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前后,大理全城房价暴涨,
洱海边和苍山上众多场所被关停,
人民路上的老大理人陆续离开,
今年5月,一本大理新移民访谈录
《仿佛若有光》出版,豆瓣评分8.7。
书里讲述了14个大理新移民的故事,
他们在大理呆的时间短的6年,
为什么要去大理?
房价暴涨后的大理新移民,生活得怎么样?
作者黄菊曾经是《中国国家地理》记者,
我们采访了她,
并从书中选取了4位大理新移民的境遇,
“他们的回忆将我们带回大理的古典时期,
他们的生命实践,引领了大理的先锋时期,
那时,我常觉得大理有神光笼罩,
而今带着复杂的心情,
大理市下关镇金刚城遗址
“逃离的人很多都是没有长待的人”
1998年,我和几个编剧的朋友约着一块儿到大理写剧本,那时大理只有三家客栈,最主要的就是MCA。尼玛开的,十块钱一个床铺,男女都可以住在一块儿。
有公共卫生间,关键是有一个很大的游泳池,又是白房子,有几棵棕榈树,像国外的某个地方,那时候北京来的艺术家差不多都落在MCA。
那次待了一两个月,李少红带着郑重、王要两个编剧在这里写《大明宫词》,我和刘奋斗就写《洗澡》。
后来尼玛和我说他们后面有个院子,我说挺好的,我们老来大理写剧本,干脆自己弄个地儿,因为位置就在MCA的后面,就叫“后院”。
有了这个客栈,在大理就有家的感觉。后来我的好多剧本都是在这里写的,大理变成我一个非常重要的创作地,一写剧本就在这里待着。
很多人来大理,他理解不了整个大理的感觉,我就会带他们到双廊,在观景的地方看落日。
双廊落日
真正的海边是一望无际的,没有边际线,远处也是海。但是因为有苍山,山顶上永远停留着很多云,这些云还造成光线的变化,大理常常有大光束、耶稣光,这种光线变化直接投射到洱海里,外边来的人,只要站到这样一个平台上就傻掉了,非常壮观!只有到了这个地方,你才真正到了大理,看到这样一种景致,人马上就不一样了,心里也很安静。那些年不断去,我也想在双廊找个地方盖房子,最后有了“归墅”这个地儿。归墅旁边的邻居有上海来的艺术家,舞蹈家杨丽萍,当地建筑师赵青和八旬。杨丽萍老师每年春节都会回双廊,那几天我们基本在一块儿,每天晚上坐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旁边一帮小孩在那儿,八旬和小四的孩子小彩旗,八旬家的老二八小弟。
这两年关于大理的电视剧和电影越来越多,某种意义上都有点误读,一说大理就是风花雪月,我希望拍出真正的大理。
《火山》是讲外来人怎么和白族人的生活产生关联。《大理的声音》就只有声音,记录大理一年四季自然的变化、人的变化,记录白族人的生活、新大理人的生活。
梨花节期间,白族妇女穿着传统服饰朝奇峰村行走
《猫猫果儿考试日记》就是在讲新大理人来到这里,教育的问题怎么去解决?
大理的好,是它有无数空间给你,不是说古城没了,你就没地儿去了。现在山上这一块儿,“海盗酒堡”在这里,又成了大家每天去的地方。
有很多人说逃离大理,实际上都是些没有在这里长待的人,可能来三四年,他的根还没扎在这里,他们离开很正常,大理只是中间的一站。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大理就是真正的根据地,以后落户在这儿,其他地方都不想去。最早我们给自己定位为“云归派”,在北京,我们说自己是从云南归来的一帮人,后来我们定位自己为“云居派”,居住在云南的一帮人。
许崧 旅行作家 定居大理10年
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杭州人。第一次来大理是2010年。朋友在大理古城人民路上做餐馆,我要找个房租便宜的地方写字,于是就来了。来了半年,认识了一半城里的人,决定住下来,发现这里的人相处的方式别处没有。后来我才知道,大理是全国唯一有社区的地方。大理的新移民来自五湖四海,以前干什么的都有,它的多样性是传统的“里弄”“胡同”“大院生活”无法相比的。大家的相处和不相处不是因为你的财富头衔和社会关系,只是因为你是你。大家以兴趣为出发点,自发成立了机车小组、登山小组、读书小组、帆船小组、滑翔伞小组、夕阳红篮球小组、烘焙小组,以及生娃小组、打毛线小组、观鸟小组等等。我到大理的前三年,在人民路上人来人往的人群中,到处点头,各种人招呼你喝茶,大家这里坐一坐,那里聊一聊,把整条街都当作一个主场,一个会客厅。大家都知道大理住着很多“妖魔鬼怪”,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音乐人欢庆的演出,大概在2011年。那天真是好开心,离春节也很近了,街上张灯结彩,春联贴好了,新棉袄也做好了。下午2点开唱,唱到中间,大家散伙吃饭,吃完饭再回来接着唱。那种欢乐是城市里不可能有的。而且没有门票,就是在手上盖个戳,回头吃完饭看看戳再进去,就是那种信任体系,一直到晚上10点。
大理房价和房租曾经很便宜。原来一个院子一年一两万租金,像我这样贵一点的,也就三万,当时已经被人骂街,说我破坏行情。最早那批人开个店就是玩票,经常可以看到大家把门一锁,拿个粉笔一写,说什么“西坡的花又开了,出去闲散三天”,“陆地主来了,陪陆地主吃饭去”……门一关就走了。过去几年,古城房价涨得很厉害。城里城外都涨。阿德在人民路的书店,四年里房租从一年1万8涨到16万。我们这种住户,都被赶走了。一拨人去了海边村子继续租房,一拨去了更远的银桥。我和朋友,选择了直接上山买房。刚搬上山那阵子社区感真是岌岌可危,新楼盘没有公共场所,楼盘做的会所总是想要彰显业主的尊贵,弄得高大上,人就拘谨,只能继续回古城,寻找一点跟往昔相比已经稀薄了很多的社区感。但是进一趟古城很不容易,要开车,古城交通又不好。我就跟海盗酒堡的老王讲,你搬上来吧,租金肯定比古城便宜。结果老王这店一开,一下就火了,天天满座,然后原来在城里的其他店也一家家搬上来了,可能就变成我们的新人民路了。所以现在以海盗酒堡为核心,有了新社区。其实人在哪里,社区就在哪里,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移植。
“我也想过逃离大理,
阿德 “海豚阿德”书店创始人 定居大理8年
真正决定来大理是2012年5月,那一年我女儿出生,想要有一个干净的环境。一直听朋友们描述大理的生活,大家不是为了做生意挣大钱,而是为了兴趣爱好聚在一起。刚好一直想开一家书店,大理人民路上的店铺房租一年才1万8,这种机会还不来?大理这几年,见识了很多新活法,后来接触到更多的人,因为感情破裂、生意破产等等原因,陆续离开大理。有些人可能再不会回来,有些是想出去挣了钱再回来……我也想过逃离大理,觉得大理不够有趣了,但是因为最近开始做“大理百工”这个民艺调研的项目,要采访一批手艺人,至少这几年是没法离开了。为什么做这个项目?一开始其实是因为没有人做这件事。但是到后面真正震撼我的,就是每个手艺人个体的命运,这个手艺如何改变他们的生活。剑川县沙溪镇有一对欧阳兄弟,哥哥做纸花,弟弟做剪纸。他们有一个姑奶,从小就出去了,一直在昆明的国营厂工作。姑奶非常有艺术天分,会写毛笔字,会画国画,会做剪纸,会做纸花,会做各种各样的手艺。七十年代左右,不知道是家庭变故还是什么原因,从昆明暂时搬到了沙溪来,借住在他们家。两个小孩那时正好十岁左右,一天到晚在玩,无所事事。姑奶就说:“我教你们每人一样东西,你们自己选。”结果哥哥选了纸花,弟弟选了剪纸。这个东西真的就改变了他们一生,现在周围只要有结婚的,都会用到他们哥俩的东西,剪纸的“喜”字贴在堂屋里,纸花就做婚礼现场装饰……我们还采访了一个木匠,他生活在鸡足山下的鸡足山镇。这个人不只是一个木匠,用他自己的话说,叫“掌脉师傅”,就是整个木工团队的首领,不仅要动手做建筑,还要设计。他们九十年代就设计了整个鸡足山最大寺庙的大雄宝殿,他带我们去看,说这是我修的,旁边有一个钟楼和鼓楼是他父亲在八十年代初修的,两代人的东西,在那个地方互相对望着。但他很多年以前就结束了掌脉师傅的生涯,现在在家里帮邻居修个小柜子,做个小板凳。从一个干这么大工程的大师傅,到家长里短的小师傅,他很平静很平静。在大理,大家吹牛的时候,都是宏大叙事,但是看到这些实实在在的手艺人,而且全都是在地的东西,你会发现这个大理跟你当时来时看到的那个大理是不一样的。我以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所以会去寻找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伍迪艾伦的电影《无理之人》里,那个哲学教授通过杀人来寻找生活下去的意义,而我,通过“大理百工”找回了生活的意义。 “我必须从垃圾里找到意义,
当时来云南就是拍纪录片,到大理后觉得气候比较好,也很喜欢当年嬉皮的味道,就住下来了。
我们刚来时只有一家四季国际青年旅舍,外地人以嬉皮士为主,本地人很开放很包容,也玩得很疯。
我是一个烟鬼,掏出一包烟,12块钱一包那种,没人理我,全冲我翻白眼,走掉了。怎么回事?怎么交不到朋友?一看,他们掏出来的都是4块钱一盒的小红河,小红河我抽不惯,就拿5块钱一盒的大红河,终于慢慢开始交朋友。
这个地方不需要有那么大的责任感,它是一个非常喜庆地生活的地方。我们有两年时间什么事都不做,就是两个人背着包去菜市场买菜。2008到2009年的时候,我们做了家客栈,当时客栈里一半客人都是朋友,都带着孩子,这帮城市移民大多不考虑本地已有的教育,就组织了各种家庭联盟,进行教育实验。
后来带孩子的越来越多,被各种妈妈洗脑,这个教育流派,那个教育流派,听来听去,都很先进,但不落地,一怒之下我们就打算自己做幼儿园。猫猫果儿现在分成小学和幼儿园。幼儿园60个孩子,混龄不分班,但会分小组,孩子自己选择小组。小学只有六年级是混龄班,每班20人。幼儿园的小组活动以家长的活动为主,爹妈过舒坦了,孩子自然通畅,亲子关系肯定是流动的。家长根据自己的特长和爱好开兴趣小组,提前出海报,孩子根据兴趣自由选择。我们一直提倡做一个社区学校,也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原因。从校长开始,到老师、家长,基本都很“二”。“二”是情绪通畅,“二傻”的状态其实是探究,如果你一切都先有答案,那一定会出错。我们是生成课程,有时间节奏但没有课程表,比如秋假要带五年级的学生去巴厘岛,前面一个学期的课程,都是为了这次旅行做准备,要学会各种技能,最后到巴厘岛算是一个结果。比如最近大理一直在下雨,天气预报说会下一个月,孩子们担心有一天天漏了,就开始制作诺亚方舟,每个小朋友化身为一种生物,开始讨论哪种生物可以上船,上船以后又如何分配空间,就会有冲突,你怎么去处理物种间的关系?
做幼儿园,只要开心就好,生活中需要的东西,他就去学。做到小学的时候,明显感觉是在跟不同父母的过去抗争。每次一年级的家长在孩子刚入学时都很开心,很激动,一两个月后,就各种焦虑,为什么他的识字量还是那么低?学个字就这么难吗?老娘当年如何如何……但字是从生活中提取出来的,这是未来的一种学习方式。大多数家长是要看现实,他确认现在最主要的经验来自过去,而我们判断现在的重要导向是未来,我们也尝试预判孩子的未来。每年幼儿园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会躲在一个角落,看着一个个小孩上台去领毕业证,我就会脑补:他会跟谁结婚?他的家庭状态是什么样子的?真正能够评价幼儿园好坏的,是他的婚姻状态。幼教是一个特别阴谋论的事情,你真正地干预和介入一个生命,而这个生命浑然不觉。我这几年“胸围”变大了,哈哈。猫猫果儿是社区教育,而我天然是“社区垃圾桶”,每天涌到我这儿来的能量,负的多正的少,有垃圾大多往我这儿倒,我必须从垃圾里找到意义,找到黄金。
黄菊自述:
大理持续滋养着来来往往的人
我最早是一名记者,在北京《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后来我离开了杂志社,开始每天在家带小孩,一边买菜做饭拖地,一边工作。我第一个采访的人是野夫,在大理生活的一名作家。后来就按图索骥,有了这本大理新移民的访谈录。书中这十四个人物是很难归类的,所以书里没有章节,一人自成一章。但我知道最后一篇一定是写叶永青老师的,他讲到大理的那些光影那些风,可以说是一万年不变的,而一拨又一拨的新移民无非是10年的现象而已。大理的风光会持续去滋养来来往往的人。
我也知道哪些人的访谈不能选进书里。我采访过珊瑚,“粗腿越野女神”,她是看上去比较偏男性化的那种女性,这种个性很容易被人误解。我觉得她的内心还有很深的一部分,没有聊出来,只能呈现一个片面的她,所以我宁可等日后采访透了再写。
剩下的就包罗万象了,有做猫猫果儿幼儿园的陈钢和三三,在大理种田的日本人,造房子的建筑师,还有诗人、导演和画家。
如果问我这十四个人里最喜欢谁的话,我会说是刷牙。他是真正把自己融进苍山的花草树木里去的人。一个高中都没有念完的男孩子,写起植物来,文字却如此地古典,其实就是自然界所赋予给他的。他带我去爬了苍山,现在想起那几天都有点心动的感觉,他是一个人非常纯真的样子,而不是某种知识的样子,因为他的植物学知识和他的人是融为一体的。
这本书里除了刷牙,很多都已经是名人了,有自己的传播平台,被无数人采访过。这本书叫《仿佛若有光》,其实是来自叶永青老师的采访,他说有那么几年大理真的是有神光笼罩的,里边本来是一片沙漠,不适合生活的,但是有这些特别好玩的人,他们去了,就把这里变成乐土了。这几年商业侵占,大理涌入了一批特别无趣的机构和个人,乐土就不再是乐土了。但是没关系,这些爱玩的人会去另外一个地方开发乐土。我采访了这么多在大理的人,大理在我心中有点像个幼儿园,这些孩子们都很任性,很热情,很天真,所以你会觉得很热闹。他们创造了像转瞬即逝的一道神光一样的桃花源,让我们这些没有逃离大城市的人,还可以通过瞥见他们创造的这道神光,为人生增添一道不一样的色彩。
我觉得逃离大理是个伪命题,大理就像一条河流,它藏龙卧虎,也藏污纳垢。每个人来来走走,对大理没有根本影响。这个人逃离了,还有别人再来,就是因为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才会说大理不是以前那个大理了,要逃离大理。我记得在上海有读者问我,犹豫要不要去大理,我说如果你是一个消费者的话,你当然可以货比三家,选择一个城市来定居。但如果你是一个创造者的话,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创造属于你的大理,一个桃花源。大理其实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形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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