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导演和观众的关系就像按摩,轻点,重点,爽了吗?|腾讯新闻贵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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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获得过银熊奖的导演杨超,自从坐上《导演请指教》专业鉴影人的席位,始终有种论战无法展开、发言不能尽兴的憋闷。
观众很容易注意到这位扎着马尾辫的中年导演。节目中他的发言,总是有的放矢,精炼准确,对台上的导演也是鼓励为主。但杨超告诉《贵圈》,他其实很不适应录制现场的环境,“好像每个人都必须得争取自己的话语权,要蹦起来说。”关于电影作品、青年导演和电影产业的很多讨论,因为要兼顾节目效果和时长,无法充分展开。
2021年冬天,综艺节目《导演请指教》和《开拍吧》先后将目光投向电影导演,让这些通常活跃在幕后、用作品和观众交流的人,走到了台前,直面影评人和观众的“拷问”。
节目中展现的内容,并不是导演日常工作的全部。相较于现实,节目呈现出导演职业的生态,更像一种乌托邦——不用找钱,不用操心演员,想拍什么就拍什么。而登上节目的人,也无法代表中国青年导演的平均状态,用杨超的话说,他们已经是行业内的佼佼者了。
杨超,70后导演,2004年凭借《旅程》获得第57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处女作特别奖;2016年作品《长江图》获得第66届柏林电影节杰出艺术贡献银熊奖。他如今是中国戏曲学院影视导演专业教研室主任。从他1993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算起,从业二十余年的个人经历,和他对一批批学生的观察,构成了中国电影近20年来发展状况的鲜活样本。
以下是杨超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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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孟中老师和我的制片人杨竞的极力劝说下,才决定来参加节目的。他们说,综艺应该是对社会现实复杂性的完整反映,节目里面需要专业的声音。我很认同,就决定去试试看,所以第二次录制的时候加入了专业鉴影团。
我第一次去感觉不太适应,觉得话语权过于分散,空间又过于巨大,没法形成一个聚拢的讨论氛围。我很喜欢论战,但是现场没法论战,因为主持人挨个cue着来,嘉宾没有完整说话的机会,甚至每个人都必须争取发言,要蹦起来,像小学生似的举手。录9个小时,说话的机会也没多少,比我平时做影评的效率低多了。但是制片人劝了我好几次,说综艺流量大,传得远啊。后来我也慢慢就接受了。
节目有个设置,把观众的离席权力极度放大,这带来了很大的话题性。
按“停”是很多观众在电影院看片时会有的冲动,但你按不了——你付出了时间、金钱,起身走还麻烦。但在节目中,按停成本很低,这就给了观众极大的便利,把第一感受放大到极致,直接影响导演去留。
这是互联网时代的特权。互联网之前,观众跟创作者之间有很长一段距离,这个距离保护了创作者,某种程度也保护观众。就像谈恋爱一样,你想讨好一个人必须得花好多心思,隔着漫漫的时空去尝试,而他对你的反馈也隔着时空传回。
移动互联网把这个距离拉短,互动变成实时的,现状就演变成平台以及数据挟着观众的威力凌驾在导演身上,说“我的数据告诉我,你就该这么做”。
这样一来,观众仿佛是爽了,借着平台实现了对作者的碾压。但“谈恋爱”的趣味也没了。时间长了你看不到新东西,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变得单调乏味,你在精神上、在娱乐上都损失了。
本来你是期待陌生的创作者给你提供新东西的。但现在就像一次按摩,实时根据你的反馈来,轻点,重点,往这走一走。这种就不叫创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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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导演请指教》有第二季,我会推荐刚毕业5年之内的年轻导演来。我觉得他们最有资格也最应该来,因为他们有复杂的、野生的创造力,有些是会让观众震惊的。
这些人现在在干什么呢?因为视频网站的兴起,现在导演专业的学生毕业后去拍网剧、网大的很多。这是一块大的流量,我的学生里也有很多在网大网剧行业。少部分在拍广告,更少部分在坚持做电影、写剧本,等待创投。
一般新人导演的出路是创投会,在那里得到一些专业建议,然后修改剧本,逐渐到资本可以接受的程度。运气好能遇到志同道合的制片人,愿意一起拿着项目去尝试各种各样的金主或者平台。一旦它可以契合平台的某一规划,这个事就有可能会成。
但这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过程中是没有产出没有收入的,只能用别的方式去谋生。很多导演都有兼职,有的在影视公司里做编剧,有的会接一些小活,如果会摄影或者会美术,就进别的组工作。
能够坚持下去不放弃,需要强大的自驱力。与此同时,也需要外界的鼓励。有的导演拍短片,如果可以入围创投得一个奖,就会带来很大的鼓励。但要是一年两年都没有入围过,可能很多人就此再见了。
导演是无法独立完成电影的,需要各个工种的配合。电影学院的学生,刚毕业的时候,想要攒一个剧组,拍一个短片特别难。但他们也形成了自己的小江湖。在平遥,在First,在各大电影节的创投会以及各大艺术院校的毕业学生中间,有一个相对松散的群体,可以在里面找到各种人,能帮忙的摄影师、录音师……人总是有办法,在没有进入市场工业之前,用相对便宜的成本拍完项目,这种情况每天都在发生。
▲ FIRST青年电影展创投会现场
有一个人拍短片成了,小群体里的人会觉得“他能成,我应该也可以”,就是这种互相的认知,集体取暖,让他们支撑下去。
我不知道那些选择拍网剧的人是否还会回来拍电影。很多人的心中还是有一团火,但是在拍了很多剧之后,他的生活、工作已经被工业程序限定住了。他们会有很多活做,而且也有拍电影的幻觉——那也是一个剧组,那也是一个很有社会成就的工作,它也涉及到很多的饭碗,也的确帮助了很多人。
如果你拍了很多模式化的、类型化的东西,时间长了会意识到,其实它是一种最接近导演,但最不是导演的状态。这个痛苦要隔很多年才会意识到。很多已经成名的电视剧导演,很想拍个电影,有的也尝试了,成功的很少。
我刚教书时遇到的学生,理想主义和专注度非常强,他们不太会转行。有的学生甚至拍网剧都不敢来见我,虽然他挣到钱了,但觉得对不起自己。这几年的学生更现实,对环境的感知更强,他们认为什么都不如生活、恋爱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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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艺术的神圣性确实也在下降,大环境决定了愿意投身在电影行业去创造的年轻精英越来越少。
社会对电影以及电影行业内年轻人的创造力,不是那么开放,从业者会觉得在这得不到需要的尊重和需要的生活。
我是97年毕业的,入行时正赶上商业院线从无到有,热钱进来,社会也相对宽容。那个时候大家寻求创造性,在类型片上也努力填补空白。从商业到艺术,都是加温的状态。
2004年我在戛纳得奖的时候,网络还不发达,大家也还不知道它的意义。现在大家明白了,但这几年我们没有一张戛纳的入场券,其实在“三大”( 编者注:世界三大国际电影节,即意大利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德国柏林国际电影节)的指标上我们已经急剧下降了。
早先中国导演去电影节,人家把你捧起来,觉得“中国人居然会拍电影,居然能拍出来,还能完整表达,还用了最新的形式,就是你了”, 这是一种看待风味小吃的态度。所以我们前些年很多电影在国际上都能拿到奖。但时间一长,你的经济发展了,别人也看习惯了,觉得你应该和我们平等竞争。这是一个文化的竞争,一个民族的创造力的竞争,甚至可以说是考察民族现在还有没有精神活力的竞争。
可我们现在不在乎这个,觉得有创造力不叫厉害,50亿票房才叫厉害。
当下的商业市场没有长期眼光,大部分资本和企业不关心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行业怎么样。大家都很紧张,钱的时间成本很高,钱进来得赶紧换出来,没有多少资本愿意在这个行业里深耕、把地刨松,让苗子长出来,慢慢浇水,呵护他们。但导演的成长就是这样的,好的片子也是这样产生的。
这几年正好碰到热钱往回退,社会又没有那么宽容自由,市场在追捧30亿、50亿票房,这些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新导演,他们也会觉得那个才叫成功。
有的导演有抵抗力,但是你想要建立这种抵抗力,在精神自觉上得多强?很难。别人能拍,你拍不了,你就会从职业性上觉得自己落后了。这对导演是很大的摧残,他们会慢慢觉得,能拍是第一位的,不管怎么样我先拍。虽然我有自己想说的话,但是好像社会并不想听,那我就别把自己当作艺术家,导演就是一个职业工作者,现在这种观点甚嚣尘上。
大家觉得导演就是一个传声筒,就是一个比较会构图,会剪接的人。你负责当枢纽,把各种部门联合起来,呈现一个娱乐作品就完了。至于你自己要说话,这个社会不要求你,也不鼓励你。
如果社会总是释放这种信号,导演最后就全变成同质化的类型片导演。大家就比谁的活更快,性价比最高。而人的独特性,生命的独特性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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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说过,最好的导演是你有话要说还能说得很响亮。次之就是你有话要说,但说得磕磕巴巴。最傻的就是没话说,你说得还特流利,特漂亮,话术特别高。
我挺同意的。人类需要第一种导演,但现在太多导演都是第三种。明明没话,他说得还特别溜,骗你好像有话似的,你得看完电影,付出两个小时生命,最后发现他其实没话要说。
我们特别希望行业内的制片人以及决定资源配置的这些人能更懂一点,把资源给应该有的人。现在逆淘汰侵入到导演行当里,大家处于一种比下限的状态,看谁便宜,看谁能够把各种元素堆起来。
很多资本的基本判断是观众不在乎你拍得好不好,你不需要好,也千万别那么好,最好就找跟目标受众差不多的人来拍。这就形成一种恶性循环。好导演找不到钱,也消失了,他们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了。
现在,导演不仅要创作,还要去市场上找钱,去社交。这非常可怕,它逼着导演变成不是导演的人。这几年制片人中心制逐渐起来之后会好一点,但确实还很考验导演的沟通能力,这是另外一种淘汰,讨人喜欢的导演会占领资源,偏向内心的导演离机会越来越远。
只有消费者能倒逼市场去改变这一切。但他们不倒逼,他们不提出异议,这是最根本的问题。
现在,所有内容创作者在分割大家的注意力。电影行业能容纳多少导演,取决于整个行业能争取来多少注意力。电影在竞争中是有优势的。它是所有视觉呈现中最高的一种形态,拍得好,绝对比短视频吸引人。
我也是短视频超级用户,每天刷很长时间。但是对我来说,在大银幕上看电影,被感动得哭泣、欢笑,享受和一群人一同观影,这种体验是短视频无法取代的。我想,如果更多好电影出现的话,哪怕是短视频平台中最看重的三四线城市的小镇青年,他们也会愿意来看。
每个人的精神生活都要在仪式性和便利性之间做选择,这种选择权是人的幸福。但是你不能认为,未来一定是便利性盖过仪式性、仪式性不需要了。大家需要刷民众自由创造的小视频,也永远需要讲故事的精致影像。
(来源:腾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