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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乾重科技,为何清朝的科技反而落后?

中图网燕京书评 燕京书评 2022-09-21

撰稿丨唐山
全文共11334字,阅读大约需要30分钟

在人类历史上,科学退化绝非低概率事件,因为梅文鼎这样的“聪明人”一直都有,他们打着专业、科学、思考的旗号,却做着相反的事。他们特别擅长将新观点和旧需要嫁接起来,不断拿捏名词,随圆就方。成一事、建一楼,非千百人不可为,而毁一事、拆一楼,有时一人即可。这种宿命般的不对称是如何塑造出来的,如何免于被它拖累,也许更值得深思。 

清代外销画中的《制茶图》中的局部,这些绘画多是西方传教士订购,呈现了当时中国的生产工艺、日常生活、独特动植物等。画师都是广东当地人,在西洋画家指点下,这些作品既有东方美学特色,又有较好的空间感,造型也比较准确。
 
西学东渐的进程开启并不断推进,像“地圆说”、“日心说”、西洋绘画等知识的传入,自鸣钟、火器等制造技术的传入,不仅使中国知识界开阔了视野,而且对国家治理和社会生活产生重要影响……从顺治到乾隆的约150年间,清朝宫廷里从不缺少西方技术专家,这些传教士为清人提供从制订历法、舆图测绘、建造火炮,到园林建筑、绘画、御前医生等多种技术服务。乾隆时期纂修的《四库全书》就收录了56种西学著作。
 
近日,一篇题为《明清时期“闭关锁国”问题新探》的雄文引起广泛关注,为证明明清的专制帝王们采取的是政治正确、只是方法上“局限性十分明显”的“主动限关”,而非“闭关锁国”,作者们写出了以上文字。
 
推测文意:从顺治到乾隆,清朝很重视科技,后来的皇帝如能继续保持,而不是“对西方先进科技采取漠视态度”,我们也可能不被时代甩下,从而避免后来的民族悲剧。
 
至少在四点上,个人不能认同此论。
 
首先,不宜过高评价《四库全书》中的西学文献:录入38种(加存目,共62种),在全部收入的3503种书中,仅1.08%,且“一些带有其他学科性质的重要著作未录”(如《眼科解剖》《西国记法》《火攻揭要》《远镜说》等),“对已涉及学科内的很多要籍未收”(如《皇舆全览图》《西域图志》等),堪称挂一漏万。
 
其次,有量变,不等于质变:近代科技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使中国知识界开阔了视野”“对国家治理和社会生活产生重要影响”,不应泛泛而谈。
 
其三,喜欢科学,不等于懂科学:会数学,掏钱让传教士搞科学项目,是否意味着已拥有近代科学素养?科学素养低的皇帝领导科学工作,真能实现“科学革命”?
 
其四,懂科学,未必能推动科学进步:就算康乾的科学素养很高,且愿花钱推进科学事业,一个国家就必然能完成“科学革命”吗?
 
《明清时期“闭关锁国”问题新探》的作者们犯了一个常见错误:将超复杂的科学看得过于简单,以为赶上好皇帝、钱到位、有人才,就能成功。可科学是系统工程,没有足够的社会需求、文化积淀、教育基础、舆论氛围等,它无法单独成功。“主动限关”这种工程主义更是彻底的反科学。
 
正如市场贸易不等于资本主义,搞点技术项目、有点技术爱好,也绝不等于发展科学。
 

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廷撤消原设沿海各关,定广东粤海关为对外海洋贸易的唯一港口,不久后欧美开始工业革命。所谓“自主限关”,即规定来粤海关交易的外国人只能在制定的狭窄区域内活动;不允许学中文;不允许带女眷;不可买中国书;中国人私下教外国人中文,将被处以死刑……1759年洪任辉事件中,教洋人中文并写状词的中国人刘亚匾受牵连,当局以“教授夷人读书,代作供词”的罪名,将他处死。另一名涉案的中国人身在海外,其家人被㧣连抄家。图为据说不是“闭关锁国”的、当时的广州城。

 
无视科学的超复杂性,会给拿捏概念、解释由我创造机会。摘几则“皇帝爱科学”的小故事,便以为我们真的曾靠近“科学革命”,未来已在手中,失败与明君无关,只是后人昏聩、不争气……这就掩盖了:靠“爱科学”的康熙、乾隆们,永不可能赐予这片土地以科学,他们从没产生过开启民智的意愿,科学(严格来说是技术)只是他们的高级玩具,或搜刮民脂民膏的新花样,他们绝不可能让百姓掌握这些“奇技淫巧”。
 
事实是,康熙、乾隆们不具备起码的科学素养与科学精神,他们所谓的“科学”是“道治合一”,是经学的奴婢,是人治的手段。作为现代人,必须走出这种“科学观”。
 
本文结合《近代英国科学体制的构建》(李文靖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和《科学革命的结构》(托马斯·库恩著,张卜夫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展开。
 

近代早期欧洲的科学革命虽不始于英国,却终于英国,牛顿的《原理》集哥白尼以来的天文学和物理学之大成,建立了机械论式的世界图景。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工业化国家,英国率先进入科学的技术化和社会化阶段,但在分科和职业化方面,英国却落后于欧洲大陆,因而有了“英国科学衰落论”之争。《近代英国科学体制的构建》一书精描了此过程。本书作者:李文靖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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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革命的结构》是20世纪学术史上极有影响的著作之一,是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研究者不可不读的基本文献。它引发了一场认识论的大变革,成为科学哲学史上一道重要的分水岭。本书作者:(美)托马斯·库恩,张卜夫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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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8年积累,才能成就科学 

 
《近代英国科学体制的构建》以近代英国的科学发展为研究对象,精描了近代科学的艰难历程:科学本是少数精英的闲情雅趣、手工业者的谋生之道和虔诚教徒的救赎之路,经278年积累,才完成建制化。
 
第一步:弗朗西斯·培根系统阐述了实验科学的方法。
 
1605年,培根在《科学的进步》中,指出旧学术三大病状:
 
一是只重词句辨析与雕琢,忽视了观察与测量。
二是将固有看法和前人看法当成论据,争辩不休。
三是前人未意识到自己知之有限,后人却以为他们无所不知。
 
在此基础上,培根提出:“三段论不能用来确定科学的基本远离,将它用在中间定理上也会是无效的,因为它绝达不到自然界那样精微的程度,即便强行达成一致,也找不到具体的可参照事物。”
 

佛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年—1626年)是英国哲学家和政治家,曾任司法部长和大法官。他的作品对科学方法做出了重大贡献,他因此被称为经验主义之父。他指出,哲学问题是只有问题没有结论,只有概括没有细节,这样的学术难以进步。

 
培根认为:“如果这些科学不是僵死之物,今后就不能像过去几个世纪那样停步不前,不能没有人类该有的进展。实际上这些学科往往让断言一直是断言,问题永远是问题。讨论非但不解决问题,还让问题保留、升格。整个学科传统让人看到的是一连串大师和弟子,而不是一系列发现和学徒对发现做出的改进。”
 
他因此提出归纳法。
 
比如在解释什么是“热”时,培根用了三张表格:第一张表列出热的现象,包括阳光、烛光、流星火焰等;第二张表列出与上述现象相似,却又没有表现出热的现象,包括冷月光、星光,以及用放大镜聚焦太阳光,生热却不发光;第三张表将不同的热进行比较,温热的马粪、未冷却的烟灰、烧红的烙铁……根据这三张表格,培根归纳出的结论是:热本质上是一种运动。
 
通过归纳法,培根得出了此前靠感觉、靠经验无法获得的认知,再用实验来验证。彻底否定“三段论”固然不妥,但培根找到了思想的新工具。
 
第二步:科学人结盟。
 
自1560年,意大利自然哲学家德拉·波塔在那不勒斯创办“自然秘密学会”,科学组织便迅猛发展起来,虽然常被教会勒令解散。
 
科学人结盟有客观原因——实验成本高,比如著名天文学家开普勒,他一生从没有过一架属于自己的天文望远镜。
 

 约翰尼斯·开普勒(Johannes Kepler,1571年—1630年),德国天文学家、数学家与占星家,发现了行星运动三大定律,分别是轨道定律、面积定律和周期定律。这三大定律使他得到了“天空立法者”的美名。他对光学、数学也做出了重要贡献,他还是现代实验光学的奠基人。

 
英国内战期间,科学家们仍在私下会面,但聚会时只谈实验科学,“有意避免讨论神学问题、国家大事和时事新闻”。统治者发现,提倡科学有利于社会稳定,因为:
 
黑暗时期没有什么比自然哲学更合适的话题了,一直以来,人们翻来覆去谈的都是神学问题,应该将新自然哲学作为他们的个人消遣方式,因为他们本身不喜欢大众那种过度娱乐。如果没完没了地思考国家大事,国家的危难又是太令人郁结的思考内容了。在那种状态下,唯有自然才可以带给他们真正的乐趣。
 
在英国国王纵容下,皇家学会诞生了,但王室不参与管理,学会得自己找钱生存,主要靠赞助(皇家是最大赞助者),此外靠会员费——在初期,大多数会员不是科学家,而是贵族金主爸爸。
 
1663年,第一批会员中,18名是贵族,22名是准男爵或骑士,47名是绅士,32名是内科医生(当时内科医生收入高),2名是神学学士,2名是艺学学士,还有8名是外国人。整个17世纪,皇家学会中49%的会员是贵族、绅士和政府官员。有趣的是,当时皇家学会很少吸收大学教授加入。
 
牛顿的不朽名著《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就是学会中的大财主哈雷(他是天文学家,最早对哈雷彗星进行研究)掏钱,才勉强出版。
 
第三步,社会总动员。
 
资产阶级崛起后,主动与科学家结合。一方面,1832年英国议会改革后,他们获得了更多席位,已具备改造社会的力量。另一方面,资产阶级饱受传统势力质疑,人们称火车是“把这个国家割裂开来,让大地变丑陋,吓死牛羊,驱散农民,干扰贵族猎狐,置整个国家于万劫不复之地”,资本家们需要科学家的帮助。
 
1785年—1791年,在英国伯明翰地区出现了明月社,他们力推“中部地区启蒙”,即工业革命与科技相结合。
 
时人评价他们是:
 
地方上的天才人物身上普遍有一种自负感,很少能够像首都出来的有才华的人那样得体,后者不会对自己和自己的圈子评价过高。特别是在英格兰西部,有这样一批著作者,他们以为自己生来就能够为自己所在的知识领域带来非凡的变量。
 
19世纪20年代后期至40年代,英国进入“改革时代”,以土地贵族、基督教、乡村势力为主体的传统社会也开始向现代社会转型,社会矛盾激化,科学“再一次扮演了共识基础的角色”。
 
与皇家学会平行,英国又出现了科学促进会,主要是医生、工厂主、工程师、商人等组成,并首次出现“科学家”一词。“科学家”作为职业,正式诞生了。
 
此前“科学家”只是一种身份,比如化学家波义耳,他出身豪富,有钱买昂贵的实验设备,他从不亲手做实验,而是让助手操刀,后来成为著名物理学家的胡克就曾是波义耳的助手,他常自己设计实验,数据交波义耳“理论总结”,再以波义耳的名义发表。
 

英国著名科学家罗伯特·波义耳(Robert Boyle,1627年1月25日—1691年12月30日)与法国科学家帕平(左),帕平发明了一种新式气泵,大大推进了气体研究,波义耳让他的助手胡克仿造了一台,率先取得学术突破。从今天的学科规范看,胡克的功劳更大。

 
随着科学职业化,更多人参与到科学工作中,开始出现专业细分。
 
第四步,政府支持。
 
19世纪中期开始,“英国科学衰落”成热门议题,与“英国经济衰落”交映,法国后来居上,成现代科学的龙头,此后是德国,再后来是美国。
 
1666年,在法王路易十四的支持下,成立了法兰西科学院,政府直接投入,让科学家可以安心研究。相比之下,英国却长期保持“业余研究”的传统。优点是公众对科学的接受度高,博物学充分发展。19世纪初期,连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妇女、工人,都较了解林奈分类体系,在曼彻斯特,纺织工人成立了植物学会。
 

路易十四(1638年—1715年),自号太阳王,在位长达72年110天,是世界史中在位最久的主权国家君主。在他执政期间(1661年—1715年),法国发动三次重大战争:遗产战争、法荷战争和大同盟战争。这使他从1680年起,成为西欧霸主。他赞助成立了法兰西科学院,对法国科学进步做出贡献。

 
然而,在需要大投入的专业研究领域,英国科学家捉襟见肘,瓦特改良蒸汽机用了整整13年,期间英国政府曾赞助2万英镑,钱不够,实验多次中断。
 
1863年,英国政府下决心雇佣一批专业科学家,史密斯作为化学家,是首批被雇佣者之一,此时距1585年博斯托克完成《古今医学差异考》,首次引入现代科学方法进行研究,已过去整整278年。
 
从《近代英国科学体制的构建》中,可得出这样的认识:
 
其一,现代科学从萌芽到建制化,需200多年持续积累。
其二,现代科学从改变观念出发,只有打破演绎逻辑,坚信经验的有效性,在此基础上形成科学实验方法,才算真正起步。
其三,科学实验方法需要一个共同体长期支撑。
其四,在此过程中,确保不被“科学有什么用”“科学给人带来厄运”“古人不必现代人聪明吗”等愚昧思想所干扰。
其五,科学家可以自由合作,自由发表看法。
其六,改革教育,让人们走出非黑即白、道德判断一切的误区。
第七,鼓励跨国界交流,学习不同民族的先进成果。英法本世仇,但英国科学家在法国、法国科学家在英国,都得到了非凡礼遇。
第八,社会、政府支持。
 
一个民族只有经历长期的、脱胎换骨的自我改造,才能让科学扎下根去。

▌康乾一边装着懂科学,一边瞎胡闹 

 
将英国现代科学的发展历程,与清代横向比较,可加深对历史的认识。
 
首先,康乾不具备基本科学素养。
 
康熙好学,8岁登基后“黾勉学问”,“逐日未理事前,五更即起诵读,日暮理事稍暇,复讲论琢磨,竟至过劳,痰中带血,亦未少辍”。西方传教士称康熙“对知识的渴求几乎到了难置信的程度”,“其知识的渊博几乎超过常人所能达到的程度,以至于在选拔高级官员的科举考试中,他被认为是一个非常严厉的主考官”。
 
法国传教士白晋记:
 
康熙皇帝曾亲自一口气平整了四法里(一法里相当于4000米)的河坡地。有时候,他会亲自用几何方法测量距离、山的高度、河流和池塘的宽度等。他常自己定位、调整各种仪器,进行精确计算,然后,他再命人测量实际距离。毎当他的计算结果和实际测量的数据相符合时,他就会非常高兴,而此时在场的朝臣们也会不失时机地表示赞叹,他当然乐意听到他们的赞扬……
 
 

白晋(Joachim Bouvet,1656—1730年)是法国来华传教士,他曾写《康熙帝传》,称:“肯定地说,这位皇帝是自古以来君临天下的最完美的英明君主之一,从许多方面来看,与陛下(指路易十四)极其相似。

 

可与同时代的彼得大帝、路易十四比,在对科学的认识上,康熙差距明显。
 
路易十四没兴趣参与任何科学活动。一次,科学家绘制全国地图,结果比原以为的小,路易十四生气地说:“科学家比我的敌人让我失去了更多领土。”可路易十四却掏钱成立了法兰西科学院,允许科学家们自由工作。西洋传教士多次建议康熙成立皇家科学院,却被拒绝。1692年,康熙在圆明园建如意馆,用来陈列西方科技成果。1713年,又在圆明园蒙养斋建算学馆,翻译西方历算著作,虽被称为“皇家科学院”,其实只服务于康熙一人。
 
不论是康熙,还是乾隆,都从没考虑过三段论、归纳法、经验有效性、实验科学等问题,虽然学习科技,却都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逻辑思维。比如康熙、乾隆都喜欢水晶眼镜,原因竟然是:玻璃乃火炼而成,性热,易让眼睛上火,而水晶性寒,可免此弊。
 
康熙、乾隆没接触过实验,只学过一些演绎逻辑,而几何、代数已问世几千年,人类社会并没发生重大改变。严格来说,它们无法证伪,并非科学。不能因“地圆说”“日心说”的结果是对的,会重复相关说法,就认为他们有科学素养。
 
显然,《明清时期“闭关锁国”问题新探》的作者们还没搞懂什么是科学,便开始礼赞“自主限关”,而站在反科学、伪科学基础上的“限”,与“闭关锁国”何异?
 
其次,康乾喜欢的不是“科学”,而是统治工具。
 
西洋传教士早就发现:“(康熙)推广科学的目的是为了统治。”康熙为什么喜好数学,众说纷纭,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他曾对皇子们提及原因:
 
尔等惟知朕算术之精,却不知我学算之故。朕幼时,钦天监汉官与西洋人不睦,互相参劾,几至大辟。杨光先、汤若望于午口外九卿前当面赌测日影,奈九卿中无一人知其法者。朕思:己不能,焉能断人之是非?因自愤而学焉。
 
意思是当年杨光先、汤若望发生纠纷时,因不懂科学知识,酿成冤案,下决心学习,是为了今后不受蒙蔽。其实,这是康熙敢公开说出来的目的,还有不敢公开说出来的——震慑儒臣。
 

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2年—1666年)是德国人,在中国生活47年,逝后安葬于北京利马窦墓左侧。康熙朝封为“光禄大夫”,官至一品(一级正品),是清代在华获得职位最高的外国传教士。他的宗教著作《天学传概》被指为“妖书”,遭政敌杨光先举报。此前汤若望所定历法效果更好,引起杨光先嫉妒,杨说:“宁可使中国无好历法,不可使钦天监有西洋人。”经一年审理,清廷一度禁止耶稣会士在华传教,汤若望被判剐刑。恰好北京接连5天发生地震,汤若望才免于一死。

 
治天下靠儒生,可康熙又怕儒生,所以“汉人学问胜满洲百倍,朕未尝不知,但恐皇太子耽于汉习,所以不任汉人,朕自行诲励”。康熙想到一个震慑儒生的好办法:常给他们出数学题,让他们目瞪口呆,然后怒斥“全然不晓得算法”,“汉人于算法,一字不知”,“《尧典》敬授民时,都是帝王大事,如何可不讲求”……
 
康熙学数学,完全是为了制造信息不对称,让手下服服帖帖。
 
乾隆也是一样货色,他和纪昀等谈到西学政策时说:“欧逻巴人天文推算之密,工匠制作之巧,实逾前古。其议论夸诈、迂怪,亦为异端之尤,国朝节取其技能,而禁传其学术,具存深意。”
 
《明清时期“闭关锁国”问题新探》认为:“节取其技能”,指有选择地学习和吸收西方先进科学技术,主要集中在西洋天文历算和制造技术上。可一个连基本科学素养都不具备的人,如何“节取”?这种盲人摸象式的“节取”本身就充满荒诞,可《明清时期“闭关锁国”问题新探》的作者们却认为:“但在实践中,清廷对西方先进科技患得患失,并未将这一思想很好落实。”似乎“这一思想”真能被落实。
 
尤为奇怪的是,作者接下来责怪:“当然,从严格意义上而言,‘学术’还应该包括当时西方先进的意识形态如启蒙思想等,但传教士没有将其带到中国,清政府也无从接受这些思想。”
 
可谓是“刻意的荒谬”。
 
其三,“刻意的荒谬”是康乾有毒的思想遗产。
 
面对西学东渐,康熙、乾隆的理性话语远不如“刻意的荒谬”多。
 
明末清初,东西方的科技差距已非常明显,特别是明清战争,西方舶入的“红夷大炮”发挥了决定性作用,让专制帝王感到了威胁。
 
一方面,采取技术封锁,确保先进科技只为皇家所用。山西总兵金国正为剿匪,愿自费铸子母炮,康熙训斥说:“子母炮系八旗火器,各省概造,断乎不可。”雍正则“废武备”,除盛京、吉林、黑龙江,其余各省子母炮全部收回,至于其他火炮,每千人只留10门。乾隆时,各省火炮射距不足,督抚上书请赐火药配方,乾隆睁眼说瞎话:没什么密方,你们做细致一点就行。
 

“宁远之战”中,明军使用了“红夷大炮”,取得大胜。此后,利用坚城、炮轰对手,一度成明军的主战法。

 
另一方面,力倡“西学东源”说。
 
据学者张明悟钩沉,清初主力此论的是数学家梅文鼎,梅初期无类似说法,只在“地圆说”上做过中西会通,发现中国传统“浑天说”存在理论困难,改用西方“地圆说”即迎刃而解,并认为《黄帝内经》《大戴礼记》中有类似观点。这启发了康熙,在1705年前后,几次召见梅文鼎。梅文鼎很快参透了皇帝的意图,开始鼓吹“西学中源”说。
 
找不到证据,梅文鼎干脆将东汉已淘汰的“盖天说”和“浑天说”拼接起来,“制造出一个从没在中国历史上存在过的‘混盖混合’式的天文学体系,来附会利玛窦带来的西方天文学体系”。
 
这一胡闹在皇权的加持下,成了“主流学说”。1711年,梅文鼎发现西方数学的借根方与中国天元术相通,而借根方又被西洋传教士称为“东来说”,本指它是从阿拉伯传入欧洲的,却被改成是西方人“抄袭”中国,又得康熙赞赏。(关于梅文鼎与康熙串通编造一事,学界尚有争议)
 
康熙不仅指使手下人说谎,自己也披挂上阵,在《御制三角形推算法论》一文中,他明确说西历“原出自中国”:
 
论者以古法、今法之不同,深不知历,历原出自中国,传及于极西,西人守之不失,测量不已,岁岁增修,所以其差分之疏密,非有他术也。
 
为掩盖红夷大炮来自西洋,明清史料刻意忽略。据学者谢盛、谢贵安统计,《清实录》中,相关词汇仅出现133次,其中86次出自《太宗(皇太极)实录》,越到后来,记录越少,而“鸟枪”却多达1464次。
 
其四,专制下的蛋,孵出来的还是愚民。
 
康熙敢瞎胡闹,因为没有知识共同体,科学家无社会地位,更无发言权。权力可任性,所以几代精英都是如此颟顸、愚蠢。
 
比如黄宗羲,称西洋数学是中国已失传的“勾股之学”,后被“罔象”(传说中的水怪)偷到西方去了。黄宗羲没见过“罔象”,却不妨碍他信以为真。
 
清初著名学者王夫之在《斯问录·外篇》中批评利玛窦说:
 
浑天家言天地如鸡卵,地处天中犹卵黄。黄虽重浊,白虽轻清,而白能涵黄使不坠于一隅尔,非谓地之果肖卵黄而圆如弹丸也。利玛窦至中国而闻其说,执滞而不得其语外之意,遂谓地形之果如弹丸,因以其小慧附会之,而为地球之象。
 
他认为,利玛窦不仅抄袭了中国的浑天说,还理解错误,是“小慧”,远不如中国古人的大智。利玛窦是最早带来世界地图的传教士,王夫之却认为,这些地图都是瞎画的。
 
人不能立乎地外以全见地,则言出而无与为辨。乃就玛窦之言质之,其云地周围近于九万里,则非有穷大不可测也者矣。今使有至圆之山于此,绕行其六七分之一,则以可见其逶迤而圆矣。而自沙漠以至于交趾,自辽左以至于葱岭,盖不但九万里六七分之一也,其或平或陂,或洼或凸,其圆也安在?而玛窦如目击而掌玩之,规两仪为一丸,何其陋也。
 

连船山先生王夫之这样有气节、有独立精神的伟大学者,竟然也不懂装懂、满嘴跑火车,可知野蛮思维已深入儒生们的灵魂。

 
顾炎武坚信,西洋人对日食的解释是从中国偷走的,即:“日食,月掩日也。月食,地掩月也。仅西洋天文说如此。自其法未入中国而已有此论。”
 
在《明清时期“闭关锁国”问题新探》中,作者们言之烁烁:
 
清代著名史学家钱大昕在谈到历史评价时,曾强调“史非一家之书,实千载之书”,批评一些学者“不卟年代,不揆时势,强人以所难行,责人以所难受,陈义甚高,居心过刻”。其言值得深思。
 
可钱大昕就是“西学东源”的力倡者,他对前人“理解之同情”,对天下大势、世界潮流却懵懂于心、毫无省觉,是真正的“强作聪明,妄生疻痏”。
 
晚清挫折越多,精英阶层反而更相信“西学东源”。“西学东源”逆转了源与流的关系,引导读书人皓首穷经、依据古书搞发明、无条件神化前人,通过个人想象,把做人、情感、道德等都系于经典,即使亡国灭种,仍无动于衷。麻木愚昧至此者,寰球无人可比,虽圣人出,亦无济于事。
 

▌警惕“梅文鼎式反智” 

 
康乾都是有学问的人,至少旧学功夫完胜当下读书人,可在历史关键时刻,他们却做出最愚蠢的选择,为什么?
 
因为科学是有机体,无法零割碎敲,不能依据个人意志,任意嫁接、剪裁、拼装,否则就会扼杀它的活力,而这恰恰是康乾们最无法接受的。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子部杂家类》的《天学初函》的提要里,四库馆臣写道:
 
西学所长在于测算,其短则在于崇奉天主以炫惑人心,所谓自天地之大以至蠕动之细,无一非天主手所造,悠缪故不深辨,即以人舍其父母而以天主为至亲,后其君长而以传天主之教者执国命,悖乱纲常,莫斯为甚,其可行于中国者哉?
 
确实,《四库全书》在提到西学著作时,有些评语是公允的,但这些“公允的评语”也充满了反科学精神,只是在实用层面加以认可,并没真正接受科学精神,也决不允许科学提出质疑,甚至将产生科学的环境视为威胁。
 
对于康乾这些专制帝王来说,只有一种科技是最好的,就是供他们享乐的科技。康乾不知铸炮要实验,要集中研发,清初铸炮多,却始终未发现炮管长度与射程的关系、炮弹初速度与射程的关系等,这些稍加实验,即能突破。可遇到西洋自鸣钟,康熙的科学意识立刻井喷,聘请精通钟表技艺的传教士,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100多个巧匠,集中力量办大事,甚至连工具都是专门购置的,如校轮器、开齿机、冲子、小型车床等。康熙曾骄傲地说:“至朕时,自西洋人得作法条之法,虽作几千百而一一可必其准。……尔等讬赖朕福如斯,少年皆得自鸣钟十数以为玩器,岂可轻视之?”
 
乾隆处处防洋人,但买自鸣钟时,却反复叮嘱手下:只要纯进口,千万别买国人仿造的。只要有利于个人享受,他绝不保守,也绝不愚昧。在这种极端功利主义的土壤上,科学难以生长。
 
学者苑举正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之半世纪回顾》一文中指出:
 
许多人认为,科学是一种有效的知识,原因就是科学理论发现自然的结构,也因此能够解释以及预测经验发生的规律。因此,科学在众多知识中独占鳌头的理由并不纯然是学术性的,也是实际上符合一般人对科学所拥有的想法。
 
我们从上述观点中可以看得出来,这种科学观点大致包含如下六点:
(1)科学知识是累积的;
(2)科学知识是统一的;
(3)科学知识发展的重点在于知识的证成;
(4)科学理论与经验世界之间呈现逻辑关系;
(5)理论受经验检验;
(6)观察是客观中立的。
 
可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托马斯·库恩却发现:科学发展是复杂的,并不是所有理论都会被后来的理论超越,只是支持旧理论的人少了,支持新理论的人多了。
 
托马斯·库恩称此为“范式转移”,即:一个领域里出现新的学术成果,打破了原有的假设或者法则,从而迫使人们对本学科的很多基本理论做出根本性的修正。
 

托马斯·库恩(Thomas Samuel Kuhn,1922年—1996年),美国科学史家,科学哲学家,他是“范式”这一概念的创造者,为此引起持续的批评。批评者认为他在使用“范式”时缺乏严格定义,有几十种解释,库恩晚年承认,因这个词过于流行,他对这个词已失控,进而放弃了它。

 
比如哥白尼在提出“日心说”时,他不知道行星轨道是椭圆的,仍按圆形轨道来计算,得出的误差比亚里士多德的大得多。亚里士多德的理论经上千年修正,已与观测结果相差甚少。再如相对论替代牛顿力学时,许多论点未经实验验证,那么,为什么人们会接受哥白尼、爱因斯坦?因为求新者多,形成了强大的势力。随着新势力壮大,旧理论可能没错,也会被抛弃。
 
托马斯·库恩指出:
 
引导你的不是定律和理论,而是章末那些习题。你需要学会看出,这样一组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可以用类似的技巧来解决。在解这些问题的过程中,你领会到如何继续使用“正确的”相似性。
 
是什么使群体保持为群体?是什么导致群体分裂成各派别,或分崩离析?库恩的回答是:范式。他认为:“拒斥一个范式,而不同时接受另一范式,等于拒斥科学本身。”
 
学者伊恩·哈恩对此的解读是:“他(托马斯·库恩)似乎在强调,倘若没有反常、危机和新范式这种模式,我们就会陷入泥潭。那样一来,我们根本不会获得新理论。对库恩而言,新奇是科学的一个标志;没有革命,科学就会退化。”
 
科恩有一句名言:革命通过远离先前陷入重大困难的世界观而进步。这种进步并非朝向预定的目标,而是远离曾经运作良好,但已不再能处理自身新问题的旧框架。
 
从这个意义看,科学没有绝对真理,其中一些真理是“社会建构”的。不否认,《科学革命的结构》存在相对主义的问题,特别是“旧范式”与“新范式”是否真的没法比出优劣,即是否真有“不可共量性”?但它启迪读者:科学需要持续的范式转移,一旦权力、集体偏执、情绪、道德、信仰等参与其中,将造成范式转移的失败,而失去革命性,科学就会退化。
 
在人类历史上,科学退化绝非低概率事件,因为梅文鼎这样的“聪明人”一直都有,他们打着专业、科学、思考的旗号,却做着相反的事。他们特别擅长将新观点和旧需要嫁接起来,不断拿捏名词,随圆就方。成一事、建一楼,非千百人不可为,而毁一事、拆一楼,有时一人即可。这种宿命般的不对称是如何塑造出来的,如何免于被它拖累,也许更值得深思。

  


参考资料


《〈四库全书〉之西学文献著录研究》,作者:郝君媛,兰州大学历史学2014年硕士论文。

《〈四库全书〉载录传教士撰译著作述论》,作者:陈占山,《文献》1998年2月,第244页—第257页。

《西方科技与康熙帝“道治合一”圣王形象的塑造》,作者:刘溪,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2017年博士论文。

《论第一次西学东渐停止的原因》,作者:樊龙智,《北京化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第57页—第62页。

《“西学中源”说论证方式的历史考察》,作者:张明悟,《自然辩证法通讯》第40卷第6期(总238期),2018年6月,第108页—第114页。

《〈科学革命的结构〉之半世纪回顾》,作者:苑举正,《科学文化评论》第9卷第4期(2012):5—23,第5页—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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