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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圈|贾樟柯:情没了,义还在,这是残存的人性底线

陈非墨 贵圈 2019-03-30

文/陈非墨

责编/方奕晗


贾樟柯已经非常疲惫了。


前一晚,他和工作人员开会至深夜,只睡了不到5个小时。天一亮,就是20多家媒体的采访,反反复复地探讨关于文化责任、社会转型等宏大问题。


自2015年在戛纳电影节获得象征终身成就的“金马车奖”之后,贾樟柯就总是被当成“文化走出去”的代表。这多少有些无奈。因为相比于灯红酒绿的大城市,他更愿意在老家山西汾阳的贾家庄待着,早上7点起床,散散步,九点多开始工作,吃完午饭睡一觉,起床后写作、读书,和老朋友聚一聚,喝酒聊天。



故乡的朋友不关心电影,他们直呼贾樟柯的小名“赖赖”,催着他赶紧生个孩子,养儿防老。这些带着泥土味儿的关切,反而让这位蜚声国际的大导演体会到,实体生活的质感从来不是坐而论道,而是平凡日子里的烟火气,以及人和人之间穿越时空的情感羁绊。


他曾经感慨,离开故乡,是因为人在年轻时需要获得经验;回到故乡,是为了建构新的角度,理解生活,理解自己。


贾樟柯对江湖最早的认识,大抵源自他的故乡。山西汾阳是著名酒都,青少年时期的贾樟柯经常见到一种颇具民俗意味的仪式——将 9 种高度白酒齐齐灌入搪瓷脸盆,然后分而饮之,象征着“五湖四海皆兄弟”,如今,他把这一幕放在了新片《江湖儿女》的一开头。



首映礼上,他说,这是一部只有在40岁之后才会想拍的电影。他要讲的不是传奇,而是普通人在时代剧变中的情感变迁,一种“无言以对、五味杂陈,酸甜苦辣都涌上来了”的复杂情绪。


故事跨越了17年。厂矿子弟巧巧和斌哥是一对活在时代夹缝中的恋人,曾经笃定的规则和信念,被时代大潮冲击得七零八落。过去,弟兄间剑拔弩张,只要请出关二爷拜一拜,总会化干戈为玉帛。现在,曾经的小弟轻飘飘的一句“如今我们都企业化了”,就可以视过往种种于不顾。


前者遵从的是传统的人际关系原则,后者发生在一切与经济利益挂钩的年代。贾樟柯把这看作江湖的变化。有人在固守传统,有人率先适应了新的规则,无从评判,也谈不上褒贬,世道变了,人心自然也会跟着变。


在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时,他提到记忆中的大哥:白色塑料鞋边永远一尘不染,还身手不凡,枪法特别准,抬手“啪”一枪,鸟就掉下来了,“我就跟着捡鸟,一天能捡好多”。直到十年之后,他在家乡街头见到曾经的大哥,穿着白色跨栏背心,捧着碗蹲在路边吃面条。


上小学时,贾樟柯有过十几个结拜兄弟。初中毕业后,一半人辍学“混江湖”,他们的一项重要娱乐活动,就是去录像厅看香港武打片。酒精、拳脚、反叛、热血、义气构成了这群懵懂少年想象中江湖的全部。



大哥的中年落魄让贾樟柯动容,于是萌生了拍《江湖儿女》的念头。他想把当代社会中人情世故、规则变迁都放到这部电影里来讲,拍出一个“土混混”心里的沟沟坎坎。


这部电影用136分钟的篇幅讲了一个在他看来非常简单的故事:年轻的时候,斌哥觉得自己是江湖,巧巧说不是;等人到中年了,斌哥说他不是江湖,巧巧却说是。“就是讲发生了什么,让他俩身份认定产生这样一种逆转。”


尽管斌哥几次背叛,但巧巧依然对曾经的恋人不离不弃,17年前为他坐牢,17年后依然把这个瘫坐在轮椅上的浪子接回身边照顾,即便他风光不再,平凡得像一张被揉烂的旧报纸,她依然奋力为他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关于情义,贾樟柯是从三国故事中学到的。他至今记得十几岁时听一位大哥说起,关羽和刘备是有情有义,和曹操就是有情无义,“我才知道,情义是可以拆开的”。


在中国北方传统文化里,“情”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理羁绊,“义”则代表了承诺和责任。随着传统社会形态被打破,人际距离不断加大,情感连接也愈发微弱,但“义”依然是维系关系的重要准则之一。


《江湖儿女》的故事讲到后来,巧巧和斌哥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了。这也正是这个人物让贾樟柯感动的地方。“江湖原则衰败得很厉害,大家都追逐金钱,钱没了就散了。都已经这样了,巧巧还在讲义气,我觉得这是残存的人性底线。”


《江湖儿女》原本的英文名是《Money And Love》,直接翻译过来就是《金钱和爱情》。贾樟柯感慨,男人一辈子忙忙叨叨,最终追求的无非就是金钱和爱情。只不过,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消耗了太多的自我和时间,迷失了方向。


去年拍摄谈话节目《十三邀》间隙,他去贾家庄的关帝庙上了炷香。这座墙上画着桃园三结义壁画的庙宇,在如今的民间语境里,早已变成求财神庇佑的神圣场所。



贾樟柯曾笃定地说,人需要某种无情。他在这档节目中承认,明确感知到自己在创作上近乎独裁的状态,因为“在无情的状态里能处理事情”。


在《贾想:贾樟柯电影手记》中,他提到和《小武》的录音师林小凌的创作分歧。林小凌找到的片尾音乐,是她在教堂中偶然听到的汾阳话版的赞美诗,但贾樟柯要求她加入大量街道噪音,“糙些,再糙些”。“我们俩都没有错,只是我偏执的坚持对她有所伤害,我从未向她道歉,今天想说一声’对不起’”。


“即便如此,他依然认为“电影是独裁的艺术”,“生命中的经验”是他唯一信赖且仰仗的东西。


前些年,贾樟柯也排斥社交网络,但渐渐发现上网看到的东西跟六七十年代在武侠片里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只不过古代人骑马,现代人坐高铁,那种奔波,在游走里面寻找生活的生机的可能性,那种压力感、悲情都是一样的。”


所以在《江湖儿女》最后,他特意展示了这种“生命中的经验”:斌哥看着手机里的女主播唱歌打发时间,天一亮就再次离开了巧巧。影片在戛纳首映之后,有外国记者非常困惑地问:“斌手机里的女孩是谁?是他的新女朋友吗?”


贾樟柯听了这个故事乐不可支:“他们不懂就不懂吧,但这就是中国这个时代的产物。我的同学们过年时候都在看直播,不可能不写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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