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洪雷:只有这么拍,才对得起英雄的《功勋》|腾讯新闻贵圈
出品 | 贵圈·腾讯新闻立春工作室
张译说,中国一线导演里,康洪雷或许是产量最少的。说这话时,正是《士兵突击》最火的2008年。13年过去了,康洪雷依然没加快步伐。2021年10月,他的新作作为献礼剧《功勋》的篇章之一播出。算一算,距离上一部作品《二炮手》,已过去了7年。
像篇章名字一样,六集的《默默无闻张富清》也有“默默深藏”的气质,一不小心就被观众错过。
这原是一个先天就有难度的作业。用总导演郑晓龙的话说,八个单元里,它“算是比较难的一个”。张富清足够伟大,观众对他也足够陌生。他的功绩不像其他人那样轰轰烈烈,“作为解放战争中战斗英雄的事迹,在近些年才被发现。”
于是看完前两个单元《能文能武李延年》《无名英雄于敏》,观众再进入《默默无闻张富清》时,或许会有一些落差。目睹过激烈杀敌的战场,经历了惊天动地的胜利,壮怀激烈犹在沸腾,忽然就落入一个静致的世界:时间来到2018年,纪录片一般朴素的开场,一位白发老人,几个说着方言的陌生面孔。往事穿插在老人的回忆里,就是看不见英雄,也没有了敌人,观众不知主人公从何处来,又将去向何处。
这种叙述风格,显然对很多人造成了挑战。从反响来看,《默默无闻张富清》也和其片名一样——不如许多篇章一样喧腾。这几乎也是这些年里,导演康洪雷的职业宿命:始终是孤独的挑战者,始终不以市场为出发点——虽然也得到过几次市场热烈的回应,但那从来都不是他寻求之事。
▲ 康洪雷出席第19届“白玉兰”奖国际评委见面会(图源:视觉中国)
1
是康洪雷主动选择了张富清。《功勋》项目在2019年10月启动,康洪雷是最早加入的主创之一。他把八位英雄的故事一一看完,觉得“都很伟大,都不得了”,但张富清最吸引他,最让他琢磨。
康洪雷向《贵圈》回忆,如今97岁的张富清老人爱笑,话说前总是呵呵乐上几句。哪怕2019年接受国家主席授勋时,老人也“笑得最单纯”。这是老人起初最让他印象深刻的细节。
康洪雷挑作品,始终得优先服从一种“生理感受”——社会意义之类的得靠后站。
当年想拍《激情燃烧的岁月》,是在原著小说的石光荣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接下《士兵突击》的本子,是觉得基层官兵里的怜悯,和自己“特别类似”;筹备《我的团长我的团》,是他和编剧兰晓龙站在云南那块葬着八千位无名战士的墓前,“脑袋轰的一下”;拍《我的非常闺蜜》,是感慨“她们怎么那么像我的女儿!”
康洪雷抓住了老人的至纯,很快又迎来不解。一个战斗英雄,深藏巨大功名,在穷乡僻壤苦行一生,和谁都不讲。“我觉得不真实,你为什么不可以讲?”
“我就不相信。”康洪雷不回避怀疑。青年导演们常常喜欢桥段,他这样老派的创作者,总是特别重视人物。人物是不是“结实”,有没有“最真实的心理构成”?康洪雷找到了编剧陈枰,两个老搭档,就“为什么不讲”反反复复地聊。陈枰也主动选择了张富清,理由很简单——“难写”。她告诉《贵圈》:“要在寻常的日常当中,让人觉得这个老爷子不同寻常,多难写。”
两人在铺天盖地的同质采访、被宣传口号层层拔高的素材里深挖。湖北电视台给老人拍过一段纪录片,他含着眼泪说:“我一想起和我并肩作战的战士,有几多,都不在了。我有什么资格去,(把功劳)拿出来,在人民去面前摆啊!”
康洪雷找到了那个“坚强的道理”。当年驱使他拍《我的团长我的团》的责任感,那种“我要是不做这个戏,我他妈的就是罪人”的心情,再次缠绕着他,“我们遇到了这么一个题材,就不能再让它从你手里溜过去。”
2019年12月,康洪雷和陈枰带队去湖北恩施州来凤县。第一件事,是走一遍老人当年驻扎过的村子,走过的山路,找还健在的老街坊聊天,去他主持过的水电站勘测……大山里的冬天湿冷刻骨,坐在屋里,不生火,当地人耐得住,北方人冻得脑门子疼。带着这些发肤感受,康洪雷和陈枰才走到张富清的面前。
老人爱笑,话不多,只是感谢客人们远道而来,关心他们有没有挨冻。他还住在上世纪70年代末盖的老宿舍楼里,墙面斑驳。张富清88岁截肢后,重新练习走路,跌倒后一个人挣扎爬起来,手扶着墙,抠出一道道痕迹。断肢刚开始还会流血,又在墙上蹭上血痕。现在,老人胳膊有力,右腿肌肉比康洪雷的还发达。手也异常白嫩——化妆师在剧中还原了这令人费解的细节。“在大山里凿石头,干了那么多的重活,我摸着手连茧子都没有。你说就这么奇怪。”
97岁了,张富清还能下厨。每天早上,老两口一人一碗光头面。康洪雷不知道何谓“光头”,后来才看见,一碗面光秃秃的,既没有油泼,也不放任何浇头。导演的心情逐渐像当年拍《我的团长我的团》靠拢,“如果我们还有点良心,我们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演绎他们当时的故事。”
从恩施回来,陈枰开始构思剧本,确立戏剧结构。“默默无闻,深藏功名”,成了康洪雷和陈枰的共识。在《功勋》里,袁隆平、屠呦呦的名字家喻户,申纪兰的功勋耳熟能详,孙家栋、于敏在航天探月工程、氢弹领域成就非凡,观众只需要等待一个既定的、足以激动人心的胜利出现在前方。至于目前最为观众喜欢的李延年单元,故事里有傲慢的敌人、阴险的特务,有让敌人“魂飞魄散”的厮杀,让阴谋“彻底破产”的胜利。
但矛盾、冲突、坏人,这些在张富清的故事里都没有。这里的每一个镜头都安静,故事的起首也安静——从张富清的88岁开始进入。
康洪雷觉得只有这么拍,才对得起张富清,“如果一开始就揭晓英雄的功勋,那不叫默默无闻,不叫深藏功名。”
2
剧组一共528人。一开始大家都认为,不过跟着康导去完成政治任务。
但很快大家就不这么想了。演员到当地,第一件事是穿草鞋。草鞋又磨又扎,康洪雷允许他们穿袜子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之后,演员脱掉袜子,光脚套上草鞋。
郭涛穿着草鞋如履平地,腰里扎绳子也很熟练,背起篓子,再架块门板,侧身走在山路上十分稳当。还有孙茜,憋上一口气,挑一担瓦上房梁。瓦都是真瓦,把扁担坠得两头弯弯。那都是孙茜每天找工地一次次练出来的力气。
这是康洪雷的要求。“当我镜头来的时候,首先让我看到,你不是第一次挑这个担子,这是我们做导演的责任。”
有段戏,郭涛饰演的张富清被吊在悬空的大石上。陈枰怀疑:“郭涛也是小50岁的人了,真的生被吊那上头?不是抠脸了吧?”康洪雷才不答应:“不可能,当然得吊上去。”
天冷,演员都穿剧里的大衣御寒。在康洪雷的剧组,带一堆助理是不可能的——最多一个。也不能像横店一样,围着明星,撑伞递茶形影不离。陈枰甚至一度以为郭涛没带工作人员。康洪雷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说“只在中午吃饭打饭时才能看见。很懂事。”
倒也不是为了为难演员。只是“历练过程有了,人物就更多一点他的味道。”衣服可以靠服装师做旧,但褶皱都得靠演员自己。肉体有了反应,灵魂才能到位。
除了几个主要演员,其他群戏演员都从来凤县当地找,没一个是专业的。导演多次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几位主演要求,多向当地人学习,“表演要沉着,要稳当”。
演员到现场拍群众戏,有意无意会坐到高一点的地方,这是演员的本能。康洪雷一旦发现,就把演员重新安排在一个旮旯或者后排坐下去。“如果导演不警惕,摄影师都愿意拍主角嘛,这样就突出不了群众,怎么能默默无闻呢?”他又叮嘱,不要动不动就给主演正面特写。机器要多从人群中、人群后去找他……
在张富清故事里,康洪雷要求镜头都要“轻轻地放”。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置身绿水青山里,也没有大冲突,镜头就远远地搁着,笃笃定定的。里面的人物会走出节奏来,像是从地底下自己长上来的故事,他用了自己喜欢的词来形容这种感觉,“很硬朗”。
硬朗不意味着冷酷,责任也不只是理性。对康洪雷这样的导演来说,巨大的情感一定在作品背后。“它感动着你,那么没有粉饰地感动着你。这种感动一直在憋着、存着,作为原动力一点点表达出来,那其中不掺杂铜臭气,不掺杂功利,那份真诚,是艺术最应该有的那种气质。”
《默默无闻张富清》的尾声,一夜血战,年轻的张富清冲锋陷阵,活了下来。他的脸隐没在阴影中,眼前却浮现起阵亡的战友:
战士倚在焦黑的战壕里。山东的老兵念叨着:一路上树叶都返青了。庄稼长势刚好。唉,等打完这一仗,俺还能赶上回家割麦子。东北老兵打趣他:割啥麦子?你呀,想回家娶媳妇了吧……两人肩并肩,聊老家的妮子、娘的猪肉炖粉条子,又趁着战壕里的火没燃尽,点一支没有过滤嘴的烟,举起来,问眼前的战友:来来来,整一根……随后,一切消散在硝烟中。或许这一刻,观众会想起诗人奥登《战时》组诗中著名的第十八首:“他在中国变为尘土……也为了使有山、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烟。”
弹幕里的观众终于理解了这位英雄数十年的沉默。这是全篇最动人的片段之一,它被康洪雷押在了片尾。
3
或许这样情感充沛的高光片段,出现在第一集会更吸引人。但那不是康洪雷的做法。这位导演在很多时刻,都有一种称得上执拗的坚持——虽然他不怪异、不小众、不实验、不极端,也不故意考验观众。他所坚持的事情,用《我的团长我的团》里龙文章那句台词来说,不过就是:“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
拍电视剧这件事,在康洪雷那里,是有“它本来该有的样子”的。
在独立执导前,康洪雷在剧组待了15年,几乎站在最好的导演旁边。他跟过《大秦帝国》的导演黄健中、拍央视版《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导演张绍林,养成了手写分镜剧本的习惯。电视剧界还在写分镜头的人实在罕见,康洪雷给《士兵突击》一笔一笔做了84500个分镜头,给《我的团长我的团》做了12万个。
那是一个有创作激情的人常常相互碰撞的年代。1994年,康洪雷跟着张绍林在太行山的山沟里,为一部农村戏作准备。年关之际,大雪封山,剧组在大山深处与世隔绝,他索性专心磨剧本,和演员聊角色,至今想来都觉得饱足又快乐。
1997年,张绍林开拍《水浒传》。康洪雷是负责现场的副导演。什么是古典文学?眼前的导演一边谈,康洪雷一边学。
章回体的原著需要通读。陈枰那时候跟着剧组拍专题,看着康洪雷 “功夫下老了。”
这部戏前期筹备了两年。剧组把著名国画家戴敦邦请来,手绘了一百单八将。纸上的小短腿、大肚子,一个个神情兼备,对剧组找演员、建立造型特别有帮助;又请来评书艺术家田连元,给剧组上课。康洪雷记得老先生说,什么是古典文学?最明显一条是惜字如金。什么叫做惜字如金?能用两个字说,不能用三个字说。
年轻时候的艺术观、美学观,以及人物到底在什么环境下刻画,都是在那时一点一滴建立的。好的戏,“不嘚瑟,没有花架子”,“艺术发展的唯一之道,就是体验生活”。
他只接受用自己信奉的这套方式来拍戏。拍《民工》,主演提前一个月去农村体验生活。剧组租了50亩麦子地,演员每天由一个制片领出去,练习割麦子。主演范明爱干净,穿过来的名牌全被扒了,套上当地农民汗渍渍的背心,只能在泥地里坐着。陈思诚爱照镜子,康洪雷为了纠正他,先后扔了三块镜子。
《士兵突击》开拍前,王宝强前一个礼拜被塞进部队训练,让人劈头盖脸骂了三天。他被训得最后有了条件反射:毛巾向左挥,头跟着左转,胳膊向右挥,头立刻跟着右转。
▲ “不抛弃、不放弃”的士兵突击精神影响了一代电视观众
也只有这样,演员才会向角色低头,贡献精准到位的表演。而作为导演,康洪雷自己更是全力以赴,“我非常用心在做这个事,几乎没有在里面三心二意过。你把你的所有的这段时间的积累,包括对人生、对社会的认识,包括对那段时间、对那个时代人的解读,全用完了。”也因此,他容不得别人来毁坏这个全情投入的过程。“我们双手捧着的事,我没有第三只手再干别的,你非要让我在里面安插一只小偷之手,龌龊之手,我肯定不会这么干。”
拍《士兵突击》,康洪雷和八一厂原来配置的团队不合拍。中途他停机,让八一厂“必须把我开除,否则的话我就不干。”他说这是战斗,最后他赢了。
他也在“战斗”里输过。拍《我的法兰西岁月》,“有人非要让我戏里的主人公,到大马路上高呼口号去,我不同意,这种艺术陷阱不可以。”“他们让我们的主人公要拿着地方的酒做广告,不可以。”旁人劝他忍一忍,毕竟只剩半集了。“不能,忍不了。”他买了票,提前从法国回来,“不干了”。
早些年他列席导演委员会的会议,听同行们纷纷说着拍戏的掣肘,“就像一个诉苦大会”。康洪雷一度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拒绝呢?你抽身走啊,你别伺候他们啊。”后来他也想明白了,“别让人家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人家可能有人家的具体困难。”
但是他作为个体,永远都给自己保留着说“不”的自由。无关艺术创作的一切动机,都要继续警惕。否则,一部戏“如果掺杂了任何社会意义,都会走到令你、令看客难堪的境地。”
4
康洪雷所仰仗的人人都把戏“双手捧着”的虔诚,如今已经很难重现。“从2012年开始,很少有投资方说,给你钱体验生活。就编,一大帮人坐着编,‘我突然有一个招’那样编。”他打开电视,看到电视里此起彼伏的古装戏,“穿着旧时代的衣服,说着今天的话,走着今天的步,一回头、一回眸全是今天的神态”。
没有合适的项目,康洪雷就真的进入了“大不了不拍”的状态里。2014年《二炮手》后,他至今拍了三部戏。2015年的《吉鸿昌》,据他在微博对粉丝“交代”:“混录后交资方了”——网络资料显示,这部戏至今只在张家口电视台见过踪影。2018年开机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如今还待播中。只有《默默无闻张富清》顺利播出。
也不是没有人来找——大女主戏这些年火了,许多人带着项目找过来。康洪雷在2003年就拍出了《青衣》这样复杂况味的戏,眼下市面上这些“大女主戏”,显然不是他心目中的女性题材。他也是活跃在荧屏的电视剧导演中,少有未拍过大IP的——视频平台递过来的本子源源不断,大部分的项目主打更年轻的内容,比如游戏改编剧本之类的,他算了算,也大概接到过五六个。
但回答还是那个“不”字:“它吸引不了我,它触动不了我。”
▲ 《青衣》改编自毕飞宇同名小说,讲述为戏痴狂的青衣演员筱燕秋的一生
他还有另外一句话,“不镶那些时代的边”。比如,在张富清的故事设计“敌特情节”,让英雄拿着枪在山里剿匪,是镶边;镜头里滥用推拉摇移,用更快的转场和节奏去刺激观众,是镶边;视觉上追求“炮火连天,血肉横飞”,是镶边。
谍战剧、婆媳剧、穿越剧……时代的流行一次次更新,他都绕过去了。他的产量不算高。做导演22年,拍了18部戏——1999年处女作《激情燃烧的岁月》一战成名,至今家喻户晓。《青衣》被称为“女性现实主义题材里最优秀的电视剧”。还有现象级爆款《士兵突击》、让无数人着迷的《我的团长我的团》……
但这些不是让他成为多产型导演的原因。他节制地使用自己的知名度,尝试不同题材,避免成为一个类型片导演。
一直到《冬与狮》,这是他坚决去争取拿到的项目。也是以长津湖战役为背景,讲述“钢七连”前身抗美援朝的故事。经过四年的筹备,和老搭档编剧兰晓龙、制片人吴毅,“光是会都开了无数次”,2020年立项,现在终于到了临近开拍的时候。此刻在东北边境,辽宁丹东宽甸,给演员搭建的临时房子都固定好了。
就在见到《贵圈》的前一天,他原本还计划去特战旅摸一遍所有的枪。这种对部队、对营房、对枪的熟悉,他希望能融进所有主创人员的本能里。“那个枪不能是别人的,我要求,绝对要是你的。怎么办?没别的办法,拿着吧,抱着吧,军事化操练吧。”他想了想,估计“拍完之后,这些演员没有一个敢再跟我合作的了。”
至于《冬与狮》的演员班底,康洪雷的想法是,“ 还得是一批不像演员的演员”。让观众太过熟悉的演员,“会破坏我这个戏。”
就像当年,他选择了没有表演基础的王宝强、等待转业的军人张译,还有郁郁不得志、眼神里有煞气的段奕宏进入《士兵突击》。这些人如今都成了中国影视剧中坚力量。但如今,不会有哪个流量的粉丝,会把“哥哥”上康洪雷的戏当作是一个“好饼”——拍戏太苦,成片太慢,播出效果似乎也悬而未决。
不过无论如何,另一个“明星版”的班底还是递到了康洪雷眼前。“平台坚定不移要明星,这你也不能反对人家。”他也想好了他的招,“最少提前15天到现场。你得给我穿上衣服体验生活去。枪你得天天抱着,你不能来了像大爷似的,每天80个人在后面伺候着你,想都别想。”
可如果这样的诉求不能实现呢?康洪雷斩钉截铁,“那要不然我走”。
(来源:腾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