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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李漠第一次接触《我在他乡挺好的》时,这个项目还只是故事框架,为了拿到这个项目,他专门做了20页的PPT。
他今年33岁了,当了22年“北漂”,各种漂泊故事和在异乡生活的感受攒了一肚子。他想用这个电视剧,讲讲自己对“北漂”和真实生活的理解。
在北京望京附近的一家居酒屋,他和制片人、编剧聊自己的“北漂”经历,也聊对这部戏的拍摄构思,包括叙事方法、摄影技巧、影像风格、配乐风格、影调处理、剪辑节奏……以及希望对剧本进行的一些修改。
此前,李漠拍过两部都市剧,一部反响不大,另一部出了点意外,剧集未能播出。这对刚刚入行、机会有限的新导演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在这个资源和风险都相对集中的行业里,只有拿出好作品,给投资人信心,才能获得继续走下去的筹码。
作为一名籍籍无名的年轻导演,他见过很多制片人,大部分只在乎流量、咖位、结果、收益,很少有像《我在他乡挺好的》这部剧的制片人一样,如此在意创作者表达和作品质量。“他们提的都是我们怎么把这个故事讲好,我们要表达什么。”
从这个意义上说,出品、承制方麦特文化承受了不小的压力,才让这位资深“北漂”最终得到执导这部12集剧集的机会。而每集70分钟的体量,也让李漠有了很大的空间,打破常规的电视剧叙事节奏,尝试以单元剧的结构讲述一群女孩在北京打拼的故事。
《我在他乡挺好的》播出后,凭借极强的话题性和贴近生活的细节收获诸多好评。尤其是地铁上吃包子、租房遭遇黑中介等情节,令观众大呼“人间真实”。尽管职场戏、爱情戏被认为也存在“悬浮”的成分,但依然不妨碍这部剧的豆瓣评分,稳定在8.3分。
李漠告诉《贵圈》,从导演、编剧到演员,主创中很多人都是“北漂”,因此在表达这个主题时都格外真诚。真实和真诚不意味着卖惨,他们在拍摄和剪辑中都有意识地不放大痛苦的部分,而是把重点放在怎么能站起来,更积极地面对人生。
“我们不能教大家生活,只能把生活拿过来给你看。”
以下是李漠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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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他乡挺好的》播出后,很多朋友给我发信息说“拍得很好”。我挺意外的,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喜欢。我刚接手这个项目时,还没有剧本,只有故事梗概和分场,第一集就写了胡晶晶跳桥。有人说这个情节很“悬浮”。但我认识的人里,就有走到这一步的。其实,我觉得每个人生活里都有这样的瞬间,只不过别人看不到,而且大多数人没有跳下去。编剧跟我讲她的感受,说有一次喝多了,晚上回家睡不着,吃了几片安眠药。她明明知道酒和安眠药不能同时吃,还是吃了,想着明天可能醒不过来了,打电话给朋友,说她家保险柜密码是多少。朋友说,噢,我知道了,别担心。第二天她还是醒过来了。但如果没醒过来,她也是有预判的。这就有点像戏里纪南嘉跟她妈说,这是我的银行卡密码。她妈说,行,我记下了。其实我拍那场戏时想到的是编剧生活中真实发生的这个场景。
我们拍这部戏想要讲什么?并不是大家有多惨,我们没有放大那部分。纪南嘉五年的癌症生活,我们一笔都没交代;胡晶晶跳桥之前有多痛苦,我们没拍。《我在他乡挺好的》表现的都是怎么能站起来,更积极地面对人生。《我在他乡挺好的》是我想拍的故事,因为故事中我能看到自己的生活。这戏里很多故事就曾经在我或者朋友的身上发生过。比如乔夕辰在天台喝酒那场戏,是我生活里的原装片段。当时我兜里一共1000多块钱,一晚上全花了,喝得烂醉。凌晨4点回家,躺在床上,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但是最起码在那之前我是快乐的。第二天睡醒了,我就出去找活干了。没钱了去挣钱嘛,总得活下去。
人生需要宣泄,不愉快的情绪宣泄出来,明天就好了。钱没了还能再挣,但是心里积压的东西太多了,可能会站不起来。这些年,我在广告公司上过班,在影视公司做过剪辑师,每天下午两点去机房,干到凌晨3点回家。说是学导演的,最终能成为导演吗?没人给你这个保证。平台要找一个导演,会看你以往的履历,光是电影学院毕业没有任何意义。对平台或者投资人来说,你需要证明自己能担得起项目和投资。
我很感谢我的研究生导师,他总说你别着急,也别太贪心,只要在这个行业里面做下去,总有一天能当上导演。我知道老师说得对,再做5年、8年,总有机会。但是我今天怎么办?年轻人总会顾眼前比较多,视野没那么长远,所以那时候就会觉得烦躁,没耐心了。乔夕辰有段台词,说她喜欢北京够大、够包容,如果你才华横溢,就可以功成名就;如果你很平凡,但是很努力,能小富即安;如果你啥也没有,就努力踏实地干,也能有立足之地。
这是编剧的表达,不是我会说的话。如果你问我,北京对我意味着什么?可能是纪南嘉那段话:这儿给过我伤害,但也给了我机会。我很庆幸在最难的时候,我没有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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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剧讲的是一群“北漂”的故事。但我始终不太理解“北漂”这个词,也不希望用这个词去概括年轻人。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时我12岁,刚来北京第二年,在中国音乐学院附中上学。那时候我理解的“北漂”是艺术家,是宋庄那些画画的,香山、迷笛那帮玩摇滚的。他们是一群非常边缘的人,在别人眼里像疯子一样,家徒四壁,每天吃方便面,画油画的连颜料和布都买不起,没有乐器,甚至没有专业技巧就要搞艺术。生活暗无天日,没有固定收入,能去跑个场子、去画幅画就很好了。如今“北漂”的含义成了一群离开家乡到北京上班的年轻人,他们自称“社畜”,觉得生活像一个循环,没有奔头。但实际上,每一个异乡人怀抱希望奋勇向前的样子,也都是可爱的。
▲ 乔夕辰扮演者周雨彤回忆刚来北京时的生活状态
我出生在青岛一个音乐世家,3岁开始学习古筝。小时候别的小朋友去踢球,我就被锁在家里练琴。音乐世家要走的路是上音乐学院,从附小上到大学、研究生,弹20年琴,每天4小时以上,最终成为一名演奏家。所以我考电影学院时,我爸很不乐意,他说音乐家这么高尚的职业,你不当,要去当戏子。他觉得我离经叛道,不按他的方向走,大学前两年没理我,学费都是我妈偷偷塞给我的。
2012年我大学毕业,在影视公司做剪辑师。我爸说,你为什么要做“北漂”?我说我没有做“北漂”,我是影视行业的从业者。他说,你有五险一金吗?有人事编制吗?怎么评职称?
我父亲以前是大学老师,他很希望我能够像他一样,去大学当老师。那几年我在职业上确实也没什么进展,只是一名剪辑师,甚至都不是最重要的剪辑指导,只是个操作员而已。那时候很绝望,面临很多选择,也想过回老家生活。最后我爸说,你要是想留在北京,就考个研究生吧。读研那三年,我终于可以摆脱“北漂”称号了。2017年研究生毕业,问题又来了,我爸问我,什么时候考博啊?我说,不了吧。他说那你什么时候结婚?我说要不我还是考博吧。我就去找导师,导师把我骂了一顿,说你考什么博?好好拍戏去,坚持下去会有机会的,只要不放弃,总有一天能当上导演。我导第一部戏时,我爸妈来探过一次班,看到我一个人指挥着一百多人在现场拍摄,突然觉得我好像也是个小领导,有点放心了,不再说我是“北漂”了。但是那部戏一直没播,我也挺愧疚的。对我爸妈而言,他们好像需要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告诉别人“我儿子有出息”。所以《我在他乡挺好的》播出以后,我爸妈挺高兴,每天发朋友圈,转发剧评人对这部戏的夸赞,或者我接受的采访。这比看戏给他们带来的快感还要大。
我下一部戏可能还会拍“北漂”。我认为真诚的创作者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讲打动我们的故事。伍迪·艾伦拍了一辈子中产阶级的婚姻危机,马丁·斯科塞斯一辈子都在拍黑帮片。如果说《我在他乡挺好的》正好切中了大家的感受,只能说我们都是在城市里漂泊的年轻人。从结果上来说,《我在他乡挺好的》是我最满意的一部作品。虽然现在看瑕疵也不少,比如上一个镜头演员穿的是这双鞋,下一个镜头换了一双鞋;口罩颜色不一样;字幕错了……犯了挺多不该犯的低级错误。观众在豆瓣上给这部戏打出8.3分,我觉得更多是鼓励,这个打分只能说明,大家希望看到更真诚、更有勇气的作品。
▲《我在他乡挺好的》豆瓣评分达到8.3,网友从剧中捕捉到生活的真实
拍这部戏,我得到了一个可以按照自己想法去叙事的机会。观众认可了,我特别高兴。它给了我勇气和信心,拍下一部戏时可以跟制片人说,我就要做“不快进”的电视剧。以前经常有制片人说,电视剧是陪伴属性的,它需要你拖地、做饭的时候放着,10分钟回来还能接上;从8集开始看,从24集开始看,都能理解这故事。我无言反驳,但始终觉得不一定。你看我这个不适合快进的剧,也有这么多人看。中国的戏剧传统是讲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但如今已经不是精英的时代,现在观众更爱看普通人的故事。这是巨大的转变。我小时候,电视里的人离我很远很远。但今天这个距离非常近,近到你可以对他们的生死感同身受。时代变了,受众的心态变了,我们创作的角度也会变。网络时代,每个人都有表达权。那我们创作的立场和角度是什么?这个问题贯穿《我在他乡挺好的》,从剧本、选角、置景包括剪辑的整个过程,这就是我们扛着的那个东西——真实。我认为观众一直在追求真实。当年的《渴望》《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也是爆款剧,比《我在他乡挺好的》真实多了。这样的生活戏没变过,只是今天不太有人拍了。我下部戏再拍“北漂”,可能不会这么苦。现实主义不意味着穷,不是只有不得志、惨才叫现实。富人就活在虚幻里吗?不是这个逻辑。富人也有烦恼,只要符合逻辑,不要让观众觉得凡尔赛,就没问题。我特别想讲讲投行和律所的故事,想给大家看看在这些地方工作的人也不容易,不是大家想象中,每天开着豪车去各种酒会社交。他们也是乙方,也要迫不得已地应酬客户和老板。下个月我要去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我如果都不知道办公室里是啥样,怎么告诉演员呢?导演最需要体验生活,哪怕只是在那坐一天,看看那些IPO律师是什么样子的,他们的工作性质、工作状态是什么样的,几点上班,穿什么样的衣服,中午去哪儿吃饭,下午是以什么样的状态回来,开会的时候有多紧张,社畜感有多强……你要去了才知道,想象是想象不出来的。对我而言,现实主义是基于某个层面的现实。如果有机会,我希望理解生活的各个方面。开播之前,我们去短视频网站上搜过“我在他乡挺好的”这句话,都是农民工站在工地上或者贴着墙布的宿舍里,拍视频说“我在他乡挺好的”。生活中我们总说“挺好的”,和爸妈、朋友打电话,“怎么样最近?挺好的。”真的好吗?就像剧里的胡晶晶,别人给她打电话,她肯定也说挺好的。我特希望大家看完这部剧,能想起那些跟你说“挺好的”的家人、朋友,给他们打个电话,不问“怎么样”,就问“最近来不来找我玩?我们见一面吧”,我觉得就值了。(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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