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辙南辕》编剧回应剧情“悬浮”:这就是我的地气,我的生活|腾讯新闻贵圈
口述 | 陈枰
采访 | 杨溪
编辑 | 向荣
出品 | 贵圈·腾讯新闻立春工作室
冯小刚执导的首部网剧《北辙南辕》豆瓣评分跌到4.7。网友戏谑地称其为“北京小时代”,说它拍的是有钱人自由快乐的生活,“主创不食人间烟火”的批评四起。这让同为女性的编剧陈枰始料未及。
陈枰编剧的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推拿》《民工》《青衣》,电影《天上草原》《白云之下》都是描绘普通人生活的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她告诉《贵圈》,《北辙南辕》也是这样,故事中的每个角色都有生活中的原型,闺蜜们一起开饭馆是她本人的真实经历。
不过,编剧并不是最后拍板的人。导演在现场有权力改戏,接受导演的改动也是编剧的职业操守。她承认,冯小刚确实为这部剧增加了很多出彩的细节。
对于网友的质疑,她的理解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圈子,大多数人还是不了解这样的生活。你可以不喜欢,但是不能说这部戏不接地气,这是我的地气,我的生活。”
以下根据陈枰的口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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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辙南辕》有这么大争议,我真没想到。
这部剧写的是我身边一群女人的故事,每个角色都有原型。播出后,我一个姐们儿——剧中尤珊珊的原型——还给我打电话,说她的朋友看到尤珊珊给司梦送洗衣机那段,都说“这就是你”。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没事就送我两瓶茅台。我也不喝酒,她就说,你出去请客吃饭不得拿瓶茅台啊?《北辙南辕》的同名小说刚出版,她就买了100本寄到我们家,说送人用。她是做IT行业的,唯一的爱好就是挣钱,疫情期间困在日本,不到一年炒股挣600万人民币!
不过她也有缺点,爱迟到早退,不像剧中的尤珊珊,大姐大似的,基本上就是个完美的人。有一次她过生日,一帮朋友去给她庆生,饭都吃完了,她还没来,一点不靠谱。来了以后随你怎么骂,她也不往心里去。
剧中的戴小雨也有原型,人长得特别漂亮,从来没为爱情犯过愁,60岁照样有男的前呼后拥,唯一的缺点就是懒。
▲ 金晨在剧中饰演漂亮聪慧的戴小雨
我们都是在朋友的饭局上认识的。有一次,那个朋友过生日,我们攒了个话剧,给他助助兴。演完话剧,大家没事就在一块待着,出去吃饭,餐馆到闭餐的点就把我们轰走了。后来有个姐们儿说,干脆咱们自己开个饭店吧。
饭店的名字叫“老川帮”。当时我们每天都拉着朋友去吃饭,自己带着酒。在家附近就能吃的饭,我也一定要开车带着人家上那儿去吃。那会儿我就想过要写这个故事,只是一直没动笔。我想的可好呢,如果这家店能开下去,我要做一部室内剧,就叫《老川帮》,就演这5个女人的故事。可惜,因为管理不善,饭店在2017年底“黄”了。
《北辙南辕》上线后,我那几个姐们儿边看边哭,感触万千。
我不懂管理,就跟《北辙南辕》里的鲍雪似的,被拉着入伙,投了55万。当时我还问自己,输得起吗?后来我想了想,可以。鲍雪那句台词“如果赔了就当体验生活了”,确实是我当时的想法。结果,真的全赔了,一分钱都没拿回来。
尤珊珊原型那姐们儿没有投资“老川帮”,她当时说,你们这帮妇女能干成啥。但是我把她和其他人中和了一下,写成了尤珊珊这个角色。包括她离婚后跟婆婆关系处得好,一见她儿子就特别羞涩,都被我写进剧本里。
饭店关张以后,我想把这段经历写下来,留个纪念。我这个人每吃一回亏,就一定要写个剧本。十几年前写《三七撞上二十一》,剧中闫妮演的那个丢钱包的角色,就是我自己。那个钱包可厚了,丢了以后我就想,一个40岁的女人,离了婚,下了岗,钱包还丢了,她该怎么面对生活?于是我就写了那部戏,通过编剧费把丢钱的损失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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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徐帆叫我去她家。我们曾经合作过《青衣》,是十几年的朋友。
我俩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我告诉徐帆在写一个剧本,给她念了一段剧中鲍雪是如何调皮捣蛋的,她觉得挺好玩,说写完了给她看看,冯导有拍网剧的愿望。
冯导一看剧本就喜欢。我也觉得这戏跟冯导气质挺搭的。这是一个发生在北京的故事,他拍北京一点不违和。他看得特别快,一晚上看了好几集。当时他手里不止一个剧本,看完就把我这个排到前头了。但是他跟我说,剧本里男性角色戏份太弱了,不好找演员。所以我又修改了一稿。
后来拍的时候,冯导又对剧本做了很大调整。有些地方改得确实挺棒的,比如“数字先生”那段,还有“花姐抢番位”那段,都是导演加的。
原本在我笔下,戴小雨就是个花瓶,柴总看她长得好看,让她跟着出去吃饭,坐在饭桌上烘托气氛的。现实生活中我见过这样的人,坐在那儿吃一顿饭,出来就挣一万。
实际拍摄时,戴小雨成了饭桌谈判的关键人物。这么一改,就让这个角色找工作变得容易了,人物形象好像过于完美了。但是,命再好的人也有困境。戴小雨被男朋友拖了这么多年,就不是个事儿吗?
尤珊珊和司梦原本是不打不相识。尤珊珊急着去开会,在超市结账时想插队,司梦问她为什么非要插在自己前面,尤珊珊说因为超市里就司梦一个年轻人,看着也没什么事,司梦就被戳痛了。
虽然她老公一再说挣钱的事不用她操心,但她还是焦虑:作为一个人,是不是有自己的人生道路?把自己挂在对方身上,万一哪天被摘下来了呢?
我是编剧,但我不是最终起决定作用的人。导演在现场有权力改戏,接受导演的改动也是编剧的职业操守。冯导还是很尊重编剧的。选角时,他会问我,某某角色找某某演员来演行不行,给我讲这个演员现在人气旺;也会问我觉得谁更合适,我说谁谁谁可能挺合适,他说问过演员,人家没档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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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成熟得比较晚的人。写《激情燃烧的岁月》那会儿,我已经40多了,女儿1岁半。当时康洪雷拿着原著小说来找我,让我写个大纲,他出去拉投资。我一看“父亲进城”,太像我爸我妈了,应该不难,就开始写。
拍摄期间我去了趟云南,看他们拍吕丽萍哭孙海英那场戏。剪片子的时候,他们都说这戏太好了,可我没觉得它怎么出奇。等到卖的时候投资方也不看好,VCD版权10万块钱卖给了“俏佳人”,结果火得一塌糊涂,一版就收回来1200万。
《激情燃烧的岁月》播出后,很多人给我打电话,那时候没有手机,都打我们家座机,说这戏写的就是他爸妈的故事。有个香港观众到深圳办事,住在酒店里,看到了这部戏,结果事情办完也没走,一直在酒店里住着,直到把这部戏看完。
后来我拿VCD给我妈看,问她好不好看。她就说了一句“死老头子”。那会儿我爸已经去世了。
我妈和我爸打了一辈子,俩人天天吵得我都烦。我妈就像《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吕丽萍饰演的褚琴,全心全意地伺候我爸,说话利落,不是一般老太太。
我爸去世后,我妈从不去扫墓。我曾经问过她,我妈就说做那些形式干什么,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活着的时候对他好,比啥都强。这段对话被我写进了《北辙南辕》。
《北辙南辕》里刘晓庆的很多台词,比如“我到你家去,拿我的钱给我养老”,都是我妈说过的话。白静慧跟儿子在财产分配的问题上产生矛盾,也是从我妈跟我哥身上来的。
我们家兄弟姐妹四个,我是最小的,当过6年玉雕工人。1981年,我考到哲盟话剧团做舞台美术,后来又被调到内蒙古电视台做服装设计,每天看剧本,看了很多烂剧本。我就想,写这么烂都能做编剧,也太容易了吧?于是在1991年,我到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进修了一年。
当时我们班26名学生,现在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在做编剧,其他人都转行了,有当首饰设计师的,有当策展人的,也有当制片人的……说实话,编剧还是挺苦的,很多东西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比如你写完,演员演得不是那个味,或者导演也有自己的认识。所以说编剧很被动,有些事情是编剧不能左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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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上,很多网友给《北辙南辕》打了一颗星。抛开剧本不谈,就凭这部戏的质感和导演的认真劲,它都不止一颗星啊!
▲ 《北辙南辕》豆瓣评分仅4.7分,不少网友评论其“不接地气”
一开始看到网友的评论,我很诧异,为什么大家会这么理解这部戏呢?说实话,我没觉得《北辙南辕》比我周围人的生活悬浮到哪里去。我身边的朋友,尤其干我们这行的,都觉得这是一部认认真真拍的网剧。写到开餐厅的戏时,我还特意去一些餐馆采访了管理者和后厨,他们是怎么经营的,会有什么矛盾。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圈子,大多数人不了解这样的生活,反过来说,可能我也不了解大多数人的生活。这么多编剧呢,肯定有你想看的那种生活,也不一定我就必须要写出那样的生活。反过来说,也总有一部分人愿意看我写的东西。你可以不喜欢,但是不能说这部戏不接地气——这是我的地气,我的生活。
我做编剧这么多年,从来不是观众想看什么,我就要抓住社会脉搏,搞一个话题。当年写《激情燃烧的岁月》《青衣》,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写,我只是本着对这个社会的认识写。它对了,就成了一个经典,留下了。
观众和市场我都不懂,我只懂我自己。我要表达的就是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不是观众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我写这部剧,其实就是说有这样一群人,可能是你不知道的一群人,他们的生活是这样的,我给你讲讲他们的故事。
尤珊珊在大众眼里是个憧憬,司梦是现实。只要是女性,结婚以后都逃脱不了这种命运:你要不要孩子,尤其现在又提倡二胎、三胎?再说冯希,你身边没有这样的女人吗?为了一个男人完全忘我,最后人家把你忘了。
写这部剧,我想表达的是,女人不管在哪个阶段都要成长,靠自己成长,不是拔苗助长。
如果有些观众觉得《北辙南辕》离自己的生活太遥远,可以不看,千万别一边看一边生气。这就是一部耍贫嘴的戏,用耍贫嘴来掩盖生活中窘境。
换个角度看,《北辙南辕》引起争议其实也是个好现象。我们的影视作品跟过去相比要丰富得多,过去电视台播什么,观众看什么;现在不一样了,观众可以选择自己看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