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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 | 姚洋:中国经济增长喜忧并存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三联生活周刊 Author 张从志

「中国经济 寻找新动力


今年头几个月的经济统计数据公布后,关于中国经济到底何去何从的讨论甚嚣尘上。一方面是一季度4.5%的可观增速和五一假期带来的消费繁荣景象;另一方面是衡量消费品和工业品价格的两大指数CPI和PPI双双遇冷,甚至跌入负区间。经济现在到底是冷是热?中国是不是正在进入通货紧缩周期?围绕这些问题,学界观点也产生了分歧:有人认为应该尽早采取措施,防止可怕的通缩到来;也有人坚持,讨论通缩为时过早,复苏才是当前经济的主旋律。

为此,我们专访了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院长姚洋,他同时也是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并担任《经济学(季刊)》等期刊主编。姚洋对当前的经济形势保持乐观,但也对其中潜在的风险表示担忧。他的判断是中国经济当前仍处于复苏的早期阶段,核心的矛盾是需求恢复跟不上产能的释放。过去三年,政策的着力点多集中在供给侧,姚洋认为如今需要把政策方向更多调整到需求侧,提振民营经济信心,尽各种努力提高市场需求。



主笔 | 张从志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院长姚洋

三联生活周刊:今年一季度的统计数据公布后,因为CPI涨幅很低,加上PPI已经连续多月为负数,很多人开始担心中国经济是不是正在进入通缩。对此,你怎么看?中国经济现在到底处于什么阶段?

姚洋:我认为现在中国经济应该处于复苏的早期阶段,特别是消费方面的复苏态势还是相当好的,甚至有点出乎大家的意料。主要还是因为疫情,去年防控政策放开后,一波过后疫情就基本没了,尽管最近又说有第二波"阳"的,但经过"五一"期间这么大规模的流动,也没有真的广泛传播开来。这就使得我们消费复苏的节奏没有被打断,这也是今年一季度经济增速能达到4.5%的一个重要原因。最近的数据还显示,今年五一期间出行总人数已经超过2019年,旅游收入也略微超过2019年,虽然人均单价比2019年要低一些。消费慢慢起来了,这是一个好的现象。

大家关注所谓通缩的问题,主要是因为我们的CPI涨幅接近0,PPI是负值。我对此的理解是,我们的消费虽然在涨,但前期在供给端积累的产能太大了,当经济开始复苏的时候,大家都是抓紧时间去生产,想把富余产能尽可能利用起来,但需求实际上还没有完全恢复,而且过去这三年几乎是零增长,所以需求不足的问题还是很突出。企业为了抢占市场,就只能开始降价,在这种情况下,PPI就有向下的压力,甚至进入负区间。但有些人说我们进入了通缩通道,我觉得下这个判断仍为时过早。要CPI连续几个月为负,才可以说进入通缩了。而且要长期通缩,一定是消费停滞不前甚至收缩,物价才会持续下降。如果消费需求在恢复,要维持很长时间的物价下降,我觉得不太可能。

在很多普通民众看来,通缩的感受还不明显,更多人抱怨的是上涨的物价

三联生活周刊:其实大家讨论通缩,背后还是担心整个经济需求不足的问题,今年很多企业都反映订单不足,开工率较低。今年一季度的统计数据也显示,第二产业增加值增速低于GDP增速1.2个百分点,特别是工业增加值仅增长2.9%,明显低于GDP增速。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姚洋:过去三年就是这样,但现在整体比疫情期间好一些。现在的情况是苦乐不均,有些行业恢复得很好,比如航空、旅游、餐饮,现在都开始赚钱了。大家关注的出口,虽然整体恢复较慢,但有些也很好,比如所谓的"新三样"——光伏、动力电池和电动汽车,数据都还不错,而传统行业的日子就不好过。所以要看你去问谁,现在分化的趋势越来越明显。

再比如你要看企业利润的话,今年国企的利润明显就比民企好。国企一般属于顺周期的,经济波动性比较强,民企则会有意地熨平周期,也就是说它差的时候不至于比国企还差,好的时候也不至于比国企更好。所以随着经济一复苏,国企利润马上就好转了。一方面,它占据着跟我们民生比较相关的行业,比如出行、航空、铁路、汽车,这些基本都是国企,经济复苏增加了这部分的需求,所以它们开始赚钱。另一方面,国企有垄断地位,民企则大多在充分竞争的行业,经济一复苏,别的企业开足马力生产,我也得开足马力,价格可不就要往下降了,所以我们看到民企的利润是下降的。

汽车行业正在发生一场变革,很多车企感到了强烈的危机感。

三联生活周刊:提到民企,这几年很多人都在谈如何提振民营经济信心的问题,你觉得下一步,政策层面可能需要做什么调整?

姚洋:我觉得民营企业家并不是期待要有什么政策或者偏向,实际上他们也不需要。要提振他们的信心,第一就是经济要增长,经济好了,大家的信心自然就回来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比如到今年下半年,如果经济都恢复了,企业的利润都转正了,他们的信心肯定就回来了一大半。

但在根子上,我一直觉得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理论滞后,准确地说,就是关于中国基本经济制度的理论滞后。我们现在还在说我们的经济制度是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我认为这个从一定意义上看不符合事实。民营经济现在是公认的"56789"——贡献了中国经济50%以上的税收,60%以上的GDP,70%以上的技术创新成果,80%以上的城镇劳动就业,90%以上的企业数量。它最低都是50%,那你说谁才应该是主体?我们可否说是以民营经济为主体的混合经济形态,国有企业在一些战略性行业占据主导地位。这样的理论描述才是符合事实的。什么叫占主体?30%叫占主体吗?还是70%叫占主体?这个搞不清楚,民营企业家当然心里就不安。

三联生活周刊:去年两会期间,你提到最近几年的政策着力点都集中在供给侧,应该要对此进行反思,需要更多考虑需求侧的问题。你是如何形成这个判断的?这一判断在今年进一步加强了吗?

姚洋:我当时的意思是疫情期间,我们的政策太关注供给侧的稳定,对需求侧关注较少。新冠疫情对经济的冲击当然很大,政府当时有两大着力点,就是保生产、保市场主体,出台了力度非常大的政策,比如光减税就减了两万多亿元。但这种政策存在什么问题呢?第一,我们当时根本上是缺需求,不是缺供给。你需求不行,把供给稳住了,产能就多了。按理来说,你应该把需求拉上来,其他很多国家都是这么做的,比如给老百姓直接发钱,来刺激需求。第二,很多人会忽视,这种政策实际上会产生一个巨大的分配效应,因为只有能够生产的企业才能得到免税减税的政策,而那些中小企业都关门了,啥也生产不出来,也就享受不到这些政策。所以,这两万多亿元的免税最终大都落在了大中型企业的头上,因为他们的抗风险能力强,而中小企业倒掉一大批。

我们是个社会主义国家,我相信我们要造就一个平等的社会,但是我们有的政策容易造成新的问题。比如房地产市场,搞限购、限价,有的地方,新房和二手房价格倒挂,你摇到一个新房的号,转手就能挣几百万,最后从中就产生各种灰色交易,获利的往往还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很多人不愿意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但我觉得必须得说。虽然中央政府天天说我们要控制房价,但没有一个地方愿意让房价跌下来。

国家统计局公布3月份的物价数据,消费者物价指数(CPI)同比上涨0.7%,环比下降了 0.3%。
三联生活周刊:去年房地产市场大幅震荡,对经济的拖累确实非常明显。很多人感到迷茫,也很关心接下来房地产行业会走向什么阶段,房价会不会下跌,政府会不会跟过去一样出台刺激政策?

姚洋:我认为房价下跌得还不够,因为现在房地产面临的问题是需求不足,老百姓不敢买,买不起。为什么?是因为前两年出台的"三条红线"政策,本意是想让房地产行业减速,结果对这个行业震动很大。去年房地产行业负增长20%多,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对经济的冲击很大。下一步该怎么办?现在各地政府都在"保交楼",但老百姓还是不动,心里还是不安。"保交楼"是外生的,政府在背后推动,其实与其这么做,为什么不能调整一下政策,让房企有内生的动力去交房?内生的动力从哪儿来?第一,银行要放贷,不能一下全卡死了,现在表面上是放开了一点,但银行还是不敢放,因为上面的方针还是没变。第二,要允许企业自己定价,它有资金压力,想降价,赶紧出清,把债务还了,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还能同时达到抑制房价的作用。

三联生活周刊:但一些人的理由是房价大幅下跌,可能会造成楼市的崩盘,引发更大的风险。

姚洋:首先,如果真是这样,也让市场教育一下这些开发商、银行和投机者。股市有风险,楼市为什么就不能有风险。如果没有这种教育,最后就是政府背上了一个巨大的负担,房子变成了一个刚性的东西,最后你发现政府所谓的调控其实是在维持房价,不能让它跌,跌了之后有这个风险那个风险。等下一轮经济好了,房价又继续往上涨。这样,老百姓得出的结论就是房价不可能大跌,政府永远会帮我们扛着。
过去20多年,中国楼市就是这样循环的。每一次政府开始调控,老百姓的预期就是房价还能涨。现在的房价明显有泡沫的成分,很多城市都不应该有这么高的房价。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的时候,香港的房价下跌了三分之一,也没有说社会崩塌了。当然,有些开发商是撑不住了,也有些买房的人停贷了。但这些人很多都是出于投机的目的,资产负债表撑不住了。市场经济就是这样,有个吐故纳新的过程。我们现在靠行政命令,把问题捂住了,不让它释放出来,问题就会越积攒越多。

其实你让房价降一轮,降到一定程度,老百姓就会有松动的,特别是现在很多刚需人群的需求还是被抑制了,他们觉得价格合适了自然会出手,房地产市场就可以慢慢触底反弹。这对国内整个市场需求的复苏也是意义重大的。因为房地产不仅仅是盖一个房子,它还涉及装修以及各种耐用消费品的购买,延伸的产业很长。有人算过,房地产及相关产业加起来对GDP的贡献在15%〜17%。所以房地产如果不起来,消费要持续复苏,还是有很大难度的。今年的经济如果说有不稳定因素,我觉得很关键的一点就是房地产,看它能不能变成正增长,或者至少把坑抹平了,别还是负增长。

2020 年 8 月 14 日,在江苏省海安市一家国有银行的个人贷款中心,工作人员与客户签订个人住房贷款合同。(图 | 视觉中国)

三联生活周刊:在提振消费方面,政府有哪些政策施展的空间?

姚洋:我们老说促消费,政府其实能用的政策并不多,无非就两个,除了房地产,就是汽车,这是老百姓最大的两项支出。但我们的汽车现在到处限购限行,今年一季度情况也很不好,燃油车销量更是遭遇滑铁卢。你说燃油车有污染,要限购,但新能源能不能就别限购了。你说会有交通拥堵的问题,怎么办?其实国外有很多现成的经验都比限购政策要灵活,比如收进城税、收停车费,新加坡、英国伦敦都这么干,效果很好。但中国的地方政府还是不习惯用这种分散式的方式解决问题,还是更喜欢用行政手段一刀切式地解决问题,本质上就是不相信市场的作用,不相信每个人自己的决策能解决社会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房地产和汽车这两个行业还有多大的需求释放潜力?

姚洋:我算过,汽车方面,我们国家现在的销量是2500多万辆,即使按照日本的标准计算——日本已经算是很拥挤的国家——最高时我们应该能达到4000万辆,然后再降下来,等想买车的人都买了,然后维持在3000万辆左右的水平。所以不能说完全没有空间了。而且现在新能源汽车是一个亮点,老百姓的接受程度越来越高,如果全面放开限购了,新能源车销量可能还会再上一个台阶。

房地产方面,就全国而言,我们的人均住房面积跟日本接近,但也未必就一定足够了。因为这里面还有个地区不平衡的问题,我们好多房子都在农村,面积很大,但没人住。如果这部分不算,中国人均住房的面积就还是很低,好多从农村到城市的打工者以及年轻人还是蜗居状态,七八个人挤在一个集体宿舍。这部分人的需求我们还是没有很好地满足。

2022 年 10 月 31 日,一批汽车在江苏省苏州市太仓港码头准备出口到海外市场。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你对接下来的形势还是比较乐观的?

姚洋:不是比较乐观,我可能是目前最乐观的那一类人了。我觉得中国赶上了时候,就经济而言,中国应该要迎来一个高光时代。因为我们正处在世界科技的最前沿,特别是在应用技术方面,我们都点对了"科技树",比如电动汽车,按理来说我们是后来者,日本开始得比我们早得多,人家的混动技术、燃料电池技术都很先进,但也架不住中国这个市场足够大,最后产生规模效应,把电动汽车硬是搞起来了,最后逼得他们也不得不开始调整,重新回到电动化的道路上来。
还比如新能源技术,20多年前我们搞光伏,质疑声很多,大浪淘沙,很多企业都死掉了。我记得当时光无锡尚德一家企业就欠了好几百亿元的债务,但你看今天,得益于光伏产业的大发展,无锡已经成为除鄂尔多斯、克拉玛依这两个资源型城市之外人均GDP最高的城市,达到了3万多美元。还有核聚变、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等技术,我们至少都在第一阵营里面。中国下一轮的经济增长,肯定是要靠这些技术来驱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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