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月亮

或许那轮月亮只能属于他们，那些一生未得见月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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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王梦影

编辑 | 秦珍子

国家科技进步奖揭晓，数学家许晨阳位列其中，引发了普罗大众对数学之美的热烈探讨。

我一个文科生，对于数学魅力的全部理解来自于一位好朋友。她给我讲过一个关于月亮的故事，“你这辈子可能见过的最美的月亮”。

讲故事的时候她在南京大学数学系读书。说一个极有造诣的师兄研究一个问题，遇到瓶颈，日夜思索。有一夜他在操场一圈圈走着，脑内齿轮咔咔运转。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竟有顿悟，仰头看见一轮圆月。四下无人，世界清明一片。

视觉中国 供图

她那时过得不轻松，一天到晚趴在一堆稿纸上，累极就看看头顶那盏两头有点发黑的白炽灯。她开玩笑说主修代数是因为实在不想计算了，哪知道算得更多。

她很喜欢开玩笑。我问她在研究什么，她总会把话题绕到数学家耸人听闻的八卦段子上，譬如某某在学生的葬礼上做演算。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会捻起餐巾纸，揉来揉去给我演示不同维度上的拓扑结构。

这许多年来，她一直在吐槽自己的专业，也在吐槽中一路从本科念到博士。只有一次，我第八百遍嘲笑她干嘛折磨自己时，她说：“当然喜欢数学啊，不喜欢为什么要学啊。”

那是初夏，街灯亮在还未暗淡的天光里，樱花被风吹落一路，如雪如电。我的朋友要毕业了。她最终没有留在学校，从事了和数学无关的工作，很快自己攒够钱买了房，生活稳定幸福。

她告诉我，自己始终没有见过师兄的月亮，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

“我可能真的缺点才华。”她说。

这句话，我后来也听不同的人说过，有朋友，也有采访对象。在我眼里，他们非常优秀。可在他们自己眼中，这点优秀距离他们心中的那个目标还不够。我曾一度觉得那是精英的矫情，谦虚的托词，后来阅历渐长才慢慢咂摸出这句话里的苦味。

学海无涯，上下求索，有太多人的才华能助他们越过平庸，看见通向卓越的大道。这是大幸也是不幸，因为往后的每一段路都举步维艰。有人说，科学是一扇窄门。不是所有喜欢数学的人最终都能成为许晨阳。

社会学博士后和我感慨，看到“大牛”发表文章，高屋建瓴、流光溢彩，恨不得把自己苦苦做了3年的论文一把火烧了。研究天文的姑娘正在挣扎着争取固定的研究职位。她在雨声里叹息：“我不确定我有没有资格，只是不想放弃。”一位师姐说自己离校前最后一次去图书馆，咔嗒拉灭了桌上那盏绿色台灯。

“对不起啊，我只能到这里了。”她对沉默的灯说。

他们比同龄人要努力聪明。他们很好，还不够好。

上个月看电影，李白醉卧太液池边，念着自己的诗句哭了。他说自己诗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那就俗了”，哪怕那个人真的倾国倾城。他书写不存于凡世的极致之美，并因此感动落泪。那才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或许正因为从未得见，那美才能极致吧。

再后来我做科学报道，常常想起朋友故事里的月亮。这甚至逐渐成为我的一个套路，在描述人类智慧的极致、探索的边界时，总忍不住幻想一种平静的大美，“影自娟娟魄自寒”。

有个朋友警告我：对前沿科学尤其是冷门科学的浪漫化其实是一种一厢情愿。实际上，我把我无法理解的扎实工作，幻想成了无限飘渺的景色。

“你以为大科学家都在修禅吗？”他怒斥。

我有幸见过一些顶尖研究者。他们也焦虑，也脆弱，有时怀疑自己，熬夜时也掉头发，争基金时也上火嘴角起泡。他们中有很多天才，但天才也是人。

我从来都知道，那月色不靠谱。那个故事转了几遍手，师兄的面目不清，所研究的问题有几个版本。好友甚至不太确定故事的真实性——“或许是有人做题做得晕头晕脑，随意编造的。”

我只是没办法控制自己，我没见过那扇窄门后的世界，却一遍遍在脑海中补完门后那轮没人见过的月亮。

我忍不住去想，红尘阔大，那些得以行至窄门口却很久不得入内的年轻人现在在干什么呢？他们有不甘心吗？自己这样聪明，本该坚持下去往前再走一段。他们庆幸吗？拥抱了没那么完美的自己。

他们记不记得少年时曾经那么热烈地迷恋一门学问，想要究极它的奥秘？

或许那轮月亮只能属于他们，那些一生未得见月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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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陌生的月亮》

原文刊载于《中国青年报》（ 2018年01月17日 11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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