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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医院的第二年,我在国企搞防疫

丁香园 DXY 丁香园 2021-03-19

本文作者:江川


这是我逃离医院的第二年。


我现在所在的单位,是某五百强国企下属的一个汽车研发机构,一般被称作「研究院」。


这个研究院有些历史,前身可以追溯到改革开放初期,是首批中外合资的企业;但它也很年轻,虽然有五千多号人,但全院员工平均年龄也不过三十出头。


面试时领导告诉我,我这个岗位的主要工作是员工健康管理,主导诸如体检之类的工作,另外再定期组织一些健康讲座就行了。职能里和医学关系最大的,就是管理一个院内的医务室,但也只是停留在日常管理层面,医务室本身已经有个外聘的医生坐诊,不需要我自己介入任何医患关系。


说实话,我当时的神志并不是很清楚,前一晚急诊抢救的残影还没褪去,又被眼前极具科技感的大楼震撼的心智迷乱,看着这里来来往往衣着体面妆容整洁的员工,一瞬间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年的感觉。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在踏入 29 岁的第二个星期,我从一个急诊医生,变成了一个国企职员。


入职研究院后第一次出差,摄于 109 国道青海格尔木段(作者供图)



从急诊医生,到国企职员


工作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了这里的神奇之处。


这所研究院的核心功能是研发乘用车,然后把整车方案交给主机厂去量产和销售。所以,它虽然是车企的一部分,但本身并不承担销售职能,这里的员工自然也没有什么销售任务;院里的工程师们超过七成是工科和设计相关专业的硕博士,海外留学经历几乎是标配,而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加入研究院时还不到三十岁。


与其说这是一家公司,它更像是一所高校。


数以千计的年轻工程师,每天在写字楼和试验场之间行色匆匆,饭点时去中餐区吃饭,工间休息时去西餐区喝咖啡,随处可见的讨论不是技术课题就是研发项目,空气中充满了朝气和活力,仿佛但凡有人身上带了一点点丧气,就会和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可惜的是,在大部分场景里,我就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人。


作为公司成立以来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临床专业的员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找不到任何融入的角度,只能尽量变得透明。


避免尴尬的最好方式就是降低存在感,我把在医院养成的习惯发挥到了极致,独来独往,小心谨慎,除了吃饭之外,能接触陌生人最多的地方只剩下电梯了。


好在正常人大多都不会选择在电梯里社交,就算有人说话,也都是在扯一些米勒循环阿特金森循环之类我听不懂的话题。


发起这种话题的多半是技术部门的工科男,偶尔也会有设计部门的小哥插两句嘴;试制任务多的时节,电梯里还会挤进来一两位女工程师,除了笔记本,她们可能还会双持着 24 寸扳手,巾帼不让须眉,霸气一时无两,于是空气又重新归于平静。


不用值夜班,也没有抢救,我开始渐渐适应工程师的思维,习惯被人叫作「江工」。和这座城市里其他所有的写字楼职员一样,随着电梯门一开一关,江工的一天就过去了。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还可以过很久,直到新冠疫情的到来。


1 月 20 日,钟南山院士接受央视《新闻一加一》采访,表示新冠肺炎「肯定存在人传人」(央视新闻视频截图)


那时我刚参加完丁香园的线下活动从北京回来,正逢杨文医生遇袭,信息流里铺天盖地的都是关于伤医的讨论,整个医疗圈就像一个随时可能被点燃的火药桶。


而后来真正点炸这个火药桶的,却是另外一位医生的遭遇,吹哨人的故事此处我就不再复述了。


华南海鲜市场的消息传出不久,公司就开始有湖北的同事征求我的意见,到底还能不能回去。


对于整个中国汽车产业来讲,湖北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亚洲最大的汽车试验场、体量巨大的东风公司都在湖北;国产车重要的零部件供应商,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湖北。除了极端试验场,湖北算是我司员工出差的第二大目的地了。


更重要的是,研究院有着大量湖北籍的员工,包括我自己。


我先是给在老家的父母打了电话,然后又微信问了武汉襄阳宜昌等地医疗圈的朋友,得到的结果基本一致:病例肯定有,但具体情况不明朗,大家掌握的消息都不超出官方通报的范围。另外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无论是圈内人还是圈外人,这次都很紧张。


单就急性传染病的处置而言,我算是略懂的。


急诊医生遇到传染病的可能性本来就比较大,受气候影响,南方地区冬春流感、夏秋登革热已经是固定套餐,每年夏天城中村里都能接回几个出血热,机场医院时不时还会助攻一两个疟疾过来。艾滋梅毒更不用多说,只要出诊时间够长,基本都能见个遍。


我本以为全国的急诊科情况都差不多,直到有一年冬天去长春参加教学比赛,夜宿吉大三院,有幸观摩了一下北方寒夜里的卒中急诊,我才体会到南北方疾病谱的巨大差异。


也是在那次比赛中,我选择了登革热的讲题,侥幸跟来自协和的同行打了个平手,捧回了我离开医院前最后一个全国奖,算是占了这种南北差异的便宜。


当然后来的新冠疫情证明,并不是所有的疾病都有如此明显的地域差异。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木子理问我。


木子理并非医疗圈人,他是当年招聘我的另外一个HR。木工为人仗义,对贫苦的基层医务人员(我)有着朴素的阶级感情,常请我吃火锅,一来二去就成了好友。木的见解通常比较高,所以我也喜欢征求他的意见。


「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我问他,「在全院发个武汉方向的出行预警?」


他似乎是在纠结什么,沉默了一会才抬起头来。


「你也想被谈话吗?」


此时,距离武汉封城还有二十天。


武汉封城前的街道(图虫创意)


预警到底还是没发出去。


倒也不是因为怕什么诫勉谈话。我的执业证就挂在我自己管的医务室里,就算把我的执业资格暂停了,也不会影响医务室运行。


但企业自有它运行的规律,上级单位都还没有指示,仅凭一个网传的文件截图就要求上千人改变行程,确实缺乏说服力。


时间进入一月中下旬,全国的病例报道陆续增多,但在数量上似乎并没有什么规律可循;一方面是连日攀升的确诊人数,另一方面是「万家宴」这类的新闻,不要说普通老百姓了,连我自己都感到各种迷惑,最后只能接受一个信号:先安心过年吧。


反正哪也去不了了,我就把在书柜里躺了两年没拼完的乐高千年隼给收拾了出来,还给魔兽世界账号充了一张月卡,准备度过一个安定祥和的春节假期。


就在临放假的倒数第三天,微信很罕见的在凌晨推送了一条公告,这条公告只有短短几行字,却看的我一身冷汗。其中一行字是:经国务院批准,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纳入《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规定的乙类传染病,并采取甲类传染病的预防、控制措施。


普通人可能对这样的表述没有什么概念,但医务人员一定不会陌生。上一个「获此殊荣」的传染病还是七年前的人感染高致病性禽流感;再上一个,则是 2002 年肆虐全球的非典型性肺炎。


这座城市不可能忘记非典,叶欣护士长的塑像,已经静静地矗立了十七年。


一位戴口罩的市民走过抗击非典医务人员雕塑(图虫创意)



警报拉响


在开车前往公司的路上,我收到了区卫计局的通知,要求区里所有民营医疗机构的负责人迅速集中开会。


直觉告诉我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运营医务室这两年,我和各级卫生部门也打了不少交道。区里近年精简会议,一般有什么指示学习,大多都是通过发文件的形式执行,很少这么兴师动众。


而实际情况显然比我想象的更麻烦。


等我赶到会议现场时,卫计和疾控的负责人都已经到了,坐在第一排的是区突发公卫应急办公室主任和其他两个办公室的人,一眼望去都是熟面孔。去年我在研究院刚办了一个呼吸病宣教活动,请到钟南山院士来宣讲,这些领导也都去了。


这让我感觉不安,这次会场里显然没有什么院士大咖,能让这些大佬一起出动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没有领导演讲,也没有什么客套话,主持人直接引出了 CDC 和应急办的负责人,前者讲了当时最新版的新冠病毒防控信息,用的还是北京的 PPT;而后者干脆连 PPT 都没有,直接挑明了区里目前面临的最大风险点:全市最大的高铁站,和华南地区规模最大的学生聚集区。


我心里一沉,打开了手机地图,研究院正好处在这两个点中间。


车站里戴着口罩的人群(图虫创意)


会议后来还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领导最后连说了好几个「拜托」,态度诚恳而郑重。


在开回公司的路上,部长问我能不能启动一个讲座,我想都没想就接下了,这次危机显然不是只靠一两个人就能解决的,必须让每一个员工都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庞大的春运大大提高了人类迁徙的复杂程度,只要有一个员工麻痹大意,放假归来就是五千人的噩梦。


但是讲什么,怎么讲,我却还没想好。


研究院的特点是人员普遍高学历。工科生又特别喜欢钻研,平时就已经有不少员工会拿着文献来跟我讨论病情,而在疫情发生的这段时间,我在公司微信群看到的新冠肺炎资料,甚至比在医疗群里看到的资料质量还要高。拿这种 PPT 照本宣科,忽悠不了这帮人精。


于是我想到了小谢。


小谢是我的高中同学,大学考在了不同的院校,虽然同为医学专业,但是我学临床,她学预防,现在已是病毒学博士。


单就对冠状病毒的了解而言,我认识的人里面确实没有人可以胜过她。五年前中国大陆输入的第一例也是唯一一例中东呼吸综合征(MERS),就是在她的主持下完成了测序。MERS 病毒也是冠状病毒的一种,被视为 SARS 病毒和新冠病毒的表亲。


毕竟是多年好友,(在听说我司有很多单身小哥哥以后)小谢便爽快的答应了我,从她宝贵的相亲日历里给我的联合讲座排了个期。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次讲座的效果非常之好,普及了疫情知识之余,还直接或间接影响了超过四百名员工,让他们取消或改变了行程。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三天后会经停武汉。


而此时距离武汉封城,还有三天。


像所有其他的国企一样,公司也迅速成立了防疫工作组,跟随国家政策发布了各种提醒和禁令。但在大部分情况下,防疫小组只能做一些转发和提醒工作,很难采取什么实质性的措施,这让我感到很焦虑,却分不清焦虑的来源。


这种莫名其妙的焦虑感,在除夕之夜到达了顶峰。


江苏医疗队,广东医疗队,解放军部队,各个省市和单位都在连夜整队出发驰援武汉,而电视里依旧歌舞升平烟花璀璨,让我有一种分裂感,不知道哪一边才是属于我的现实世界。


我只能不停的刷着手机,看着来自各个渠道真真假假的疫情消息,然后果不其然的,刷到了我原来医院医疗队出征的消息。


根本不用点开大图,我凭装束就能辨别出医疗队的每一位成员,他们都是我的老师、师兄和同事,光急诊和 ICU 人员就占了三分之二,专业方向年龄层级和我高度重叠。


换句话说,如果我没有从医院离职,这支医疗队里很可能有我。


我也终于找到了那种巨大焦虑感的来源。曾经和我一起日以继夜并肩抢救的兄弟,和我一起乘救护车在城市边缘飞驰的姐妹,和我一起许下大医精诚誓言守护人民健康的同袍,现在去战疫前线践行他们的誓言了。


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在人生第三十一个除夕夜,我感受到了如儿时一般的无助。


离开医院前进行临床操作的照片(作者供图)



保护好一万人


各地医疗队支援武汉的目的很明确,武汉当地的医疗资源已经陷入了严重的挤兑危机,大量真假难辨的病例占用了超量的医疗资源。省会如此,湖北其他地市更不用多说。


另一方面,其他省市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说我原来的医院,已经另调了 8 个医生组成 24 小时发热门诊,新冠和季节性流感叠加在一起,各大医院急诊都濒临崩溃。


「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我问自己。


首先,不能再给医疗系统添不必要的麻烦。


研究院有五千员工,五千个家庭就是超过一万人口,保护好这一万人,就能给各地医院减少一万人次急诊量。此前我已经面向全院员工开放了 24 小时在线医疗咨询,这还不够,我还要把他们的家属也纳入进来。但是要怎样才能知道员工家属的健康状况呢?


然后,要达到公司的防疫和复工目标。


经济发展才是硬道理,照现在这样的疫情趋势,十有八九要打持久战,如果为了防疫目标长期不开工,一年半载出不了粮,想必员工自己都不答应。但是一人感染五千人隔离,这责任谁又担得起呢?


此时无症状感染者、多次核酸阴性确诊病例和超长潜伏期患者的情况都开始出现,核酸试剂又一度紧缺,不可能让复工员工都做。那要怎样才能精确识别,让安全的员工先复工呢?


我试图在教科书中寻找答案,但无论是传染病学还是病原微生物学,都只是教人如何具体识别和防治;我转而寻求文献,但彼时连新冠病毒病原体的研究论文都很少,更何况这种社科方向的课题。而非典时期的经验此时已很难奏效;


万万没想到,我这种学渣,有朝一日竟要去研究这种百度不知道知乎也不知道的课题。虽然隔着电脑和手机屏幕,但我也能感受到防疫小组其他同事盯着我的热切目光:这事是绝无可能指望他人了。


此时我想起了伍连德先生,不知道在一百年多前的那个除夕雪夜里,面对那场近乎要灭了晚清的东北鼠疫,伍先生到底想到了些什么。


办公桌面,我又戴上了以前在医院的听诊器(作者供图)


大年初一我起的很早,在电脑前面敲下了第一份面向全院的防疫调查问卷。


在第一版里我围绕传染源、传播途径和易感人群三个方面设计了 32 个问题,包括员工所处地理位置、使用过的交通方式、本人和家属健康情况、接触史等信息,然后对每个选项进行赋值,使每个填表的员工都能得出一个感染风险评分。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这能得出个什么结果,但经验告诉我,把流调先做起来,总是有好处的。


第一次调查完,我发现数据量太过庞大,选项排他性也做的不够好,就组建了一个问卷处理小组,拉了几个和安全相关的年轻同事进来一起处理数据,同时根据部门反馈和试算结果对问卷做迭代更新。后来小组日益庞大,IT 和人力等部门的同事也都加入了进来。


IT 的同事优化了风险值的权重配置,给员工匹配了公安部门每日发布的确诊病例车次/航班信息,优化了传播途径的算法;人力的同事解除了打卡电子围栏,完善了员工实时位置数据,和 IT 同事一起将地理位置拟合到地图上,匹配各地区发布的高风险小区/街道位置,优化了潜在传染源的算法;我自己则拉取了计生和体检系统的数据,和人事考勤系统交叉匹配,优化了一些易感人群的算法。


也多亏了五千多位同事愿意当小白鼠,在此后的一个月内,陪我们将问卷迭代更新了二十多次,到了省市宣布全面复工的前一周,我们已经可以做到对每个员工前一天的行为进行综合风险评分,以确定他第二天到底是正常上班,还是要居家办公。


虽然整个假期都忙的日夜颠倒,但总算是有了成果。利用这一套工具方法,我们掌握了所有员工和家属的实时健康情况和防疫信息,必要时提供一对一咨询,降低了他们在不必要情况下就医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为员工复工提供了决策依据,在防疫允许的范围内,公司提前达成了全面复工的计划,并且将「0 感染」保持到了今天。


根据员工实时位置数据完成的拟合图

(作者供图)



我又变回了「江医生」


其实,后面还出了很多意料之内或者意料之外的幺蛾子,比如复工期间发热,员工小区被集体隔离,海外实验室防疫物资断供之类的突发事件,但因为有了前面的基础工作,倒也不算是很棘手。


但令我自己没有想到的是,很多场景似乎开始变得熟悉起来。


我的手机又变回了「消防热线」,每当陌生电话响起,未知的任务都会让我紧张,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出救护车的日子。


国内的疫情慢慢平稳,医疗队安全撤回,现存病例一天天减少,老百姓的生活也逐渐回归正常,但是我的乐高终究是没有拼完,游戏月卡也早已过期。


当我终于有空写下这篇文章时,公司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忙。我经常因为限流而买不到咖啡,上下楼时,也只能站在电梯九宫格的最里面。


电梯里依旧很少有人说话,工科男们不再讨论发动机,而是扯一些刘雨昕虞书欣之类我听不懂的话题;设计师小哥的头发已经长到可以扎起来了,明显对这些宅男的讨论不感兴趣;女工程师们的工裤纷纷换成了长裙,手里的工具也随之温柔了许多。


不用值夜班,但时不时要帮业务部门救个火,我开始适应自己的双重身份,习惯被人叫作「江医生」。


和这座大楼里的所有员工一样,随着电梯门一关一开,江医生的一天才刚刚开始。(责任编辑:gyou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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