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书被一禁再禁,61岁仍在奋力为女性发声
阎连科,被视作莫言之后离诺奖最近的中国作家,
2014年获卡夫卡文学奖,
他的小说充满争论,不断被禁,
许多情节虐心甚至反伦理:
一村之长带领全村女子卖淫,
急于求子的高管夫人勾引勤务兵,
“写她们哭,写她们笑,
写她们的沉默和疯狂,
书中,阎连科把尖锐的笔锋对准了自己:
年少时下决心从二姐手里夺走上高中的机会,
在部队期间为了提干,
和文化水平低的相亲对象分手,
“恶从我的内心升将起来了”,
《最爱》中章子怡饰演身患艾滋病的乡村女性商琴琴
一个出身乡村、年过六十的男作家,
为什么会突然开始采用女性视角来认识世界?
一条专访了阎连科,
作家阎连科
今年61岁的作家阎连科至今仍然保持着非常规律的写作习惯,每天上午起来,先花两个多小时用纸笔手写2000字文稿,下午读书或者和朋友见面谈事,晚上十点左右就上床休息。
出身河南农村的他,现在定居北京,是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教授。他一边教书一边写作,《她们》从去年七八月开始动笔,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一气呵成。这本书目前豆瓣评分8.5,作家张悦然评价,写出了“对女性的爱与尊敬,困惑与惊奇,谦卑与愧疚”。
阎连科与人大的同事、学生,其中前排右二为梁鸿,右一张悦然,学生中有蒋方舟、双雪涛等已经成名的作家 图源:人大官网
和他往常小说中辛辣、沉重、充满郁结和爆炸感的文风不同,《她们》的笔触很温情,写了身边四代、三十多个不同的女性,从他的母亲、姑姑们,到他的姐姐们,再到他的小孙女。除了身边的人之外,他还采访了河南当地法制频道的记者,增补了更广泛的女性故事。
很多评论家把阎连科视作莫言之后距离诺奖最近的中国作家。2014年,他获得卡夫卡文学奖。这个奖有着诺贝尔风向标的称号,而他是迄今为止唯一获过这个奖的中国人。
他的小说总是会编织一些夸张到荒诞的设定。《受活》里出现了一个“受活村”,村子位于一个三省交界的“三不管”地带,村里所有人都是残疾,连猫和狗都缺胳膊少腿。《日光流年》里的“三姓村”更甚,所有人世世代代被一种叫做“喉堵症”的病折磨,没有人能够活过四十岁。
她这次卖肉的营生,得了不可治的妇女病。
她是每天都用半盆中药水在洗她的下身哩。
一条和阎连科联络是通过出版社的编辑,对于聊天的内容,他没有任何干预,只是询问是否要拍照,听说不用,他松一口气:那就可以随意地聊。
见面约在人民大学附近的一个咖啡厅,他自己开车来,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一坐下就聊起疫情期间的日常,原来他已经又写完一部小说:“我今年不出版了,否则会显得我写得太糙太快了”,他笑言。
十年前,阎连科写过一本长篇散文《我与父辈》,记录了他家族里的父辈和他自己的故事。那本书极其受欢迎,以至于做出版的朋友提议如法炮制,再趁势出一本写家族中女性的书。
他没有马上动笔,但是一直惦记着这个题目。去年,在香港科技大学讲学期间,他经常和刘剑梅教授一起散步。她是个典型的女性主义者,聊文学时,总离不开性别话题。这给了阎连科启发——为什么不用女性视角去写家里的女性呢?
他已经60岁了,开始潜心阅读波伏娃、福克的相关著作:“这对欧美人来说是常识,但对我就是一个空白、是完全的新知。”
在《她们》这本书里,阎连科写了许多对女性命运犀利的洞察:
“在我们的世情环境里,男人的善良常常是无能,而女性的善良又最常招来恶或悲剧。”
“‘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这是中国最残酷、绝情,对女性犹如柔刀钝杀的文化和秩序。”
整个谈话过程中,让一条编辑印象最深刻的是阎连科的自省。他特别强调《她们》不是一本女性主义作品,他说自己周身都是“直男”气,谈论女性有些贼喊捉贼之嫌了。
他犀利地指出中国男作家写女性,总是逃不开英雄、贤妻良母和贱女人这三种单薄的设定,然后又补充:最典型的就是我自己。
跨越三十年的偿还
学者刘剑梅 图源:刘剑梅微博
女性主义者波伏娃的著作《第二性》与她的传记中文版
我找了能找到的女性主义的著作来认真地读,像波伏娃的传记和她的《第二性》,朱迪斯·巴特勒的《消解性别》和《性别麻烦》,以及安托瓦内特·福克的《两性》等,这些书或理论概念在欧美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但是对于我来说就完全是新知、是空白。
写《我与父辈》的时候,你有的只是情感上的痛苦,会写着写着眼泪横流要去洗把脸,然后平静下来接着写。而这次写《她们》,我不希望有这种情况,我希望理性和轻松,在写作结构上我也希望一定要讲究,每一章中间都插入了“聊言”,相当于我的议论,我希望写作不仅是冷静地表达对女性的尊重,而且就文本也有一种形式的庄重感,决然不能自然流。
阎连科家中的女性长辈
《她们》中出现的女性共计30多个,面对她们,写什么和不写什么,是经过认真考虑的。比如我写到我的嫂子,她会说话、能办事,又是家族杂务的主心骨。她用过人的智慧,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我们家和三叔家的建房纠纷。
我还写了我表姐,她因为嗜睡被丈夫离婚,后来远嫁到大山里,第二任丈夫是比她大许多的一个人。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我们家族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到底嫁到哪儿去了,十几年没有和她来往过。
一个男人去讨论女性问题,多少有如盗贼参与讨论一个社区的安全法。作为一个男性作家,一个“直男癌”写作者,我对性别问题的理解还很粗浅,只是看到了一些皮毛,只是希望通过写作来试图推开一扇被人们普遍遗忘的窗。
电视剧《父母爱情》中一生都在付出的乡村女性江德华
一个男作家的自省
《大江大河》中怀孕后仍在操劳的宋运萍
电视剧《大江大河》中,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弟弟的姐姐
二姐是个实干家。初中毕业后,父亲宣布,她和我只能有一个人去上高中,另外一个要留在家里种地挣工分。二姐的学习成绩高于我,但她还是把这个机会给了我。为什么?因为如她说的那样:“姐是女的,本该在家种地的。”
书里的第一章写的是我相亲的故事。提干之前,我相过一个姑娘,她善良勤劳,第一次到我家与我见面时,就自然而然地主动去干活。她去灶房帮母亲洗菜烧饭,随手拿起扫帚扫地,完全如我的家人一样。
德华表达喜欢的方式是到对方家干活,却被嫌弃没文化
那次我离家返回军营后,我因为热爱文学被安排到某编辑部里去帮助工作,她给我写的信寄到编辑部后,大家以为是来稿,也就顺手拆开了。那封信里她不会写的字都是用拼音——因为把她小学没毕业的事实暴露在编辑部人的面前,导致我主动写信和她退了婚。
她在回信里写:“我不怪你,只怪我没有好好读过书,只怪我命不好,只怪我们都是农民谁都想过上好日子。”而那封回信里,几乎没有错字和白字,也没有一个拼音——是她特地找人给我写的。
几年后我结婚生子,带着妻子和儿子回家过年,在大街迎面和她遇上。她左边有个三四岁的姑娘,右边有个两三岁的姑娘,肚子里还怀着孕。她慢慢地拖着脚步往前走,背负着我留给她的黑暗人生和命运,像驮着世界上所有乡村女性的苦难朝我走过来。而我窘迫不堪,只好拉着儿子慌忙拐进厕所。
这些女性的人生片段,经常在我头脑中出现。读书、看电影、看电视,或者做别的什么,这些画面会不期而至,常常使我深感内疚。这个内疚,它不是三年五年的问题,是十年、几十年的事情。
电影《最爱》剧照
英雄、贤妻良母和婊子
说起来,我对女性认知、反省——如果可以说反省的话,应该是从国外的读者对我作品的反馈开始的。
应该是2007年,我的小说《受活》在法国出版,里面有一个女性形象是茅枝婆,她是一个红军女战士,女英雄,被强奸后未婚先孕,最后独自带大了自己的孩子。我去法国宣传时,记者不断问我这个人物为什么会这样。
这不是一次个案。之后每本书出来到欧美宣传的时,只要谈到人物记者就会问,你的书为什么要这样写女性角色,这样处理好不好?这样的问题在国内从来没有人问,但到国外就不断被提问到。
最开始你会非常清楚地说,我的小说虽然是一种虚构,但它来自于生活经验。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所以我的人物写出来也只能是这样。这样回答,记者、读者也无话可讲,因为我们的生活和欧洲的生活是不一样的,他们也没办法指出你的写作逻辑有哪里不对。
但是被问得多了,你的脑子会开始有不一样的思考,你会慢慢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作家,其实有巨大的局限性。你会意识到这是不对的,应该老实承认自己对女性认识的狭隘和偏颇,没有塑造好丰富的女性,除了自己的笔力外,还是观念、男权或说是直男。
电视剧《家》剧照,黄奕饰演的瑞珏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巴金借她的悲剧命运控诉礼教对女性的束缚
他说他有一个俄罗斯的女性朋友,也是他诗歌的翻译。有一天,她和她的男朋友在宾馆,一个在写作,一个在翻译,到了半夜时候,那男的就说突然特别饿,女的说你别动,我去给你烧饭吃,说完就起身到厨房去了。
美剧《致命女人》中任由丈夫差遣的主妇
写作其实会赤裸裸地暴露写作者对女性的态度。比如说小说《2666》的第一卷,里边写到了三个男性批评家和女批评家彼此那种纠葛和暧昧,这样说可能有点俗,但是为了好理解,也就这样解释吧——这个女批评家,最后没有选择他们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选择了另外一个才华、长相都不如他们的人。但是这个选择,三个男的都默认并尊重,没有一个会说妈的,我的情人怎么去了他那儿?仅就这一点,不得不承认,波拉尼奥比我们写得好。因为他尊重女性,更理解女性。
读到这个情节,你就意识到我们写不出这种尊重女性选择的小说,我们在写作的时候,多半会让主人公去评判女性,甚至去骂你这个婊子。
有了这层思考后,两年前写《心经》的时候,在人物塑造上就有比较多的自觉意识,想要写一个和我之前小说中的女性人物不一样的女性。《心经》中写了一个小尼姑,她一开始有很笃定的信仰,后来受到诱惑背叛信仰,但是反而由此理解了人性和宗教,她就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人,是一个尊重自己内心的人。
对于我这样一个年龄,我经常说,觉醒从文学开始,那就重回到文学。在这个年龄每醒悟一点点,都会使文学发生一点点变化,这是我最终在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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