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防护服去东京的奥运会记者,没能进奥运村
2021年8月8日,第32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在东京闭幕。这是历史上首个延期举办的奥运会,也是首个没有现场观众的奥运会,闭幕式上,更首次为女子马拉松运动员颁奖。于此同时,奥运会的举办城市东京——这个亚洲唯一两次举办奥运会的城市——疫情的阴影正在持续扩大:闭幕式当天,日本东京都单日新增确诊病例连续第5天超过4000例,而奥运会开幕时,这个数字是1359例。
疫情中的奥运与东京,引发国际社会广泛关注,争议不断。我们联系了一位东京奥运会的记者,以下是他的自述。
出征东京奥运会前,在国内购置了十余种不同类型的防护用品。
日本航空给各国奥运报道团队准备了鼓励卡片。
下飞机后,全部乘客按30人一组,排队前往另一层楼进行唾液核酸检测,然后分区域等待结果。机场服务人员很礼貌地告诉我们:大概需要等候2-3个小时。虽然机场有空调,但是炎热的夏天还是让人有些吃不消,不少人在途中放弃了护目镜和医用手套。最后,全组人的检测结果都是阴性,行程得以顺利推进。
媒体班车都有隔板,排队需要保持人与人2米的距离,消毒洗手液无处不在,媒体人员要每天官方app“OCHA”上登记体温和信息。抵达酒店后,发现前14天的住客需要与其他住客走不同的路线。一系列防疫措施的设计,让人心安。
媒体酒店专门出示了指示牌,14天内的国外抵达者要和其他人分开进出。
为了防疫,东京奥组委特地设计出了一个“泡泡”理论:所有运动员和媒体人员分属于不同的“泡泡”,一个“泡泡”就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生活和工作区。理论上“泡泡”应该在抵达东京十四天之内,始终和东京民众之间保持零接触,以保证100多个国家的运动员和上百家媒体的安全奥运参会。
在媒体“泡泡”里,抵达日本的十四天之内,所有人只能在媒体中心和媒体酒店活动,前往比赛场馆需要乘坐专门的班车,走规定的路线,抵达后也只能在媒体区域待着,不能与运动员有任何接触,所有的采访都需要提前申请报批,而且有采访任务的记者需要每天进行核酸检测,而其他没有采访任务的媒体人,则需要通过至少五次核酸检测。这样保证14天“泡泡”不破,外来参会者才允许在日本境内自由活动。
专属的媒体班车上,前后排之间的座位都设有隔板。
但万万没想到,抵达东京的第一天,我就遭遇了一次被迫违规。
由于核酸检测等待时间比较长,团队抵达指定媒体酒店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按照组委会规定,“前十四天到达者,只能在酒店专用餐厅用餐,到指定便利店购物”,而且,必须在十五分钟内登记往返。
拿着组委会下发的媒体手册,我跟同事一起到酒店前台询问可以购买便当的商店。然而,对方又是打电话,又是查资料,最后一脸歉意地看着我们——因为理论上,附近所有的便利店都不对14天以内到达者开放。我们很无奈,她看出了我们的为难,于是小声说:“或许,您可以去酒店配楼7-11看看,我看有人是去那购物的。”
媒体酒店的部分区域立有指示牌:14天内到达者禁入。
在配楼门前,一个“14天内到达者禁入”的红牌赫然在立。正在犯难的时候,迎面发现两个挂着媒体证件的外国记者,正拎着大包小包走了出来。
理论上的完美“泡泡”在后续的赛程实操中,就这样被各国记者陆续挤破。不管是熬夜撰稿想买两罐啤酒,还是早起出门要备个三明治,这家便利店附近成为外国记者群唯一可以“犯规”购物的地方。
一次媒体午餐时,竟然听到隔壁桌外国记者兴奋地分享富士山的照片,因为他前一天没有采访任务,租车去玩了一圈。我和同事面面相觑,然后默契地赶紧吃完,回房间赶稿子了。
国际媒体中心的邮局门前,大家正在排队邮寄首日封。
开幕式当晚9点,媒体中心却只有几个外国记者守在这里,场面十分冷清。回想起2012年的伦敦奥运会和2016年的里约奥运会,不同国家的几十个人聚在后台,大家一边看开幕式写稿,一边吆喝着喝啤酒的场景,唏嘘不已。
但这种场内的冷清,却意外被场外的抗议游行打破了。
东京奥运会开幕式进行中,场外众多民众在场馆外反对奥运会举办。
同一时间,就在东京新国立竞技场旁边,一场声势不小的抗议活动正在进行,东京市民打着横幅、敲锣打鼓地高喊着“停办东京奥运”的口号。前方摄影师回来后忍不住感慨:“史无前例,都不用问什么,一个个冲过来和我喊:疫情这么严重,政府不管我们死活”。
场馆内孤寂的歌舞声与场外热烈的反奥运游行交织在一起,似乎正在向世界发出一种诘问:奥运和防疫,哪个更重要?而比赛已经开始了,防疫只能跟上。
在之后的比赛日里,我们经常会与一位在中国生活过几年的日本司机碰面,聊天中他明确地表示,其实自己并不支持在这个时候举办奥运会,“政客们都是为了自己的面子,疫情控制得那么糟糕,没把国民安全放在第一位”。
可随着日本奥运代表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他也开始关注奥运会了,甚至当日本棒球队进入决赛,即将和美国争夺金牌时,他还主动问我们会不会去报道?
其实,人们对于奥运会的热情从没有减退,只是疫情让一切美好都充满了变数。
媒体班车司机自己布置的吉祥物。
运动员们的“泡泡”最为封闭。在比赛结束前,他们禁止和包括媒体在内的外界任何人有直接接触。只有当自己的比赛全部完赛后,才能近距离接受采访,然后就不能再返回运动员“泡泡”了,而是需要在48小时之内离开日本。
所以,比赛中诞生的任何一位奖牌获得者,都需要在两天内接受完国内外所有媒体的采访,中间还要抽空做尿检和核酸检测,一路马不停蹄。也正因如此,媒体工作的风险提升了,根本就没有时间进行第二次采访,所有报道内容必须“一条过!”
印象很深的是,在媒体中心,一群人看着刚拍回来的冠军采访,光有画面没有声音,摄影师的脸都绿了。为了在采访过程中保证和运动员有2米以上的距离,他特意带了个吊杆话筒,“我想这么长伸过去,怎么着也录上了吧,谁成想居然忘记按开关了……”
这样的工作失误放在往年,完全可以再把运动员约出来补救,但是这次没有机会。
媒体中心的记者集中报道区。
起初,防疫规定:运动员站在领奖台上都要戴口罩。但是赛后不久,大批摄影记者反映:拍出来的照片,人物没有表情,眼睛眯成一条缝。最后连运动员本身也向组委会发出抗议。于是从赛会第三天开始,新规发布,获得奖牌的运动员们完成领奖后,可以摘掉口罩30秒给媒体拍照,但是仅有一次机会。
同样的,不但摄影记者挑战很大,文字记者也非常受限。在非比赛时段,记者每天允许进场采访的人数十分有限,申请需要每日更新,上千个记者排大队,比在北京摇车号还难。如果申请不成功,记者就进不去场馆,也见不到运动员,只能依靠看现场直播,同时托前方同事联系运动员,赛后进行电话采访。
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以震撼世界的方式盛大开幕,而13年后的8月8日,东京奥运会在疫情中落幕。中国代表团在本届奥运会上,一共获得了88枚奖牌,这一傲人成绩让国人欣喜不已。而也是这一天,日本东京都单日新增确诊病例,连续第5天超过4000例。
闭幕式上,看着东京新国立竞技场大屏幕上打出了日语的“谢谢”,百感交集:这届奥运会,更被大家记住的,到底是体育成绩还是防疫效果?
在日本电视台的奥运赛事直播节目空档,插播内容不是奥运冠军挥汗如雨的商业广告,而是东京疫情的即时新闻——屏幕下方时刻滚动着快报,主播都戴着口罩,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疫情与奥运同在。
媒体中心的纪念品商店和风装饰上写着:疫病退散。
作为一名媒体人,我的奥运之旅虽然没有金牌,却也是收获满满。不可思议的是,本届奥运会的媒体工作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点击量,翻了好几番的公众号粉丝数和创纪录的节目广告费。
或许在某种意义上,疫情,的确为东京奥运会赢得了更多关注度和讨论度。然而这并不是人人都期待的,据东京奥组委的消息,在整个奥运会期间,有数百名相关人员确诊感染新冠病毒,其中主要为运动员和教练组成员,感染率为0.4%,引人深思。
闭幕式后,各国媒体人纷纷撤离,很少人继续留在东京吃美食、赏美景。
出发前,我的摄影同事决心扔掉自己背了两千多公里的防护服,“巴黎奥运会的时候,咱们应该用不上这个了吧?”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希望疫情赶快消退,让奥运会尽快回归它本来的样子。
奥运会期间,东京都浅草寺游客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