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行西：远去的蹄声

作者：马行西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检察院

来源：《民主与法制》周刊2021年第33期

　　千年古国乌孙,早已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但乌孙山却留下了,如今横亘在伊犁大地上,成为察布查尔县和昭苏县、特克斯县的界山。生活在乌孙山一带的哈萨克牧民,就是乌孙人的后裔,和他们祖先一样,依旧放牧为生。 

　　初夏向晚,凉风习习,我们来到乌孙山深处。哈萨克牧民哈达尔别克的毡房坐落在一个草场高坡上,四周一片静谧。三四十公里之内只此一户人家,能不静谧吗!见我们穿着单薄的衣衫,热情的哈达尔别克老汉急忙把我们让进暖和的毡房。喝着热乎乎的奶茶,吃着香喷喷的羊肉,我们聊起了哈萨克牧事。哈达尔别克的儿子和女儿平时在山下工作,今天周末,回家看老人,于是一个当翻译,一个当服务员。我们有问有答,时不时哈哈大笑。 

　　每家都养一大群羊,一般有多少只? 

　　每家养羊多少不等,少的有200余只,一般的四五百只,多的有上千只,还有2000多只的。羊只的多少主要看牧场的大小,因为牧场的载畜量是一定的,不能超载。平均每只羊需20亩草场供养,草长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羊吃的速度,所以需要大面积来支撑。这么说来,100只羊就需要2000亩草场,1000只羊就需要2万亩草场。 

　　牧场的大小是由什么决定呢? 

　　牧民的草场就像农民的土地,最初是由祖上留传下来的。上世纪50年代实行公有化,一律收归集体共有。后来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牧场又重新回到了各家。分配草场时,有的地方人少地多,人均草场就会多一些。反则反之,所以各个地方的草场并不是平均的。由于不同地方的地形地貌不同,有的是高山,有的是河谷,有的是半沙漠,有的是乱石滩,草势长得也不一样。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都得有夏牧场和冬牧场。夏牧场在高山上,冬牧场在地势较低的地方,背风暖和,哈萨克人叫“冬窝子”。两个牧场之间的间隔有的是五六十公里,有的是一二百公里。所以每年的转场就是大事,路上需要走两三天,有的甚至需要一个星期。羊群走在最前面,骆驼驮着行李帐篷等全部家当跟在后头,老人和妇女抱着孩子或小羊羔坐在马背上游走其中,壮年牧人扛着长鞭骑着健马前后照应,绵延数公里,前呼后拥,蔚然大观。近年来,转场也逐渐现代化了。汽车拉着行李帐篷赶在前面安营扎寨,大批人马赶到后直接就可以生火做饭了,减少一些麻烦。 

　　羊群是怎么繁殖和再生产的? 

　　羊群多是春季交配,夏初产羔,吃一夏天好草,入冬前就长成半大羊了。但事实上一年四季都在交配和产羔,因为散养状态下,公羊母羊混在一起,随时可能做成好事。羊群里绝对是“重女轻男”,大多数是母羊,因为母羊会下羔。公羊很少,多数卖了或吃了,即便是留存的也要早早地被阉割。只有那少数身体强健长相好看的,作为种羊培养,才有幸存活下来。一般是一只种公羊应对100只左右的母羊,任务很繁重,所以必须强中选强。为了优生优育,种公羊不能从本群中产生,只能从外边引进。本群的种羊也要交流到其他羊群中去,到远方承担神圣的使命。种羊也不能长期使用,一般两年左右就得更换,因为越来越多的母羊是它自己的后代。母羊呢?四五岁之后身体素质下降,便不再生产了,最终也走向屠宰场。羊群中的头羊一般由最强壮最精明的种公羊担任,像狮群中的狮子王一样,有权威,有能力,能够统帅大家。一只成年母绵羊50-75公斤左右,成年公绵羊80-150公斤;成年山羊大约重50公斤,一只羊的成长期大概7-8个月。 

　　同样是牧羊,有的人家是绵羊,有的人家是山羊,这是由什么决定的? 

　　山羊的养殖数量越来越少,绵羊越来越多,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山羊的繁殖速度慢,一年一胎,而绵羊一年可以产两胎。山羊经济价值相对低,肉价便宜,而绵羊肉贵。山羊不仅吃草,而且啃食草根,对生态有一定的破坏,而绵羊牙齿像剪子一样只剪草不拔根儿。山羊对生长环境要求高,一般都在高寒地区,山高路陡的地方。绵羊适宜的地方很广泛,对草场不挑剔。但是山羊也有它的优点,那就是产羊绒,人们穿的羊绒衫、羊绒裤都产自山羊身上。这些年气候变暖,山羊没必要长那么多绒过寒冬了,羊绒产量下降,绒价提高。加上南方人尤其广东人喜吃山羊肉,大量不足年的山羊直接活体发到南方,羊绒还没有长成,更加剧了羊绒供需矛盾,进一步推动羊绒价格上涨。看了这段文字,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们穿的羊绒衫那么贵了吧!

　　养羊、养马、养牛、养骆驼,都有什么讲究? 

　　养羊的同时也少量养马、养牛、养骆驼。养马主要是用来做交通工具,也就是当坐骑用。北疆的牧民喜欢吃马肉,养马更多一些。养牛是为了喝牛奶,吃牛肉。养骆驼也是做运输工具,转场时派上大用场。同时也喝骆驼奶,营养价值极高,近年来走出牧区,畅销全国,价钱很贵。在昭苏一带,地势平坦,牧场辽阔,水草丰茂,牧民以养马为主,被称为天马的故乡。天苍苍,野茫茫,壮观的马群时而奔驰在草原上,时而沐浴在河水中,吸引大量的游客前往观赏。去年,昭苏县那个漂亮的女县长驱马奔驰的影像火遍全国,引起无数人点赞。其实在昭苏,骑马是一项基本技能,学生上学,干部下乡,都要骑马。 

　　牧民的收入如何? 

　　牧民的收入总体比较稳定,有时也有较大起伏。卖羊是主要的收入来源,简单地说,20公斤重的一只羊可售价1000元。具体地讲,绵羊按年生两胎来算,每只羊产肉50公斤,按户屠宰绵羊200只算,每公斤收益40元,年收益也在10万元。山羊肉价不高,但羊绒可补贴。每只山羊产羊绒0.3公斤,价值120元,按户养殖山羊200只算,羊绒收益每年2.4万元。另外,羊毛每公斤卖10元,羊皮每张卖2-5元,也能挣一些收入。当然这是正常的或者说比较理想的状态,遇到大旱、雪灾等自然灾害,会造成较大损失,但保底收入5万元是有的。放养大牲畜的牧区,一匹成年马售价3万元左右,一头成年牛最少2万元,一头成年骆驼大概四五万元。这些大牲畜售价高,但消耗也大,成长期更长。总之哈萨克牧民的生活还是比较富足的,不存在衣食之忧。 

　　哈萨克牧民散居山间,怎么缔结婚姻? 

　　哈萨克人虽是自然之子,居住分散,但他们相互间联系并不稀疏,每年的重大节日必然有大型聚会和文娱活动,像中原地区的庙会,就是日常也有相互走动。谁家有长成的小伙,谁家有待嫁的姑娘,都很清楚。过去的婚姻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也是自由恋爱,年轻人相互看中了,再禀告父母。但自古至今有一条红线不能突破,那就是同一部落的男女不能婚配,如果通婚,必须超过7代以上的血缘关系,以防止近亲结婚影响人口素质。谈到结婚的成本,自然比农耕地区要低得多,不用盖房子啊!过去逐水草而居,一顶毡房管四季。现在政府修建了定居点,像山外的村庄一样,有学校、幼儿园、卫生院、储蓄所、邮电所、商店等,老人孩子常年住在那里,放牧的壮年才在草场上,也时常回来团聚。定居点成为牧民的后方大本营,很多年轻人的婚礼就在这里举行了。聘礼还是要送的,过去是送牛送羊,送被褥铺盖,现在更多的是送现金、金银首饰,甚至小汽车。 

　　哈萨克人的生活风俗是怎样的? 

　　哈萨克牧人民风淳朴,人性善良,尊老爱幼,热情好客。哈萨克地区没有乞丐,这是大家公认的事情。每家的毡房大门都是向陌生人敞开的,拿出最好的让客人吃喝。主人去放牧,毡房的大门不锁,以方便过往行人。“日落时刻不能让客人离开毡房”,是一条不成文的法律。老人受到尊重,好吃好喝的先让老人享用,晚辈要按长辈的教导行事。也有不好的习俗,一是男尊女卑,妇女地位不高,终日操持家务,伺候男人伺候孩子,如同保姆。二是嗜酒,喝酒不要命。过去住在冬窝子里,天寒地冻,没事可干,很多牧人以酒相伴,从早晨喝到晚上。现在出了山,到了定居点儿,甚至进了城,仍然保持着贪杯好饮的习惯。酒驾入刑之后,案件中哈萨克族占比不小。 

　　哈萨克游牧生活是否受到现代社会的影响? 

　　答案是肯定的,这也是让人担心的。定居点儿长大的孩子,很多不愿意再回到牧场上去。那里不能洗澡,没有厕所,不能上网,方圆几十公里见不到第二个人,好山好水好寂寞,待不住。至于考上大学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更是与草原永远告别了。哈达尔别克老汉说,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在山外乡里当辅警。女儿大学毕业,在县城银行工作。两个孩子偶尔周末回来看看,带着他们自己的娃娃蹦跶一天,然后又回城了。老人逐渐去世,年轻人不愿放牧,这种几千年的游牧方式是否要终止?恐怕唯一的方式就是产业化、职业化,培养放牧大户,规模化经营…… 

　　夜半时分,走出毡房。只见皓月中天,硕大无朋,又是那么明亮,仿佛水洗布擦过一样。夜空中的碎云如同大片的羊群,在缓缓地游弋。眼前的草场、远处的山峦就像黑白照片,单调而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我从未见过这样清丽奇幻的月下景色!人间多变而天道有常,这可能就是本初的月色,没有受到人间烟火熏染的月色。想起苏东坡《前赤壁赋》那句话:“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问瓜下野地 

　　新疆瓜果甲天下,哈密瓜是这样,西瓜也是这样。要论西瓜,最出名的是下野地西瓜,个儿大,皮儿薄,汁儿多,味儿甜。眼下正是瓜熟季节,我和几位朋友来到下野地实地访瓜。 

　　下野地是沙湾市的一个乡镇,位于天山北麓,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沿。日照充分,水源充足,非常适合瓜果生产。但种植西瓜是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开创者是兵团134团17连。一开始种植模式为小沟瓜,80年升级换代,采用地膜覆盖技术。现有种植面积一万亩左右,亩产西瓜8吨上下。 

　　134团职工邢陆争,今年36岁,身体壮实,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领我们参观了他的瓜园。今年他与几个伙伴种瓜250亩,是这里的种植大户。别看他年龄不大,却是种瓜老手,精通西瓜种植技术。 

　　在一块四五十亩的条田上,翠绿的瓜秧覆盖着地面,躺着一个个像小水桶一样的西瓜。仔细看,每棵瓜秧只有一个西瓜,却有很多分叉,占着单人床大一片地方,而不是只有一根主藤,像我小时候在老家看到的那样。这不分散营养吗?为什么不打杈儿呢?小邢说,这里天气炎热,日照强烈,要有茂密的瓜秧给西瓜遮阴避阳,否则西瓜的皮色就被晒得不好看了。同时那么多的瓜秧也能起到光合作用,给西瓜提供营养。 

　　此时西瓜已长熟了,瓜秧为什么还这么翠绿茂盛,而不像老家那样枯萎塌架?小邢说,还得长二茬瓜呀,没看见有的已经长了黄花吗?大瓜一摘,接着长出二茬瓜来。如果不拔秧子,有的还会长出三茬瓜!我的天,还没听说过一根秧子这么能长!小邢说,西瓜从出苗到坐胎,大概两个月。从坐胎到长熟是28天。所以从理论上说,长三茬瓜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三茬瓜长相都不好,卖不了好价钱,还不够功夫钱,也就不操持了。 

　　还需要很大成本吗?可不是吗,西瓜可不是那么容易就长大的,几乎每天都要服侍。负责日常管理的是小袁,更年轻几岁,另外还有7个工人。250亩瓜地的浇水施肥,把他们忙得不亦乐乎。灌溉方式是滴灌,精准给水。秧苗的不同阶段给水量各不相同,给少了干旱,给多了烂根儿。结瓜之后,特别是后期,一般每天都要给水三小时。施肥呢,既要有底肥,让瓜有个好基础,还要追肥,关键时刻助力一把。肥料必须是有机肥,以沼液为主,此外还有清油。清油?没错,清油,就是炒菜用的清油,每亩需用50公斤。见我吃惊,小袁说,有的还需要加牛奶呢!当然不能太多,但要有。工作量最大的活计是顺秧子,就是不让瓜秧乱长乱爬,使他们保持一定的生长秩序。一亩地种植660株秧苗,一共250亩瓜地,七八个人怎么能忙得过来呢?所以还得雇一批短工,每年的劳务总支出就得30万元。 

　　小邢摘下一个大西瓜,抱到树底下切开,瓜瓣大的比猪八戒吃西瓜瓣还大。每人拿起一瓣,吃得满脸流水,甜得几乎呛嗓子!下野地的西瓜糖分在12%~13%,尿糖高的人还真不能多吃,想减肥的人也得管住嘴巴,我们现在都管不了那么多了,大快朵颐要紧。 

　　然后我们去了一块更大的瓜地,今天这里开园。一公里长的条田上,十几个人正在忙着摘瓜。熟瓜摘下来,半熟瓜接着让它长。采摘的过程颇有看点,十几个人排成一排整齐推进,有的负责摘瓜,有的负责接瓜。摘瓜人把瓜抛给接瓜人,隔着两三米,接瓜人稳稳地接住,然后再把它轻轻地放到地上,摆成整齐的一列瓜阵。每列瓜阵之间,保持着两丈之间的距离,好让那拉瓜的大货车行走。随着摘瓜小队的向前推进,背后的瓜阵越来越长。 

　　大货车开过来了,有的是甘肃的,有的是河南的。河南离这里多远哪,还能从这里运?司机师傅说,一路高速,三天三夜就到郑州了。那么高的货车,像小火车一样,西瓜磕碰挤压怎么办?司机一笑说,你到车厢里参观一下。我凑近看,只见车厢分上下两层,中间有壮实的木板隔开,这样下层的西瓜就不会受到太大的压力。左右也有隔墙,包裹棉被和草帘,让西瓜都舒舒服服地处在一个柔软的环境之中。这一车拉三十一二吨,运到河南,运费一万多元。 

　　瓜园的掌柜老翟过来了,一边走一边把长相不好的瓜从瓜阵中踢出来。谈到今年收成,老翟还是很满意的。一是去年闹疫情,西瓜卖得不好,今年种瓜的少了。二是大量西瓜运到口内,内地客商一来,把一大块地都给包了,弄得本地人都吃不上西瓜了。单价多少?一公斤一块七八;运到内地卖多少钱呢?两块七八,谁都得赚点儿啊。从种植环节来说,每亩地能净赚四五千元。 

　　小袁说,下野地西瓜之所以好,自然条件只占40%,人工管理是主要的,这儿的人种瓜经验丰富,又不怕辛苦。过去下野地名大瓜少,当地人都消费了,走不远。现在运到了国内各地,正在品牌化,每个瓜都有二维码,可查询可追溯。规模化种植、集团化经营的程度也大大提高了,现在种瓜都是机播,销售也是订单式,种瓜合作社普遍成立,小邢与老翟、小袁就是同一个合作社,名字叫石河子市丰疆种植专业合作社。 

　　最后,我们每人亲手摘了几个西瓜,高高兴兴地抱着照了相,装到车上。老翟说什么也不要钱。我说,田里摘瓜是乐趣,田边买瓜也是乐趣,你千万不要剥夺我们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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