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求:尊重经济学常识,把握金融发展规律
以下为演讲全文:
谢谢庄院长的介绍。实际上我没有那么重要,也没有做出那么大的贡献。只不过作为一个学者,特别是中国人民大学的学者,希望把自己的研究与中国的实际相结合,把自己的学术研究与国家的发展相结合。人民大学学者不应该只是一个简单的从业者,实际上他应有更高的要求。一个国家特别像中国这样一个大国,是需要非常多的在各个领域有情怀、有影响、有研究、正直、正派的学者,否则,这个国家就很难有持续性发展的动力。在一个国家前行的过程中,资本固然重要,自然资源也很重要,劳动也很重要,这些都是创造财富的要素,但从根本意义上说,社会的前行,还是由思想来推动的。对中国来说,我们真的不缺资本,中国是一个资本盈余的国家。我们也不缺劳动力,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多的人口。当然,我们缺高素质的劳动者,我们缺能够创新引领经济发展的一系列高新技术,当然我们更缺能够把握时代脉搏的正直、善良的思想家。大学有孕育思想家最好的土壤。一个学者,特别是人民大学的学者应该拥有这样的品格,也就是说他的研究一定是在探索事物本来的规律,没有太多的迎合他人口吻和想法的内容。学者的使命就是要探究事物的本来规律。这样的学者越多越好。对在座的各位同学,我首先要代表中国人民大学欢迎在座的近400位财政金融学院的硕士、博士研究生来到人民大学学习,来到财政金融学院学习。刚才,财政金融学院院长庄毓敏教授代表财金学院欢迎了各位。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来到人民大学读研究生,坦率地讲,当时我的确是怀着一种理想来的,不是来人民大学镀金的,不是为了找一份好工作来到北京的。那个时代我特别崇拜人民大学。我的本科学习不在人民大学,当时我可以考取中国任何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中国人民大学。我来到人民大学的那个年代,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大家都在思考中国的未来,当时计划经济体制的烙印还非常深刻。如何冲破计划经济的束缚,建立适合中国国情的经济发展模式,当时处在摸索阶段。那个时候,我年龄和你们相仿,就去开会,抱着一种强烈的热情去参与中国的改革开放。我知道,中国的改革开放一定是向发达国家学习,向他们开放,学习他们先进的管理模式、先进的技术,也包括学习借鉴他们的经济学理论,我们原来的那一套理论、方法和观念是落后的。所以,经过40年的改革开放,我们终于有了今天伟大的成就。1978年中国的GDP只有3645亿人民币,到了2018年,40年过去了,中国的GDP突破了90万亿人民币。这其中有人民币贬值、物价上涨的因素,但即使扣除价格上涨的因素,成就也是巨大的,创造了人类社会的伟大奇迹。这些都是因为这40年来我们坚守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改革开放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等一系列正确的指导思想、路线、方针、政策。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所确立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改革开放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些路线方针政策,指导了我们40年的改革和发展,这其中,最重要的是解放思想。所以,我为什么一开始说思想是一个国家、民族经久不衰的源源动力,社会的前行是靠思想推动的。在40年前,小平同志解放了长期以来束缚中国人的思想桎梏,解开了人们的精神锁链,让中国人迸发了无比强大的热情和创造力,给人民巨大的空间去探索、去创造。回望40年前,1978年的中国经济社会有很多无人区,很多人不敢进去,因为有精神枷锁。可是不趟过无人区,哪有今天?我们要从禁区中走出来,首先要给人们巨大的空间、巨大的创造力、巨大的勇气,你才敢闯、才敢干、才敢做、才敢想。所以,小平同志对中华民族的复兴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其中特别重大的贡献就是解放思想,把过去长期以来所形成的思想束缚彻底解放了。这是我们的宝贵经验。这40年中的两代人,没有辜负这个时代的使命,创造了历史的辉煌,成就了今天的中国。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理想。现在中国社会面临着内外部环境比改革开放及其之后的很多年都要更加复杂。总书记提出,中华民族要崛起,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初心使命就是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要完成这样更高更大的使命,需要我们在座的各位要有远大的理想、要仰望星空、要遥望远方。不要以为仰望星空、遥望远方就是浮夸,就是不踏实,不要把它和脚踏实地对立起来,仰望星空的人、遥望远方的人通常也都是脚踏实地的人。
刚才我说了,中国需要一批有远见卓识的思想家,这里面包括仰望星空、遥望远方的元素。刚才庄院长说的非常好,在座的各位在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读硕士、博士,不是要做一个平庸的就业者,这显然不应是你们的理想。实际上心怀理想是很快乐的,因为你每天都有追求。我要在讲专业课之前,希望大家能够记住这些话。这些话听起来有一点空洞,但确实是这些年来我的感悟。如果做什么事都把自己的利益置于他人利益之上,把个人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这有什么前途!实际上我们把自己的利益放低一些,你心中远大的目标迟早都会实现。现在我开始讲专业课,主要给大家讲三部分内容。第一个问题的关键词是:“尊重经济学的常识”。
第二个问题讲讲如何把握金融演变的规律。
当人均GDP从200美元提高到9000美元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越来越多的人对资产的选择会发生重大变化。虽然有一段时间,有些人选择了房地产作为重要的资产选项,这只能说明我们当时正处在城镇化的急速过程中,所以房地产价格在那几年出现了快速上涨,几乎把后续几年甚至更长时期的价格预期都提前兑现了。应该说,房地产价格在2006-2016年这10年的快速上涨,完成了发达国家近百年房地产价格上涨的过程。房地产价格如此快速的上涨,对中国经济带来的破坏性极其巨大,特别对年轻人的伤害非常大。你会发现现在来北京要生存下来是不容易的,要买一套房是挺恐惧的。我昨天跟我指导的已经毕业几年的博士生谈话,他说马上要结婚了。我问他买房子了吗?他说买了,我问多少钱,他说在一个不太好的地段六万块钱一平米。他买了150平米,要900万,这真的让中国年轻一代生存压力巨大。所以,我对这十年房地产如此快速的上涨,是非常忧虑的,虽然我可能在这个价格上涨中莫名其妙地受益了,我的房子也有了很大的溢价了,但我仍然觉得这没有什么意义。 我们实际上把后面年轻人的财富掠夺了,掠夺了他们的希望,掠夺了本应该属于他们的财富。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一是我们当时的金融市场不发达,没有适当的资产可以选择,房产成了投资者的重要资产选择。实际上,居民收入大幅度增长之后,金融市场有责任为社会提供多样化、收益与风险在不同层面匹配的资产类型,供投资者配置。这里分析的是从人均GDP200美元到9000美元,中国金融结构性变革的基础性力量。
理解中国金融演变规律的第二个重点是,金融“脱媒”的趋势。居民收入水平提高后,投资倾向会发生很大变化。越来越多的人会选择收益与风险在不同层面匹配的金融资产。这类金融资产来自于哪里?来自于市场。传统商业银行提供不了这类金融资产,传统商业银行只能提供所谓的理财产品,这种产品达不到投资性要求,其收益是相对固定的,投资者没有充分的选择权,而且标准意义上这类理财产品并不具有财富管理的特征。所以,市场必须创造出具有财富管理特征的资产,供融资者、投资者进行选择,这个创新的过程就是金融活动的市场脱媒过程。虽然历史上金融脱媒是基于利率管制的创新行为,融资者在市场上寻找成本相对低,同时又具有更大选择权的一个融资模式。但在现实中,的确是基于经济发展和居民收入水平提高之后,社会呼唤市场要提供多样化的融资产品和多元化的资产类型供融资者和投资者进行选择,我们把这样一个过程称之为金融的脱媒现象。原来企业融资主要面向银行,如果企业有很好的资信,融资过程相对比较简单。如果企业有很好的资信,又有很好的履约能力,它会发现,去市场融资比去商业银行融资成本更低,还可以规避经济周期带来的政策调整的不测。企业可以根据资本结构的特点选择不同的融资工具,到商业银行去融资,实现这个功能是很弱的。市场化融资的特点内在地推动了企业或者融资者走向市场。投资者更是如此。传统金融机构提供的金融产品是不具有投资性,是因为传统金融机构提供的金融产品收益与经济增长之间没有相应的函数关系,是相对固定的收益。投资者投资一种资产是想试图获得经济增长的红利,传统金融机构提供的产品,显然没有这种红利效应。这时与经济增长保持某种函数关系的资产类型出现了,即权益性的证券化金融资产。
中国的金融发展到今天,已有强烈的脱媒趋势,这是大力发展资本市场的重要理论基础。要深刻地理解,资本市场的不断发展会对传统金融机构、特别是传统商业银行带来深刻地挑战,特别在融资功能上会遇到深刻地挑战。有一个时期,中国金融的脱媒趋势在受到严重的压抑,可能就是基于对这种脱媒的不理解。为什么中国资本市场从1990年到现在已经29年了,发展速度、发展状况并不理想。这个不理想,首先是因为我们对发展资本市场的理解是不深刻的,不理解“脱媒”趋势深刻地推动了资本市场的发展,不理解金融的“脱媒”是一种必然趋势。我们有时候对发展资本市场是一个实用主义的解释,有人甚至认为通过资本市场来融资是一种低成本或者无成本融资,这是一种多么错误、多么肤浅的理解。实际上,资本市场的融资成本远远高于商业银行的融资成本,因为理论上说其对投资者的收益回报是要高于商业银行的借款成本的。实践中,我们的政策监管部门对资本市场采取了带有约束倾向的政策,我们口头上说要大力发展资本市场,实际上很多时候是在约束资本市场的发展。有人认为,资本市场的发展会使风险加大,投机性增强。认为投机性增强了,人们都去博弈了,这并不创造财富。有人把这种行为上到伦理高度。实际上这都是没有真正理解资本市场。发展资本市场有一个对风险的理解。资本市场的发展,会改善金融结构,包括金融资产结构和金融体系结构,也会改变风险结构,会把原来的存量化风险转换成流量化风险。风险流量化是金融进步的重要标志。所谓的资产组合本质上是风险组合,凝固状态的风险是无法组合的。风险形态的变化降低了这个国家金融体系的风险。资本市场发展使得证券化金融资产的比重提升和规模扩大。从长远角度看,这种结构化演变趋势是在降低这个国家金融体系的风险,因为金融风险处在流动状态,投资者可以对风险进行有效配置。金融市场更重要的是机会而不是风险。有了机会,投资者就可以评判承担与这个机会相匹配的风险,这是现代金融的核心要点。不要静态看待金融风险。由于对风险理解的偏差,有些政策不是在推动资本市场的发展。最近两年来,我们的理解有了重大变化。最近一次中央政治局关于金融的学习,会后发表的公报对这方面的阐述有了巨大进步,这让我非常欣慰。公报说,资本市场是现代金融的枢纽,这指出了资本市场在现代金融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与我以前论述的资本市场是现代金融的基石,含义很接近。2000年以来,我发表的有关金融和资本市场的学术论文,资本市场是现代金融的基石这样的理念始终贯彻其中。昨天中央深改会的公报,说我们要构建一个有弹性的金融体系,这都是非常正确的提法和判断。与我所倡导的构建一个有弹性的金融结构意思也很近。金融的弹性来自于金融结构的变革,来自于资本市场大力发展。没有资本市场的发展,金融体系就很难有弹性,因为没有发达资本市场的金融是没有稀释风险的能力,没有组合风险的机制。这就是金融发展的基本规律。资本市场的发展,是基于金融脱媒的力量,资本市场的发展,会改善金融体系的弹性。第三,金融发展的规律也表现为科技对金融的重构和颠覆。如果说,市场脱媒的作用在于改革金融结构、提升金融功能,那么科技对金融的重构将极大地改善中国金融的业态,使业态更加多元、更加科技化。有个问题我们始终难以解决,就是如何解决中小微企业融资难、融资贵的问题,不知道如何解决,通过什么途径去解决。现在主要是给商业银行定一个指标,给小微企业贷款比例达到多少才有政策优惠。这是一种价值指引,有正向作用。但即使如此,在这种金融结构下,大商业银行给小微企业贷款,有时候难以落地,容易作假,表面上看起来很好,实际上小微企业真的没有得到贷款。因为大商业银行,有管理成本和管理跨度的约束,小微企业一是没有可度量的资信,二是没有规模。银行贷款不是财政扶贫资金,本息是要还的,但是银行又不知道这样的贷款对象有没有履约能力。信用记录在哪里?如果给中石化、中石油贷款或者给阿里巴巴贷款,报表和财务记录一看就知道其信用能力,信息是透明的,银行心中有数。给小微企业贷款五万元,我怎么知道到期是否有能力还贷。现在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形形色色的贷款中间担保机构,地方政府也成立了中小企业贷款担保公司。我对这类机构是持怀疑态度的,他们无形中加大了本来就困难的小微企业的财务成本。存在严重的制度寻租。实际上我在说,如果金融业态仍是单一的,仅靠传统金融机构和商业银行,来完成对小微企业的金融服务是困难的,这会衍生出畸形的金融业态,如高利贷以及各种高利贷的衍生品。这将使中小微企业苦不堪言,融资成本越来越高,问题没解决反而问题越来越严重。怎么办呢?过去试图通过发展区域性银行、社区性银行这样的思路来解决,因为他们对当地小微企业比较了解。但是在实践中,这些定位于区域性、社区性的银行都想做大,都想赚大钱,这就偏离了社区银行的功能了。实际上社区银行是微利的,要有某种慈善和公益的心态做这件事。虽然社区银行不是慈善机构,但是理念应当是准公益性的。解决小微企业融资难融资贵的重点是解决融资难的问题。我们有时候会把融资贵看成是首先问题,要求各大商业银行降低融资成本,这就不符合金融规律了。小微企业融资成本怎么可能便宜呢?因为相对而言,其资信是低的,风险大成本就高,他们的贷款成本不可能比大企业低。真的比大企业低,那一定是作秀或者是假的。金融改革首先必须解决小微企业融资难的问题,而不是融资贵的问题。当然,我们必须防止高利贷行为。我们有时候对这个问题理解反了,没有把重点放在如何解决融资难的问题上。要解决小微企业融资难的问题,重点在于改变金融业态,要让金融业态与小微企业更加贴近。金融高高在上,对小微企业一点都不了解,怎么去服务它们。要更好地服务于小微企业,必须改善金融业态。科技对传统金融的重构会产生新的金融业态。新的金融业态首先要解决客户的信用甄别问题。金融技术创新后,解决传统金融机构对小微企业信用甄别难是关键,是核心问题。只有解决了信用甄别问题,才有金融服务,融资问题才能解决。信用甄别解决不了,融资难的问题也就解决不了,因为任何一种金融就是基于商业的活动,而不是社会救济。互联网金融是科技对金融重构后所产生的新金融业态。互联网金融扩大了金融服务的覆盖面,延长了金融服务的链条,这种金融服务的扩展不仅表现在支付上,也表现在融资和财富管理上,它使传统金融的长尾客户开始获得与其风险相匹配的金融服务。这是金融改革的重要目标。什么叫普惠性金融?普惠性金融不是让小微企业融资便宜,是要让小微企业得到所需要得到的金融服务。在传统金融中,小微企业、中低收入阶层的金融服务被忽视了。中低收入阶层只会成为传统金融廉价资金的提供者,他们想获得金融服务是困难的,有时甚至申请信用卡都比富人们难得多。科技对金融进行重构后,第一,在支付功能上人人平等了,每个人都可以进行第三方支付,无论是微信支付还是支付宝,还是其他的第三方支付。而且,与传统支付方式相比较,还有很大的便利。新的支付方式完全颠覆了传统金融的支付方式,只不过在政策层面上不允许其对传统支付的颠覆。我曾经咨询过专业人士,问能不能允许新的支付体系和传统支付展开竞争,回答是不允许,理由是支付体系涉及到国家金融的安全。这就形成了所谓的第三方支付联盟组织,即网联。所以大家可以体会到新的支付方式快速、便捷、安全、低成本。没有技术对金融的重构,就没有今天的支付革命。我现在外出时不带现金、不带卡,拿个手机走遍天下,手机支付能解决一切支付问题。支付变革大大推动了消费模式的变革。支付体系业态的变革是对传统支付的革命和颠覆。
再从融资和财富管理角度看,新金融业态也使传统金融的长尾客户得到了相应的金融服务。在这里不得不涉及到P2P。P2P是互联网金融的融资业态,是传统金融融资功能的一种延伸,是对传统商业银行融资功能的弥补,因为它服务的对象大多是传统金融所难以覆盖到的。这些客户由于各种原因,无论是企业财务状况还是企业信息的不完整性,不确定性是比较大的,因而很难获得传统金融的融资服务。这些企业通过P2P平台,可以获得相应的融资服务。理论上说,在提供融资服务前,P2P平台应该获取这些贷款用户的资信,以确保他是否能够得到贷款。P2P平台对客户资信的获取应该线上获取,不应该在线下获取。如果线下获取则成本太高,成本上没有任何优势。实践中,有很多P2P平台是通过商业银行购买企业资信的,问题开始出现了。一旦通过这样方式获得信用信息,从线下去做资信评估,再通过线上的运作,内在的逻辑出现了问题,因为这符合互联网金融中P2P关于融资功能延伸的基础条件,即大数据平台。科技对金融的重构,继而实现对传统金融功能的延伸和弥补,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是基于大数据平台,这个大数据平台能够弥补传统金融对信用甄别的缺陷和不足。
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些“爆雷”的P2P平台,实际上都没有足够规模的大数据平台,这是大批P2P出问题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仅仅是缺乏相应的大数据基础条件,P2P平台还出不了大事。更为严重的是,科技对金融重构所产生的金融业态,其盈利模式是微利的,利润是非常薄的,比传统金融利润低很多。不少从业者以为是一个暴利行业。这些人怀揣着一种掘金、淘金的梦想来了,不出事那是不正常的。由于数据平台和监控风险能力的约束,P2P规模不可能太大,规模太大就超越了这个行业的半径,这就久不了了,往下走一定会演变成“资金池”。科技重构金融的确扩大了金融的服务面。所谓的金融的普惠性必须在科技进步的基础上才能实现。没有科技进步,要想实现金融的普惠性,是非常困难的。传统金融的天性就是爱富嫌穷,爱大企业嫌小企业,爱国有企业,不太理会民营企业,这是它的特征。要改变这些特征,只有通过科技进步才能改变。所以,科技改变世界,也改变金融。这是金融发展应该遵循的第三个的规律。科技重构金融后,会重构金融生态,会引进一个巨大的竞争者。在蚂蚁金服成立一两年时,规模很小。当时我就说,要高度重视蚂蚁金服,未来它会重构金融业态,会改变金融的生态链。有些人不以为然,说它太小了,还不如我一个支行呢!我说,它要不了多久就会是一条恐龙,有巨大的竞争力,因为互联网有一个特征就是无边界,会使金融的能力没有边界。传统金融是在一个受到控制的边界下发展。金融的第四个规律就是开放。中国金融不能是一个封闭的体系。金融的开放从哪里开始,始终困惑着我们。关于金融的开放,是我后面要讲的第三个问题。概而言之,经济发展、居民收入水平提高之后呼唤着中国金融必须进行结构性改革,以满足社会对金融的多样化需求,这是其一。其二,金融脱媒推动了中国金融的市场化。金融的市场化必然导致融资工具多样化、资产类型的多元化,进而丰富金融内涵和功能,同时也会改变金融的风险结构。其三,科技对金融的重构将会丰富传统金融的业态,扩大金融的服务面,会使小微企业、中低收入阶层获得与其相匹配的金融服务,提升金融的普惠性和美誉度,同时也会提升金融特别在支付功能上的巨大变革。其四,金融的开放将会进一步延伸金融的边界,会使资源配置从国内扩大到国际,同时也会使风险得以延伸,从而使中国金融有更强大的资源配置能力,促进中国金融更加富有弹性。有些人理解,金融的国际化会增加金融体系的不确定性,这可能是一种误解。对现代金融要有深刻地理解,有些人以为市场化就意味着金融风险的增加,实则不然。实际上,市场化是解决金融风险的有效途径,金融市场上,价格的波动,与其说是风险的到来,不如说是风险的释放。价格的波动还能促进供给的丰富。过去中国为什么长期出现供给短缺,就是因为害怕市场,拒绝市场。
第三个问题讲讲中国金融的开放和国际化。
2001年加入WTO后,中国经济全面融入国际经济体系,获得了真正意义上高质量发展,这个发展是在相互竞争基础上的发展,极大提升了中国产业的竞争力,极大提升了中国企业的科技水平和科技创新能力。中国很多高科技企业在加入WTO后,在学习他国经验的基础上,在竞争中形成了自身的竞争能力和科技创新能力。只有实体经济融入全球经济体系是不够的,我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就是中国金融如何融入全球金融体系。迄今为止,中国经济已经高度融入全球经济体系,我们主张经济的全球化、贸易的自由化、投资的便利化。从中国这十几年经济发展经验看,这“三化”的确推动了经济的发展。但是,迄今为止,中国金融与全球金融体系,无论是货币体系还是金融市场,都保持着一定程度的隔离,中国金融的开放是有限的。从货币角度看,人民币虽然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SDR的权重是10.93%,全球排第三,但实际的市场影响力远低于这个比例。
2015年“8.11”汇改以后,人民币自由化改革就没有继续向前走,这里碰到了一些困难,主要是外汇储备波动太大。与实体经济相比较,中国金融的国际化程度是比较低的。为什么这么低?为什么我们在加入WTO时实体经济那么快地融入国际经济体系,而在金融领域的开放则如此谨慎呢?俄罗斯、印度、韩国当年快速推进了货币的自由化,他们在货币自由化过程中及之后遇到一些重要困难,但由此不能说当年他们的改革就不成功。我们在人民币自由化改革方面是非常谨慎的,人民币自由化、国际化方面的改革基本实行的是试错式改革,我们经常是前行两步发现有些问题退一步,总的来说是在前进,但比较缓慢而谨慎。这里面有一个选项问题。多目标选择时会比较困难。大家知道,我们遇到了一个不可能三角的约束。我们具有独立的货币政策,这个货币政策不仅要维护人民币币值的稳定,还要推动经济的增长和就业,有时还包括汇率的相对稳定,这些都在独立货币政策目标框架内。中国的货币政策40年来,我给予很高评价,试图在多重目标下寻找一种均衡,而不仅仅是单一地维持人民币币值的稳定。
在宏观经济政策架构下,中国的货币政策发挥了独特作用,以至今天中国拥有如此之大规模的M2,超过190万亿,我们的GDP90万亿人民币,已经超过2.1倍了,美国是21万亿美元的GDP,他的M2大概是15万亿美元,只有GDP的0.7-0.75。当然如果把美国的M3、M4算进来,那比率会很大。在“三角目标”中,独立的货币政策对我们来说是既定的前提。我们有两个选项。这两个选项对我们来说,有很大的困惑:一是,资本的自由流动,另一是汇率稳定。既要保持资本的自由流动又要使汇率稳定,从理论上说,是不可能的,从选择上,只能择其一。从战略目标看,如果资本项目不放开,资本不能自由流动,中国开放性金融体系是不可能形成的。人民币如果不是一个可自由交易的货币,这样的金融体系,要融入国际金融体系是困难的。所以,短期看,如果实行人民币可自由交易,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可能会发生较大幅度波动,外汇储备可能受到一定冲击。我们现在有192万亿的M2,其中有90万亿的居民储蓄存款,这是一个现实压力,要有充分预估。我们在这里遇到一个两难的选项:是要资本自由流动还是要一个稳定的汇率?对我们来说,这里有一个短期目标与长期战略的协调。就长期战略来说,中国金融必须是开放性的金融,国际化的金融,人民币一定要成为全球货币体系中的重要成员,我认为这个战略目标是适当的,这个目标也一定会实现。中华民族的崛起,中国要做一个有影响力的大国,人民币在全球的影响力,是题中之义。如果人民币都不是全球货币体系中的一员,中国金融在全球也就没有什么影响力。一个国家的影响力,金融很重要,货币很重要。仅靠国际贸易是不够的。金融的影响力远远大于国际贸易的影响力。美国的影响力在主要国际事务、也在军事力量。但最重要还是美元的影响力,美国金融市场的影响力。如果没有美元的国际影响力,美国经济能有长达100年的繁荣吗?答案是否定的。所以战后,布雷顿森林体系奠定了美国未来繁荣的政治基础和金融基础,奠定了美元的核心定位,虽然之后,几经改革,美元在全球的影响力不但没有削弱,反而在加强。人民币可自由交易的改革是中国金融全面开放的重要标志,既有风险,更有机会,长期看,机会大于风险。任何一项金融改革都不会是一个没有风险的改革。我们有一种习惯性思维,就是改革应该得到更多利益,最好没有风险。实际上人民币国际化过程伴随着风险,更具有长期的金融红利。在红利和风险之间应谨慎去找到其平衡点。在2010年前后,我乐观地认为,到2020年人民币可自由交易的改革一定会完成。现在离2020年只有几个月了,看来实现不了这个目标。现在看来2025年能不能实现中国金融的全面开放,包括人民币国际化和金融市场的全面开放。把所有的开放管道加起来,目前中国资本市场上外国投资者占比在2%左右,这不是一个国际化的市场,这个比列与中国的地位不匹配。人民币虽然在边境贸易上有重要影响,在一些双边贸易上也起作用,但在国际贸易体系中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中美贸易战包括所谓的金融战,对我们带来了很大威胁。2018年,中国进出口贸易规模突破了30万亿人民币,按当时汇率计算大约45600亿美元,这其中70%是通过美元结算的,通过人民币结算的只占20%,其他货币占10%。我一直在思考,放在复杂的国际关系下特别是目前复杂的中美关系下,中国金融的开放的确是个很大的事情。人民币国际化是中国的重要战略,它有利于国家的安全。我们一定要有极限思维。如果美国关了美元结算系统怎么办?我们要有备份系统。华为就有很好的备份系统。在人民币没有国际化的大背景下,我们是不可能建起基于国际结算的备份系统。建立备份系统虽然很困难,但要创造条件。一定要通过金融开放特别是人民币国际化来建立中国国际贸易结算体系的备份系统,就是一种极限思维。短期看,又要认真对待人民币汇率的稳定问题。这要求中国金融在开放中保持长期战略目标与短期应对措施的平衡。我赞成现在的短期应对措施,因为现在外部环境比较复杂。中美关系的不确定性,对世界带来了极大的风险,对中国和美国也同样带来极大的风险。我真诚地希望中美关系能够找到一个新的平衡点。短期看,我们要维持人民币汇率的相对稳定。在政策层面上,对人民币的长期信用的保护,应该是重要的基本国策。维护美元的长期信用就是美国政府的最重要的国策。美国不会无约束地损害美元的信用,即使QE了多次,最后还是会作相应的收缩。他们知道,美元的长期信用有多重要,从而实现了美元的霸权地位。美元国际影响力的重要性甚于航空母舰的作用。
我们要深刻地理解人民币国际化、中国金融的开放对中国未来所具有的重要战略意义。我们不要过渡担忧短期的风险,金融体系的开放将会使整个金融体系、社会的契约精神、法制体系和法治水平都会有大幅度提高。开放是社会进步和前行的一种倒逼机制。如果中国金融市场成为国际金融中心,也就意味着中国社会的高度成熟与文明,是这个国家法制、契约、信用、社会稳定和经济增长预期的综合体现。没有这些综合能力,中国资本市场要想成为新的国际金融中心是不可能的,人家凭什么来你的市场投资。这就要求我们做好所有的准备,法制要非常完善,要有高度的契约精神,社会要有高度的透明度,国家治理要现代化。同时,社会是稳定的,积极向上的,有创造力的。所以,建设国际金融中心对我们是一个考验,也是一种巨大的促进,我们要不断地朝这个方向去努力。开放是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加入WTO后,我们对知识产权保护有了深刻的体验。在没有加入WTO之前,中关村大街上随处都是卖假货物的,买假软件,侵占了他人的知识产权。加入WTO后的现在,这种现象已经很少很少,几乎看不到了,保护知识产权深入人心,自主创新成了主流。
我对我们的国家抱有极大希望。作为一名学者,我经常说,我的心是热的,我穷尽其力推动中国经济、社会、金融的改革、开放和发展,同样我也知道金融的问题在哪里。我们必须通过改革开放去解决这些问题,以实现我们心中的理念。如果我们头脑冷静,我们就一定能够实现总书记说的到本世纪中叶,把中国建设成一个现代化国家。编辑 李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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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民大学国际货币研究所(IMI)成立于2009年12月20日,是专注于货币金融理论、政策与战略研究的非营利性学术研究机构和新型专业智库。研究所聘请了来自国内外科研院所、政府部门或金融机构的90余位著名专家学者担任顾问委员、学术委员和国际委员,80余位中青年专家担任研究员。
研究所长期聚焦国际金融、货币银行、宏观经济、金融监管、金融科技、地方金融等领域,定期举办国际货币论坛、货币金融(青年)圆桌会议、大金融思想沙龙、麦金农大讲坛、陶湘国际金融讲堂、IMF经济展望报告发布会、金融科技公开课等高层次系列论坛或讲座,形成了《人民币国际化报告》《天府金融指数报告》《金融机构国际化报告》《宏观经济月度分析报告》等一大批具有重要理论和政策影响力的学术成果。
2018年,研究所荣获中国人民大学优秀院属研究机构奖,在182家参评机构中排名第一;在《智库大数据报告(2018)》中获评A等级,在参评的1065个中国智库中排名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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