蜂,孤独、无助,并且缓慢地打磨着蜂巢的棱角,并让它看起来有一些美感。与此同时,夏雪或许也在打磨着自己的棱角,但她并没有意识到,在那个有些“名利”的环境中,她的好性格也会成为被出卖的对象。

《50次初恋》剧照

在一次封面拍摄后,她被同事诬陷在工作中出错,夏雪毫无表情地提出了辞职,她对自己的冷静感到了一丝意外,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很喜欢她的主编,也感到意外。她没有做太多解释,只是不喜欢这种感觉,收拾了一下座位,便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她坐了5年的工位。

相亲变成了入职

走出写字楼的那天,她在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了一包烟,吞云吐雾之间,她看到了报刊亭一些报纸的头版头条——嫦娥一号发射升空。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一点要升空的感觉,整个身体轻飘飘的。她从世贸天阶走回了望京,一路上,她不断肯定着自己的决定。她不知道以后会做什么,但是并不慌张,她考量了一下自己对这个城市的意义,得不到答案,于是开始幻想自己的未来岁月。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夏雪看了几本书,波德里亚的《冷记忆》、塞林格的《九故事》、毛姆的《没有毛发的墨西哥人》。她又看了几部爱情电影,在看了亚当·桑德勒主演的《50次初恋》后,她决定再去相亲。差几年30岁,待业,没房没车,夏雪给自己做了个简单的评定。那段时间里,“剩女”一词刚刚开始在网上流行,不过夏雪并不喜欢这个词,她说这个词是时尚杂志造出来的,说女生之所以被“剩”下,是因为男人要不起。
这一轮的第一个相亲对象,是个国际学校的老师。夏雪和他的共同兴趣是音乐,男生喜欢古典音乐,夏雪喜欢北京的乐队。两个人从小时候买磁带一直聊到工作后买的第一个MP3,从央视转播的新春音乐会,聊到朝阳公园的音乐节,4个小时过去了,夏雪觉得好久没这么痛快地聊天了,而男生开始把话题往现实中转移。在喜欢浪漫和幻想的大脑中,现实像是一个巨大而不可名状的物体,当话题触及到它的边缘时,夏雪突然停止了表达。

《谁说我结不了婚》剧照

男生丝毫没有发现气场的变化,继续介绍着自己,31岁,山东人,巨蟹座,钢琴老师,有过三段恋爱经历,有房,在东五环,有车,日产丰田。他对未来充满希望,他希望自己能在35岁之前做父亲,这样,刚满60岁的母亲可以帮忙照顾孩子。他喜欢退休的时候能一家三口搬到青岛,他说自己从小就喜欢吃青岛的食物,他说……夏雪打断了他说,并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那个,你觉得我能生孩子吗?”男孩抱歉地拿起了酒杯,说自己讲了太多,夏雪也对自己的唐突有些抱歉,两个人干了一杯,一时无话,四只眼睛望着窗外交道口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
回到家,朋友打来电话询问约会的结果,夏雪说,在等待戈多见的,戈多来了,丘比特没来。过了两个小时后,朋友在MSN上贴来一段《恋爱犀牛的台词》,鼓励夏雪继续相亲。“人是可以以二氧化碳为生的,只要有爱情。”夏雪回了一句:“可我什么也不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像我这样普通的人。”过了五分钟,她又加了一句:“我的人生好像没有计划。”
三天后,夏雪以崭新的心态迎来了下一个相亲对象,这位男生是一位软件工程师,当时俗称程序员,夏雪私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网管”。起初夏雪对这段约会并不抱太大希望,因为她一直认为这类男生无趣、呆板,在30岁之后开始严重脱发。但是当她听到眼前的这位男生,用极富想象力的简单词语,向她描述科技公司的工作内容和趣闻时,夏雪似乎在一瞬间被他折服了。男生说这是他第一次相亲,夏雪忙说自己也是,于是两个人决定走出咖啡厅,去吃一顿火锅。
“南门涮肉,便宜又好吃。”男生的这个推荐,让夏雪不住地点头,两个“食肉动物”狼吞虎咽,吃了四盘羊肉,喝下两瓶啤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天来。夏雪坦承了自己的待业状态,男生想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说,你下周一来我这儿面试吧,我们公司要上市一款颜文字输入法,你可以做市场。
一个星期后,这个名叫张雨喆的男孩成为了夏雪的新领导,这个尚未被开发出来的爱情,也随着她的入职,被开发成上下级关系。在入了新行业之后,夏雪似乎对自己有了更多的认识,她觉得自己曾经的那种不羁、文艺、直爽和棱角,都让自己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在那次一连串的约会相亲、面试和入职长谈后,她觉得自己终于度过了漫长的青春期。她觉得朝九晚五的工作状态,让她结束了一场大梦,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寻找新的爱情。

《欢乐颂》剧照

两个星期后,夏雪的妈妈在某相亲网站上斥资五位数,为女儿办理了会员。成为会员的福利,便是有了更多的“选择”。夏妈妈根据网上的资料为她的女儿制订出一套“完美”的相亲计划,从个人资产到职业发展,再到户口、相貌等分类,排列好了女儿的终身。出于对母亲的尊重和试试看的心理,夏雪顺从了这个安排。

偶尔爱情,继续相亲

网约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著名的烤鸭店里。男生从德国留学归来,学习机械化制造,目前在一家车企负责全球供应链。为了这次见面,夏雪精心打扮了一番,做了头发,选了一件参加活动时的小礼服,临出门的时候还喷了点迪奥的香水。突然,她觉得自己好像和这身打扮有些疏远,在入职了科技公司之后,她已经很少带挎包出门了,双肩背包才是她最常用的,久违的礼服和香水,以及精致的餐桌,让她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在时尚杂志打拼的状态。
她对眼前的这位男生很满意,那次见面,她被照顾得很好,饭后还一起去电影院看了刚刚上映不久的《阿凡达》。电影中有一句台词:所有的能量都是借来的,早晚有一天要还回去。夏雪问男生,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男生答道,一切坚固的都将烟消云散。
那天之后,夏雪觉得自己又找到了初恋的感觉。他们频繁约会,偶尔出游,去了一次云南,一次西安。在旅途中,她甚至觉得这个男生像个可以信赖的长辈,总表现得很踏实。直到两个月后,她听朋友讲,见到了这位男生似乎在和别人约会。夏雪变得愤怒,她质问男生,却得到了依旧老练的回复。她问他到底想不想在一起,那男生也并没有给出确切的答复。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男生的公司楼下,夏雪归还了他送的礼物,男生不想接,但还是接了过去。

《三十而已》剧照

在恋爱的过程中,夏雪本以为相亲网站的指标就此作废,却没想到自己又翻出了几名人选。作为繁忙工作的调剂,也作为认识新朋友的借口,夏雪几乎每周三和周末都会约见两位男士,她几乎尝遍了海淀区的所有餐厅,也看了不少院线大片,可每次动心后不久,她总能回归平静。夏雪起初觉得是男生的问题,不能一直保持初次见面的魅力和矜持,后来她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或许自己无法和人长时间相处。
在一次约会中,她还遇到了“奇葩”男士。这位黄姓男生和自己来自同一座小城,一进门就把一辆豪车的钥匙甩在桌上,起初夏雪以为这是个大大咧咧的男生,不过没几分钟,就开始不得不忍受他的“炫耀”。从股市资本,说到补充质押,一批批生涩的金融术语灌进了自己的耳朵。她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问了几个问题,随后,男生的自信心爆棚,讲起了自己投资大项目的经历。
过了一会儿,黄先生点了一杯威士忌,开始了情感自述。他有过很多女朋友,但时间都不长,最长的有半年,分手大多是因为性格不合,他希望能找一个愿意给自己持家的女生,钱不是问题。最后他也询问了夏雪的工作,对互联网颇有些不理解的黄先生,希望她可以赶紧辞职,尽快搬进顺义的别墅。此时的夏雪感到好笑,却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她像面试一样逗趣地问道,那您觉得我行吗?黄先生倒也直爽,掏出一个iPad,给夏雪看了看之前相亲的女生照片,说道:“这都不像过日子的人,我看你应该挺会做饭的吧。”夏雪说她心里已经乐喷了,出于礼貌,她简单地笑了笑,说自己就会泡面。黄先生叹着气摇头,仿佛对夏雪,他曾经处过的所有对象,以及那个相亲网站,都表现出极度的失望。
不到一年,网站的相亲指标都用完了,夏雪谈了三场正式的恋爱,结识了七八个好朋友。她偶尔也会见见这些朋友,和自己的朋友一起吃饭,一起旅游。她觉得自己的每次相亲,都像是一次初恋,她说自己在恋爱时,仍像那个长不大的大学生,即便是经历了数次的“面试”、“长谈”和“试用期”,似乎也打不开自己的心结,可这心结到底是什么呢?夏雪自己也说不上来。

《花束般的恋爱》剧照

后来,夏雪从互联网公司辞了职,自己开了一家做科技产品的公关公司,相亲的次数变少了,但规格似乎变得越来越高。在她的朋友看来,夏雪需要找到一个更加“成功”的男士,才能配得上自己的好朋友。但夏雪似乎对这个“成功”并不在意,或者说,心有芥蒂。
记得在一家新开的牛排馆里,从波士顿归来的名校男孩,不断抱怨着北京的天气、乱糟糟的交通和无趣的生活,仿佛这样才能显出他喜好的与众不同。夏雪送给他一本金宇澄的《繁花》,男生开心地收下了这本书,两个人聊得不错,喝了两瓶加州葡萄酒,可饭后,男生却把书落在了座位上。夏雪没有提醒他,也没有去拿那本书,她觉得可能没缘分,不想强求什么,也不想太主动。
伴随着偶尔的相亲,伴随着年复一年的单身生活,夏雪的生意越做越大,她在望京买了房,随后又在国贸附近买下了一间办公室,十几个人的公司,被她搞得颇为忙碌,有声有色。2015年的时候,她在一个陌生人组的饭局上认识了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孩,他是电影摄影师,她很喜欢这男生的气质,两个人像是相见恨晚的朋友一样,开始了偶尔的约会。
他们都相过很多次亲,也都谈过几次恋爱,或许是太专注自己的生活和事业,总是不能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与人共处上,但就这样,两人松松散散地谈了两年恋爱,他们彼此都很喜欢这种“偶尔爱情”的生活,在他们看来,家不是爱情的唯一场所,真正的爱情,都在不经意间,就那么一瞬,几个偶尔的刹那,最多几秒钟到头儿了。或许这也是从太多次相亲中领悟到的,再多的相处,都是累赘,都是生活琐碎,都是羁绊,这是他们不想要的。即便是最后的分手,也没有任何的相互通知,不过是长时间没有联系,充满默契。
《东京女子图鉴》剧照
夏雪的最后一次相亲,是在2021年,在夏雪的老家,在父母的安排之下。在夏雪的回忆中,父母从最初的催促,演变成了电话里的质问。在微信时代,他们转换了思想,偶尔“借”用他人的小孩示爱,晒一晒亲朋好友孩子的结婚场面。面对这些,夏雪都无动于衷,她始终无动于衷,面对这些所谓的“必经之路”,她毫无兴趣。这些年,或许是因为忙于工作,夏雪很少回家,总之每次在微信里,爸妈都会表达各种思念,可一到家,过了年三十、初一,她就要和父亲大吵一架。2021年的春节,为了缓和与父亲的关系,她与当地的一位科长,又相亲了。
在这位公务员整洁的客厅里,夏雪感到了一种荒诞,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现。“一切的现实,实际上都比我们想象的神奇得多。”她想起了马尔克斯的话。她问科长平时喜欢做什么,科长回答爱做饭。夏雪笑了笑,科长也笑了笑。她对科长蛮客气,科长倒是很喜欢她。她说有时间来北京,请你吃饭。科长很得体,也很知趣地应了一声,饭后,两人再没有联系。
大年初四,夏雪回到北京,先给自己过了个生日,没过两天就上班了。夏雪坐在办公室里刷着手机,看到某个微信号采访了自己曾经的一位约会对象,他所在公司研发的智能眼镜要上市了。夏雪想到自己还有他的联系方式,发了个消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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