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有人停住脚步，眼巴巴地望向武康路129号的二层阳台。他们一边举起手机拍照，一边和周围人交换信息：“（蝴蝶结）拆掉了，那个老太太被子女接走了。”这栋鹅黄色外墙的二层小楼，1929年由匈牙利籍著名建筑师邬达克设计，筒形楼梯间镶有两扇暗红色拱券型落地窗，临街挑出漂亮的圆弧小阳台。房屋最早是外侨私宅，建国后曾作为上海市化工局机关办公。时过境迁，这里如今住着4户人家——3户住在一层，一位80岁的奶奶独居在二层。
奶奶上楼时经过挂着蝴蝶结的阳台，不经意间的一次招手被网友拍了下来。短短10秒，在短视频平台上被观看了超过2800万次，很快冲上微博热搜。网友称她是“迪士尼城堡中的公主”。
▲ 这段视频在小红书上迅速走红，获得8000+点赞（图源：wsletty）
在互联网神秘力量的驱动下，每天有上千名游客来此拍照。他们聚集在阳台下翘首以盼，不断高声呼唤“奶奶”，期待她再次出现，朝着镜头挥一挥手，以便他们完美复刻那个走红网络的瞬间。
其实，蝴蝶结从春节那会儿就挂在阳台上了，隔壁咖啡店的店员每天上下班都从此经过。谁都没想到，它会在一夜之间家喻户晓，成为武康路网红化的某种象征。1
作家廖信忠说，武康路上的蝴蝶结大概是全国成本最低的网红装置，精确抓住人类图腾崇拜的心理，将符号放大再放大。前两年，他租下这里一套独立的二层半花园小洋房，原本以为能过上安静惬意的日子，没成想却住进了景区。常在武康路上穿梭的房产经纪人，将挂过蝴蝶结的阳台称作“罗密欧阳台”——这是网红打卡地图上的重要一站。这个名字也出现在百度地图上，但地址是武康路210号，而不是“蝴蝶结奶奶”住的129号。但这似乎不重要，因为“风格其实差不多”。蝴蝶结的突然走红让他感到惊讶，但细想想也不算稀奇，“已经看太多了。”
▲ 位于武康路210号的“罗密欧阳台”，最早通过作家陈丹燕的文章进入公众视野（图源：视觉中国）
关于武康路到底是怎么火的，每日在这条路上讨生活的人各有各的说法。开店20多年的五金店老板认定，2011年巴金故居开放是这里走红的起点——这座位于武康路113号的洋房去年疫情期间关闭，至今没有再开放。工作生活都在武康路的自行车修理铺老板回忆，人流涌入要从10年前说起，当时武康路上开了几家红极一时的面包店、冰淇淋店，无论寒暑都有年轻人排队购买，“那时候是为了吃啊，不是拍照片。以前没人拍的。”杂货铺的店员说，武康路“火”，是因为有一年的落叶非常美。这种浪漫推测的依据是，近几年每逢深秋，路上落下的梧桐叶会被刻意保留，成为著名的“落叶不扫街”。而在房产经纪人的描述中，是网红和影视作品把这条街炒火的，在上海拍洋房，最好就是武康路，其次是静安寺和新华路。他的一位同行认为，武康路的走红并非机缘巧合，而是区政府特意打造、宣传的结果，用于减轻外滩的承载压力，分流游客。说法不一，但有一个认识是共同的：成为网红之前，武康路很安静，没什么外人来。香港导演王家卫幼时在上海生活，母亲下班后，总领着他沿着武康路走回家。那些“树啊，影啊”让他着迷，“经过上海交响乐团训练地时，每次都会听见音乐”。《上海武康路建筑地图》作者之一乔争月，2009年搬进附近的一条小弄堂，“当时这里还不算出名，常常要用‘在上海图书馆附近’来形容家的位置。”武康路位于上海市徐汇区，原名福开森路——某网红香薰品牌用这个名字，为一款白玉兰香调的产品命名。这条路全长1183米，沿线有优秀历史建筑14处，保留历史建筑37处。它是上海64条“永不拓宽”的道路之一，宽15.2米，车道约占1/3。按照土地规划专家的说法，武康路沿路小洋楼的高度以8-16米为主，街道高宽比接近1:1，给人天然的亲切感和安全感。经常有人用“半部上海近代史”来描述武康路的悠久。由于名人故居众多，可讲的故事一大把，这条路被打造成历史文化街。每年三四月，一些单位来此组织工会活动；到了七八月，学校又带着大批学生来参观。这两个时段，过去是武康路的“旅游黄金期”，热闹起来，每天的客流量能有一两千人。按照武康路旅游咨询中心工作人员的说法，2010年，平均每天推门进入咨询中心的游客不到10人；直到今年年初，“行情”也没这么火爆。是几个短视频平台推起了这一波打卡热潮，“我现在打开手机也全是在推武康路。”这名工作人员说。
▲ 周末下午，武康路上的餐饮店和冰淇淋店门前人头攒动
今年五一小长假，平均每天都有2000名游客来此拍照打卡。5月3日达到峰值，差不多有2800人。尤其是网红景点附近，挤满了拍照片的人。有人总结过“来武康路必做的三件事”：喝一顿下午茶，买一个网红冰淇淋，再拿着冰淇淋在武康大楼前拍照。这次五一又新加了一条，看看阳台上可爱的老奶奶。“我都不知道拍这东西有啥用。”杂货铺店员对这种大型迷惑行为颇为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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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多多少少做过些功课。年纪大一点的关心这些房子曾经住过谁、发生过什么事情，热衷于确认一些历史传闻的真实性。年轻人则更关心电影《色·戒》是在哪个房子拍的，电视剧《安家》的取景地是不是在这附近，网红博主推荐的拍照打卡地在哪里，某个当红偶像在咖啡厅点了什么饮品、坐了什么位置。标志性建筑武康大楼是“必游”项目。每天都有慕名而来的人聚集在武康路与淮海中路的路口，举起手机不停地按下快门，或是以大楼为背景将身体扭成各种造型。他们中间很少有人知道，眼前这栋建于1924年的船型建筑，原名诺曼底公寓，是上海第一座外廊式公寓建筑。1940年代的当红电影明星上官云珠也住在这里，1960年代末被批斗后，从窗口跳了下去。2017年上映的电影《喜欢你》中，金城武和周冬雨坐在大楼转角的阳台上欣赏落日。那之后，经常有人寻访至此，站在楼下彷徨，问正在巡逻的保安：“师傅，武康大楼在哪里啊？”
▲ 形如巨舰的武康大楼，是上海最富盛名的“网红楼”之一（图源：视觉中国）
武康路上曾经的居民，几乎可以串起半部中国近代政治文化史：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唐绍仪、政治家陈立夫、革命家黄兴、作家巴金、漫画家张乐平……用当地居民的话讲，“不是阿猫阿狗都好住”。今年4月，武康路333号霞飞别墅一套300多平方米的老洋房，以1.25亿的价格成交。在房产经纪人眼中，这算不上什么大新闻，他们公司创下过更高的交易纪录——3.5亿。半个多世纪过去，花园洋房几番易主，如今大多院门深锁，难以接近。廖信忠感慨，“在这条路上，新旧共存，豪宅与小破房肩并肩”。即使是小破房，如今的居民也不多了，以前住人的房子，不是拿去做了办公室，就是空着。年轻人搬走了，留下的住户，多半上了岁数。一位对老房子感兴趣的上海爷叔，拿着相机来拍照片。武康路“红起来”之前，他从没想过来这里逛逛，“好荒凉的”。他喜爱这些建筑，却不想把家安在这里，游客天天在窗户底下拍照，武康路上的洋房大门大多时候紧紧关闭，“都要嫌死了”。眼下这个时代需要流量，尤其是不断更迭的新流量，于是蝴蝶结阳台成了备受关注的打卡地点。蜂拥而至的人群让住在武康路129号的居民不堪其扰。先是奶奶躲了起来，接着蝴蝶结被拆下，即便如此，每天仍然有不少市民和游客前来拍照打卡。
▲ 蝴蝶结拆下前，众多游客与市民前来拍照（图源：视觉中国）
奶奶刚走红那会儿，楼里的住户曾热情接待来访的当地记者，解释蝴蝶结的由来。短短一周之后，也许是慕名而来的访客多到令人不堪其扰，碰到再有人敲门，他们多半只会丢下一句冷冰冰的“再见”，便砰地一声把门摔在来访者的鼻尖上。五一期间，游客对居民的困扰达到顶峰。一位居民诉苦，“那天我生病要去医院，下午3点半打了一辆车，车子开不进来。我花了一刻钟，骑自行车到路口才上车，到医院已经4点20了，号也没挂上。”居民理解不了游客到这里来看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从何时起就成了景点。在武康大楼住了55年的老夫妇，出门去800米外的湖南街道老人餐厅吃完饭，要特意向东绕高安路回家，距离差不多是常规路线的3倍。武康路近归近，但“老吵老吵的，路不好走”。住在这里的阿姨抱怨附近“没什么烟火气”，“应该有菜场，早上能买早点，你看这里有吗？”两年前，徐汇区市政改造，将原本蜘蛛网一样密布的高压电线埋进地下，武康路一下子明朗起来。不少老房子爱好者来此拍照，这批中老年人成了口碑发酵的种子。但在本地居民的口中，故事却是另一个样子：开了几十年的小菜场被拆除，一起消失的还有这条路上的公共厕所。现在游客着急找洗手间，沿街小铺的店主只能指到附近的星巴克去。网红店的热闹只属于游客，至于本地居民，“平时都很忙的，哪来的时间去排队啊。”
网红气息笼罩着武康路，百度地图干脆直接将这里标记为网红拍照地点。武康路202号的Lokal餐厅以小洋房中的花园景观为卖点，推荐说明上写着“吃饭前请记得拍照”。在成为网红餐厅之前，这里曾是武康路上最早的网红冰淇淋店。
如今在武康路上，光是冰淇淋店就开了三四家。五一期间，一家酒味特色冰淇淋店单日卖出64公斤冰淇淋。老板是上海人，家里三代都是工程师，去年辞去白领工作开了这家店。她看好这个生意，“门槛低，不需要高超的技术，也不需要投入很大的本钱，而且不容易亏，客流一定有。”
相隔300米的另一家新晋网红冰淇淋店，五一期间的日营业额突破3万元，消耗掉700支蛋卷。3名服务员都是新人，新到说不清也不关心这家店是从什么时候开起来的。“网红冰淇淋真的很火，不管天气冷天气热，晴天还是下雨天，都有人在排队。”自行车修理铺老板对排队的盛况习以为常，但他绝不是这股热潮的参与者，“没这个必要嘛，30块钱一个球，50块钱两个，那是什么成本啊？”武康路上大大小小的餐饮店有20余家，大多集中在武康庭内。2012年，法国人Franck Pecol在这里开了一家法式面包店，掀起了武康路排队的风潮。“有一天我老公买了几个面包回来，让我猜多少钱一个。”酒味冰淇淋店的老板回忆，那是她第一次对面包的价格有了全新认知：“从8块、10块突然迈向了15块、20块一个，突然这种精品面包店就起来了。”互联网上的流量，让原本稀松平常的东西变得昂贵、稀缺、引人注目。成为网红，获得流量，在这个逻辑下变成一种有迹可循的商业模式。Franck又陆续在武康路上开了网红咖啡店、网红冰淇淋店和网红汉堡店等6家餐饮店。“如果没给他抓掉，这几个店一年随随便便赚几千万。”五金建材商店的老板透露，2017年Franck被曝使用发霉面粉制作面包，神话就此终结。法国老板离开中国，举报人获得12万元奖金。
▲ Franck Pecol曾在社交媒体上晒出WIYF冰淇淋店的排队景象（图源：Instagram）
在武康路，开业3年就足够成为“资深网红”了。各种店铺起起落落，仿佛这条街上随时更换的拍照布景。一家咖啡店的前身可能是一家服装店，一家首饰设计工作室可能脱胎于一处民宅。唯一不变的是，总有人在排队。“一会儿这里红，一会儿哪里红。”房产经纪人指了指街对面密丹公寓楼下已经暂停营业的甜品店，“本来做得很好，天天排队。”谁都说不好网红店为什么能成为网红，也没人能预知网红店什么时候错失繁荣。一切都是短暂的、脆弱的——前些天，上海下了一场连绵不绝的小雨，游客寥寥，网红冰淇淋店的单日营业额只有几百元。
距离武康路最近的链家门店开在400米外的镇宁路上。房产经纪人解释，“武康路租金贵”。五金建材商店的老板对此深有体会。他的生意在这里开了20年，9.8平方米的店面，租金从每月1000多一路涨到8000多，依然算便宜的。“这一条路也没几家店，可能就是修自行车那家最便宜了。”自行车修理铺便宜，多半是因为面积小——只有3平方米，每月租金5000多元。解放前，这里是一栋三层洋房的门房，后来改做当地居民的厨房，再后来有人在这里开过一家小书店，1998年成了修车铺。
不管晴天雨天，店老板总在早上7点半准时拉起卷帘门。小买卖挣的是辛苦钱，每天醒来一睁眼，就要考虑房租能不能赚回来。他轻易不敢休息，不断扩充着业务范畴——从修自行车到修电动车，再到上门修锁，甚至延伸到自行车和电动车零售，生意还算过得去。但比起武康路上的网红店，“人家好得我们没法比。”游客来来往往，热闹却与修车铺、五金店、水果店无关。他们做的是本地居民生意，“这种人流量对我们来讲是一点没用的。”水果店老板来上海7年了，一直守着武康路过活。这条路越来越火，他也越来越困惑，“我在这儿待着觉得没啥，很多人看看觉得也没啥。你看我我看你，有什么好看的呢？”宋庆龄故居和巴金故居近在咫尺，他从没去过，也说不清是没时间还是没兴趣。赶上下雨天，游客少了，被游客骑来的共享单车也少了，市容管理人员就坐在武康路137号的屋檐下用手机看新闻，享受难得的休闲时光。还有负责这片区域的环卫工人，每天要在路上待满8个小时，赶上下雨，街上没什么人，他就能休息一会儿。只有雨和夜色能让武康路褪去热闹，回到它原本的安静模样。“如果你要找上海最小资的地方，就在这条路上找。”一位阿姨从小在武康路一带长大，“我们小时候放学都喜欢到这里兜一圈，一到夏天，听着蝉鸣声走在梧桐树荫下，别提有多舒服了。”她还记得，26路电车从武康大楼下甩着“小辫子”缓缓驶过。一切都是安静的，慢悠悠的。那时候，武康路上半小时都碰不到一个人。偶尔，会出现电影明星陈述、秦怡的身影，“他们都住在这附近，以前不像现在追星，我们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就算了。”住在武康路129号的阿姨1986年嫁到这里——就住在蝴蝶结奶奶楼下。她记得以前听婆婆说起过，下午5点钟武康路上就没有人了。“我们那一代好多人谈恋爱就喜欢到这里来。”说这话时，她老伴儿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笑，“讲不好听，这个地方路上灯也暗，一到晚上看不到人影。”这一点似乎多少年没有变过。夜幕降临，人行步道两侧平均高度超过13米的250棵梧桐树，将武康路裹得严严实实，茂密的低层枝桠仿佛给路灯加上了朦胧滤镜。游客们开始返程，路边档口的队伍越来越短，霓虹灯牌熄灭，店铺陆续打烊。夜渐渐深了，墨色愈浓，偶尔有车开过，温暖昏黄的车光一闪即逝。
这是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武康路，一个网红世界之外的、只属于居民的武康路。入夜了，这条有着114年历史的街道正在睡去，而第二天上午10点，作为网红的武康路，则会在一片喧闹声中再次醒来。
* 封面图来自视觉中国，部分图片由记者本人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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