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岁精神专科医院保安,看尽另一群人的冷暖丨缝隙里的人
大城市里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因特殊的职业或身份,邂逅了与其相距甚远的另一个阶层,他们在人群的边界,得到展望他者和回望自身的机会。
保安杨博便是其中一位,他是安定医院的一名保安,一名文明与“疯癫”、正常与无常之间的居中者、守门人。他2015年开始北漂,曾三次从安定医院辞职,却在2021年第四次回到了这里。他日夜操劳,帮助病人、引导家属,却说对医院最有归属感。时间跨越6年,他跟需要精神医学治疗的患者每天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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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之后,由于疫情防控的需要,北京安定医院急诊的安保措施再度升级,进急诊就诊,最多可以遇到6次保安。先在医院小门保安亭处扫健康码,由第一个保安开门;过安检,要接受第二个保安(通常是女性)扫描随身物品;进急诊大厅,门口有两个常驻保安岗。负责巡逻的保安,每两小时全院巡视一次,间歇也会在此驻留。杨博就是急诊常驻保安之一。
山西农村青年杨博来北京是2014年2月的事情。他从运城市万荣县后庙村出发,坐汽车倒火车来到北京,第一年在朝阳区安装户外广告牌,包吃包住;第二年11月,他从朝阳来西城,到了德胜门外安康胡同5号的北京安定医院,成了保安杨博。
火车上的杨博。往返于老家和北京之间,杨博通常选择坐普通火车,下午上车,第二天上午到达运城站。
他来这工作是父亲的建议。父亲当时打着两份工,在饭店当服务员,又在安定医院里当辅医。平时两人不怎么交流,父亲只是跟他说,他来了,俩人可以一块上下班。他是个没主意的孩子,小时候梦想当厨师,妈妈没让他学厨;高中的时候想当兵,爷爷说太吃苦,他又被劝住。
这次,他在安定医院留下了。
杨博身高一米八三,人也壮实。安定医院的保安配备钢盔、防割手套、防刺服,还配发橡胶棍和盾牌、钢叉,一套装备全穿上的时候不多,但日常戴头盔、穿防刺服,再别上对讲机,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特警。
门诊楼地下一层的展板上写着院史,能追溯到1914年北洋政府京师警察厅创办的“疯人院”。新中国成立,这里更名为“北京市精神病防治院”;1958年又更名为北京安定医院,1997年评上了三级甲等。
在中国精神卫生领域,华东地区有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南京脑科医院;中南地区是深圳市康宁医院;西南地区有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华北和东北地区出名的医院都在北京。北京的三家三甲精神专科医院里,安定医院是北京城区唯一一间在夜间开放急诊的精神专科医院,这里救治的病人以急危重症和疑难患者居多。
安定医院是北京城区唯一夜间开放急诊的精神专科医院。
他们给急性期的病人问诊、用药、留观,控制病患的激越行为:药物中毒的病人在这里洗胃、酒依赖患者在断酒后的48-72小时内可能出现震颤和幻觉,来急诊输液……110常和120一起来。
杨博姐姐比他大三岁,2008年来北京旅过游,还用英语跟外国人说话,合了影,回来给杨博讲天安门和故宫。他十分向往,觉得能去北京可太光荣了。他没想到自己后来能在北京待这么多年,更没想到是在安定医院这个地方。
安定医院在真正的北京城区,紧邻北二环。这里距离天安门不远——出了医院大门先往南,再往东,不到8公里就到;如果坐公共汽车,走到德胜门外公交站上5路,到南长街下车,直达。
保安处在“想寻求医疗帮助的病患”和“想施以医疗援手”的医护群体之间。一些病人发病时不能自控,是这家医院里医患共同面对的问题之一,保安是帮助他们“解决问题”的人。
北京安定医院有在编保安63人,从中精选出能力优秀者编入一支处理突发事件的小队,处突小分队在编成员11个(其中一部分是预备成员);除了防疫检查,全院有17个保安执勤岗。医院是甲方,雇佣的保安队伍来自“国天物业”,他们根据医院需求提供定制服务。保卫处处长说,北京市医院管理中心对安保和后勤服务的排行榜上,它是第一,医院给全院医务人员做出的承诺是“安保工作不遗余力,安保投入毫不吝啬”。杨博就是医院里“处突”小组的保安。
杨博所在的“处突”小组早上7点在急诊门口交班。
进医院后,杨博的第一阶段是紧张,第二阶段是同情。他遇见过哭着求他的家属,一对母女,女儿特别闹,妈妈特别无助。他带着她们挂号、看诊、做检查……把流程全都走完,没一样是他的份内事;现在,他更多是教病人使用自助机器,指导家属自己按屏幕——这样起码能学会,授人以渔,家属不用求人。
杨博面对病人全凭经验。刚来的时候没防备,挨过病人的巴掌,还因为病人把他打了报过一次警。他去医院拍片子,家属连拍片费都不出,最后警察介入,赔了他一百块钱:“他不赔偿的时候特别生气,但是进派出所耽误你工作。没啥事就算了呗,干这个工作就要挨打。”
对杨博来说,病人打家属是特别需要小心处理的情况。法律层面,病人自杀、伤人、砸东西可以直接控制,其他情况则需要家属签字确认。他们不是医护,又要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充当处理问题的人。常有父母任凭子女打自己;也有自己上手捆病人的家属,比保安还熟练,大都是子女对父母。不管家属被打得轻还是重,一旦保安动了手,只要家属报警就要去警察局。
保安只能走程序问:需不需要协助?需要就签协议,按标准走。不同意?自己把病人看好,不要伤害到人,签字必须是直系亲属。“永远记得你只是保安,你不是执法者”,这句话杨博说了两遍,非常严肃地。
杨博用胶带隔开急诊大厅座位。
杨博的姐姐来北京看过弟弟工作,有一次,他身上被打得红红的,“有的病人还掐人呢,我可心疼呢”,姐姐说。她都明白:“有的病人情绪上来,控制不住。因为那是他的病,他也不想那样。”
这就是杨博的工作。
最近,有家属因为病人骂人给杨博道歉,杨博说:“没事都习惯了,我不会计较什么,你放心。”现在,他的大脑会自动过滤这些,还能啃鸡爪喝啤酒,开导新同事:“病人骂我们,没反应,笑一笑,就过去了。”
6年里,杨博辞过3次职,他强调“都有正当理由:结婚、家事、爸爸生病……每次辞职他都没想着会回来,但每次又都回到了安定医院。用他的话说,这里有归属感,干得踏实。
他也不是没做过别的尝试。妈妈听人劝,给他报过班学制版,在电脑上用PS软件给图案排版,杨博理解,就是制作印在布上或者方便面袋子上的图案。8000块的培训费都交了,他决定试试自己行不行,结果在培训班住宿学了3个多月,真的不行。他去浙江的厂里打过工,给钢板腐蚀喷胶,计件工资。赚得比安定医院多,但一天到晚戴着防毒面罩,大汗淋漓,熏得头疼。杨博想当英雄,向往做消防员,姐姐在县消防支队里给他找了面试机会,福利待遇介绍完让回去等通知,“等到现在”。杨博发笑,想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岁数大,人家不愿意要,“今年都26啦。”
早上7点,下夜班后的杨博在医院食堂吃早餐。
但医院的好,别处没有。平时在岗执勤,医生买了水果,经常会主动分给他;每到过年,医生都去宿舍里给他们送好吃的;急诊的党支部还给一个生病的保安募集过看病的资金。
他们做消防演习还有专门的一套衣服,黑色制服、荧光条纹,头盔和防护罩一应俱全,看起来和正规消防员挺像。比赛用消防水管灭火,杨博还得了第一名。医院的升旗仪式他当过升旗手,挺光荣。
杨博说,他感觉在这里干保安特别高大上:“一般人可能觉得保安干往那一杵,该睡睡。我们一天穿防刺服,遇事了就得上。”
病人准备自杀,冲上去把刀夺了;遇上喝药的,他辅助护士把病人按住洗胃,人命救回来了……这些事情让杨博感到宽慰。杨博在医院干的时间长了,队里的同事管他叫“急诊一哥”。
这两年,杨博家里情况变了,父亲生病回了老家,轮到他为家里挣钱:“看病需要钱,这些钱从哪来?你是男孩子,你就得负责、承担。”杨博说过,自己的梦想是攒点钱,开车去西藏自驾游。现实点的梦想是攒点钱,先度过眼前的困难。
他去了那么多地方工作,觉得还是在安定安心。
第3970期
视频 | Project8
撰文 | 壹壹
编辑 | 李铁林
出品 | 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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