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不齿的“小偷”如何成为艺术大师?
罗伊·利希滕斯坦的创作看似简单:挪用漫画,将图像直接搬到画布;“剽窃”其核心元素本戴点,使之成为自己的独特艺术语言。他的作品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并非原创,却与安迪·沃霍尔并称“波普艺术之父”。那么这位“艺术小偷”的魅力究竟在哪里?
罗伊·利希滕斯坦(Roy Lichtenstein)凭借鲜艳夺目的色彩和标志性的漫画图像而闻名,成为20世纪下半叶最具影响力和创新性的艺术家之一以及波普艺术的杰出贡献者。然而自踏入艺术界起,他就因“模仿式创作”而备受争议。当时的媒体嘲讽他是“美国最糟糕的艺术家”;评论家也不认可他的艺术家身份。
他的作品并不独特,挪用漫画、没有超凡的技艺和深刻的内涵,却巧妙地创造出自己的艺术语言。作品风靡美国,并以强烈的美式风格席卷全世界,拍卖价格令人望尘莫及,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经能够轻松达到上百万。进入2000年,他的作品拍卖价迅速飙升,年度销售额达1.405亿美元,名列全球前十。
罗伊·利希滕斯坦《The Ring (Engagement)》,布面油画,122.5×177.8cm,1962年,成交价4169万美元。
利希滕斯坦凭借超前的感知力敏锐地捕捉最鲜明的时代特征,将艺术推向一个新时代,最终扭转了大众对他的印象,从艺术家的异端成为有远见卓识的波普艺术领袖。或许正如毕加索所说:“好的艺术家模仿皮毛,伟大的艺术家窃取灵魂。”利希滕斯坦“窃取”的正是漫画的灵魂。
罗伊·利希滕斯坦《Sleeping Girl》,布面油画和麦格纳丙烯,91.4×91.4cm,1964年,成交价4488.25万美元。凭借此作品,艺术家在2012年最佳拍卖排行榜上的排名甚至赶超印象派艺术家莫奈。
利希滕斯坦从小就对漫画和科学产生了兴趣,随着成长对艺术愈加迷恋。但他早期的创作风格以立体主义和抽象表现主义为主,直到1961年,他的第一件波普艺术作品《看!米奇!》才问世,创作契机更是让人意想不到——竟是因为他的儿子喜欢看米老鼠。
罗伊·利希滕斯坦《阿尔及尔女人》,布面油画和麦格纳丙烯,203.2×172.7cm,1963年
罗伊·利希滕斯坦作品
罗伊·利希滕斯坦《看!米奇!》(Look Mickey),布面油画,175.3×121.9cm,1961年,这件作品被视为抽象表现主义与波普艺术作品之间的桥梁。
利希滕斯坦最早使用的是当时DC漫画的图像,通过复制小部分的纸浆漫画页并把它们融入自己的绘画,使之变成大规模的作品。他先是通过简单的铅笔与蜡笔手绘再现漫画源图像,再对其进行删减、放大或重新组合以适应自己的叙事目的,最后在投影仪的帮助下将更改后的草图追溯到画布上。
DC漫画《Secret Hearts, no.88》,1963年6月出版,后被利希滕斯坦改编为其作品《Crying Girl》。
罗伊·利希滕斯坦手稿,1964年
罗伊·利希滕斯坦《Crying Girl》,搪瓷、钢铁,116.8×116.8cm,1964年
他对源图像的转换通常包括将调色板调整为饱和的基本色、消除细节、增强对比度,来强调商业印刷图像的陈词滥调。在作品《Drowning Girl》中,艺术家裁剪了大部分的原始场景,移除船和男友,使女孩独自出现并在画面里居中,头部被水涡旋绕,并修改了文字气泡中的陈述,从而放大了遇险少女的形象。利希滕斯坦认为他的这件作品超脱了爱、恨、战争等原漫画中的情感内容。
罗伊·利希滕斯坦《Drowning girl》,布面油画,172.7×172.7cm,1963年
利希滕斯坦的作品看起来与漫画原作实在是太像了,创作过程过于简单、机械化,看起来更像是制作和生产艺术。而在当时,商业被艺术界鄙视,漫画这种包含极强商业元素的叙事类型绘画在评论家和收藏家中的声誉处于最低点,许多从事漫画创作的自由职业者都极为贫困。与漫画原创者境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剽窃”了漫画的利希滕斯坦却“轻而易举”地名利双收,因此大多数漫画界人士都认为他是“平庸的克隆明星”。
Tony Abruzzo《Girls’ Romances no.105》,1963年,后被利希滕斯坦改编为其作品《M-Maybe》。
罗伊·利希滕斯坦《M-Maybe》,布面油画和麦格纳丙烯,152.4×152.4cm,1965年
Irv Novick绘制的漫画,后被利希滕斯坦改编为其作品《Whamm》。
罗伊·利希滕斯坦《Whaam!》,布面油画和丙烯,406.4×172.7cm,1963年
除复制图像以外,就连漫画最重要的元素——本戴点(Ben Day Dots)也被利希滕斯坦“剽窃”,成为其独特的艺术语言。为使作品更接近于商业漫画印刷,利希滕斯坦运用了一种商业雕刻中使用的微小机械图案——本戴点,来表现纹理和颜色渐变。
左:John Romita《No Cure For Love》(Heart Throbs no.70)(局部),1961年2-3月出版;右:罗伊·利希滕斯坦《Sleeping Girl》(局部),布面油画和麦格纳丙烯,91.4×91.4cm,1964年
这种密密麻麻的小圆点由插画师和印刷师Benjamin Henry Day Junior在1879年发明,类似绘画中的点彩,利用光的混合原理将彩色小点以不同间隔组合在一起,可以以低廉的成本创造出图像的主导色,比如将洋红色点的间隔加宽来创造出粉红色。这种方法在19世纪80年代开始用于彩色平版印刷,后来扩展至书籍、报纸和杂志的文字页等领域,到了上世纪60年代被广泛应用于经典美国漫画小册子。
《The Little One’s Own Coloured Picture Paper》,平版印刷,1885年,这是一本针对儿童的英语杂志,是英国第一本使用常规彩色页的每周报纸。
《The Little One’s Own Coloured Picture Paper》(局部),平版印刷,1885年
早期漫画印刷中使用的本戴点
罗伊·利希滕斯坦《CRAK!》,织布纸上彩色胶印,68.6×47.2cm,1963-1964年
在其作品中,并非每个点都由手工绘制。相反,他使用穿孔模板印刷来模仿本戴点的样子并将其放大。艺术家在蜡纸上刷上颜料,颜色就像完美的圆形雨滴一样从蜡纸上落下。这种图案将机械复制的漫画图像完美融入了利希滕斯坦的绘画世界,逐渐成为他艺术风格的标志性元素。
本戴点的手绘过程
到了现在,漫画印刷早已采用更先进的技术手段,这些彩色圆点也已经被写入艺术史,成为利希滕斯坦和波普艺术永远的商标。他的漫画艺术作品把本戴点带到了聚光灯下,使其从巨型的本戴点变成“罗伊·利希滕斯坦点”。
罗伊·利希滕斯坦《Girl in Mirror》,钢、搪瓷,106.7×106.7cm,1964年
罗伊·利希滕斯坦《Girl with Hair Ribbon》,丝网印刷,121.9×121.9cm,1982年
然而,利希滕斯坦“照搬”漫画的一切元素只是表象,大胆“剽窃”的背后是对艺术创作本质和社会现实的深刻思考。
他曾提出一个关于艺术价值的问题:“如果说无价值的艺术作品与有价值的艺术作品之间存在差异可以归因于艺术家掌握的变革力量,那么当他没有使用个人风格来创作,只是单纯模仿机械的生产方式时,这种转变还能发生吗?”利希滕斯坦以挪用漫画这种“生产”艺术的方式对抗束缚艺术创作的一切刻板模式,试图将“吻”之类被人们视为毫无价值、滥俗不堪的漫画图案经他之手渲染成艺术品。
罗伊·利希滕斯坦《Kiss III》,布面麦格纳丙烯,162.6×121.9cm,1962年,成交价3113.5万美元。
这一创作过程就好像翻译家将商业广告从英语翻译成古老《圣经》中使用的拉丁语,他采用机械复制的手段来把流行而熟悉的商业图像从漫画提升为真正的艺术,同时也使传统的具象绘画焕发活力。
罗伊·利希滕斯坦《As I Opened Fire(Triptych)》,织布纸上彩色胶印,63×52.5cm,1966年
罗伊·利希滕斯坦《Rouen Cathedral,Set 3》,帆布板上油画和麦格纳丙烯,160×106.7cm,1968-1969年,这是艺术家以印象派画家克劳德·莫奈(Claude Monet)《鲁昂大教堂》(Rouen Cathedral)系列作品为原型而创作的。
借鉴漫画印刷采用的本戴点则是利希滕斯坦探索和解构笔触的概念——即西方绘画基石的一种实验。在此之前,艺术家大多认为绘画主题是内容或形式本身,而笔触通常被当作一种绘画的媒介、表达内容或形式的工具,但利希滕斯坦却创造性地将笔触这种组成元素作为自己作品的主题。
罗伊·利希滕斯坦《Red and White Brushstrokes》,布面油画和麦格纳丙烯,172.7×121.9cm,1965年,成交价2824.75万美元。
罗伊·利希滕斯坦《Little Big Painting》,布面油画和丙烯,203.2×172.7cm,1965年
通过改变色调、加宽线条、扩大圆点,利希滕斯坦让艺术创作中最微小的事物——笔触,成为支撑其画面的最重要元素和绘画价值的表达方式,证明了印刷的漫画可以像表现主义绘画的笔触一样令人回味,并且与之相比更加生动。他将笔触的力量放大、摆在观众面前,使之形成一个深入人心的鲜活形象,在人们的记忆中永存。
罗伊·利希滕斯坦《Roommates,from Nude Series》,版画,146.7×114.6cm,1994年
罗伊·利希滕斯坦《Bedroom at Arles》,布面油画和麦格纳丙烯,420×320cm,1992年,这是艺术家基于梵·高(Vincent van Gogh)《阿尔勒的卧室》系列画作而创作的。
利希滕斯坦将漫画作为“剽窃”的目标,其实也是他对所处时代蓬勃发展的美国流行文化的回应。二战后,远离主战场的美国经济迅猛增长,高度发达的商业文明社会给了民众安全感,他们开始注重享乐、强调个性的发扬。但大量商业信息的充斥也让人们感到空虚、疏离和不安。
与同时期的其他波普艺术家一样,利希滕斯坦也倾向于找到“最笨”或“最糟糕”的视觉物品后对其进行改造,而制作成本低廉、表现题材滥俗、让人不屑一顾的漫画就成了他最好的选择。
罗伊·利希滕斯坦《In the car》,布面油画和麦格纳丙烯,203.2×172.7cm,1963年
罗伊·利希滕斯坦《Hopeless》,彩色平版印刷,91.5×91.5cm,1964年
利希滕斯坦的艺术语言简单直接、易于理解,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其作品展现了典型的美国文化,观众可以看到在高度商业化的现代都市中生活的单调乏味和情感的冷漠疏离,能产生强烈的共鸣。
波普艺术家们高呼“让艺术流行起来”的口号,致力于打破艺术世界与美国常态世界之间的界限,而利希滕斯坦只用“剽窃”来的漫画图像和一堆圆点就做到了。他将现实与人造、高级艺术与大众文化、抽象与具象、手工与机械之间的对立混杂在一起,来揭示它们之间的相互依存。
受利希滕斯坦艺术语言的启发,后世艺术家们试图在其创作手法基础上探索自己展现波普艺术的独特方式。利希滕斯坦作为波普艺术的领导者,重振了美国艺术界并改变了现代艺术的历史,是当之无愧的艺术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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