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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于坚一辈子的奋斗就是想装得像个人。”

李婧婧 十月文艺 2022-06-21
两年前,朋友向我推荐于坚的长篇散文。

对于中文系的人来说,于坚是绕不过去的诗人,在教材上,他是“第三代诗歌”的代表性人物,他的成名作《尚义街六号》,亦是必读的篇章。

课堂上,每每提到于坚,总有那么几个关键词——世俗化、平民化、口语写作、日常经验,还有他著名的诗歌主张,拒绝隐喻。而谈到他的《尚义街六号》,总是要讨论它的“先锋”和“粗鄙”,要拉出“朦胧诗”来与之确立一个分明的界限。

这是第一个于坚,在课堂上,在考试中。


与于坚联系之前,我被朋友告知不要随便打电话,“他听力不是很好”。

网上的资料说,于坚两岁时感染了急性肺炎,过量的链霉素注射导致弱听。尽管靠着助听器,他的听力已恢复大半,但仍然无法听见细微的声音。

他说:“这个世界无论怎么喧嚣,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这是我借由网络认识的第二个于坚。青年时代被分配到煤机厂当工人,工厂分配给他一个噪音极大的工作,他找到领导说自己听力不好,希望换一个工种,领导告诉他:“听不见正好干这个。”

那个像狄更斯小说中的工厂车间,时时埋伏着危险。后来于坚在诗里写过一个工人,罗家生。

电炉把他的头炸开了一大条口真可怕

“穿着翻毛皮鞋,蹲在钢板上焊接钢板,火花在我屁股下面飞溅。”也正是在这个危险的车间,于坚与“德罗”成了一辈子的好友。

在《密西西比河某处》里,于坚写道:

他先我一年进厂,已经是老工人了。蹲在铸铁平台上,“你得这么做”,他老练地将一根焊条夹到电焊钳上,我乖乖地跟着。有许多手艺我师傅认为是无师自通,不用教的,我通不了,德罗就教我。


于坚《密西西比河某处》实拍图

有一天德罗给我看一张揉皱的红杠信笺纸,上面用蓝墨水、笔迹猥琐地抄着一首诗。多年后我才知道是食指那首《相信未来》里面的几行,那时候这首诗地下流传,都是手抄。他偷偷摸摸地给我看了一遍,立即折起来,塞回了夹克内兜。他很得意,他能够搞到各种“秘密文件”、小道消息。


德罗知道于坚写诗,便总是拿来各种各样的“禁书”借给他看,“你看三天!”“你看到星期五!”

德罗与于坚在新泽西的郊区

在那个工厂,于坚做了十年铆工,而他的诗名也逐渐被更多人所知。

1979年,于坚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朗诵自己的诗歌。朗诵完后,现场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有人激动地对他说:“你是我们云南的莱蒙托夫!”

80年代产生了中国最早的一批嬉皮士,于坚的名字也总是和“先锋”二字联系在一起,他被《大学生诗报》称为“大学生诗派的旗手”,而没有“大学生诗派”,就没有后来的第三代诗人。

1985年,在与韩东等人共同创办《他们》中,于坚的介绍语是:“昆明于坚一辈子的奋斗就是想装得像个人。”

第二年,《诗刊》头条发表于坚的《尚义街六号》,这首被认为是开风气之先的作品,“生动地展现了日常生活的诗意”。

豆瓣独家赠品《尚义街六号》手稿、私藏照片

剥离开文学史给予它的评价,《尚义街六号》是那时于坚的真实写照:

于坚还没有成名

每回都被教训

在一张旧报纸上

他写下许多意味深长的笔名


也是从80年代开始,这个中国最早的嬉皮士之一接触到摄影,尽管如今的于坚已在国内外举办过多次摄影大展,仍没有一本自己的摄影集。

两年前,聊起对新书的设想,他说希望摄影从文字中独立出来,成为一个完整的空间。“这本摄影集是一个中国诗人看见的世界。”

在他最初发来的一百六十多张照片中,一张被命名为“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照片令我印象深刻。

他拍摄的既不是博物馆展品,也不是看展的人群,而是一双脱了鞋正在休息的脚。谁会去博物馆拍别人的脚丫?

他会。

纽约 现代艺术博物馆 2004

《密西西比河某处》在我这里从来就不是一部游记,不是对于异国之行的单纯记录。它是一种生活方式,是诗人的耳朵和眼睛,牙齿和骨头。

这里有他遭遇的诗人,观赏的街景,童年的物事,有他看到的脚丫、流浪汉和卖帽子的小店。

我们将文字与图像做成两本书,放在盒子里,既可以在他的文字里畅游,也可以在图像中漫步,这是两种不同的感受方式,两条看世界的路。

于坚《密西西比河某处》实拍图,左为摄影集,右为长篇散文

于坚的文字极美,是一种朴素的美,一种抛弃繁复的修饰、华丽的辞藻之后的美,他的文字里有诗歌的魂魄,明练且深邃。

我童年时代的云南,大地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树叶在摇晃,太阳的叶子搭在树上。我长睡不醒。
河流两岸次第辉煌,一日日逐渐暗淡,如同漫长的落日。我从未见过大自然出现如此辉煌的颜色,真是惊心动魄。
我们吃了她做的午餐,清淡简洁,像落在郊外废墟上的一场雪。

与八十年代那个冲在最前端的旗手不同,进入新世纪的于坚,似乎站在了“先锋”的对立面,在《密西西比河某处》里,中国传统文化、古典诗词,被他不断提起。

我在一种肤浅而尖锐的汉语环境中开始写作,读到佛罗斯特,年轻时背诵古典诗歌得到的经验复活了,仿佛遇到一位说现代汉语的陶潜。呐喊渐弱,译者们才会看见这类低调朴素的诗人。这些诗人是来与李白的敬亭山、王维的辋川、白居易“朝踏玉峰下,暮寻蓝水滨”相遇的。

于坚《密西西比河某处》实拍图

我问,写诗怎么教。安妮说,无法教。学生在她的学校读诗、讨论、冥想、听音乐、舞蹈、唱歌、漫游……诗是一种生活。教诗,教的不是写诗,而是生活。孔子早就在做。


他变了吗?变得不再先锋,不再尖锐了吗?

我想不是的,诗人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思考和落笔,有他当下的情感和认知,一味的先锋是惯性,回到传统,才是于坚新鲜的血液。

也因此,在这两本书中,我们能看到中国一流的诗人现在看见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思考了什么,以及记下了什么——他对世界的见解。

他在博物馆看见杜尚的作品,感慨杜尚之后世界审美风气变了,现代艺术为天才和骗子们留下了巨大的发挥空间。

纽约 现代艺术博物馆 杜尚作品之倒影 2010

在布鲁克林看见流浪汉的背包,他写:“过一种脏乱差的流浪生活是一种波西米亚的时髦。将日常生活艺术化,一切都是美。”

布鲁克林 2019

他眼中的纽约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一种世俗,是人们在这样地生活。

他驻足野心勃勃的纽约,却更喜欢不思进取的佛蒙特。

在欲望横流、普遍崇尚积极进取的美国,佛蒙特是个另类,懒散、知足常乐、山岗住着仙人王维。

他与佛蒙特的诗人们读诗,与那里的人们一起参加晚上的乡村音乐会。

佛蒙特的乡村音乐会 2010

这一天6点钟要举行乡村音乐会,下午5点左右,居民就三三两两朝那边走去,外面的人也开着车子一家一家从森林里钻出来。唱歌的有来自外乡的流浪歌手、新秀、过时的流行歌曲大师,也有本地的家庭乐队。蓝调、小提琴、吉他、黑管……谁想唱都可以。
月亮升起来了,很大很亮,就像我青年时代见过的那种月亮。

佛蒙特 2010 胶片

摄影集的初稿排定后,最后一张照片是诗人罗恩·帕吉特森林里的家,初秋的蓝天,白色的木楼,金黄的花,我截取于坚的诗歌放在最后:

我和诗人罗恩相约去曼斯菲尔德山上写诗同一张纸上 他写他的英语 我写我的汉语我看过旅游手册 它指出这座山像一匹骆驼罗恩说 在他看来更像鲸鱼的褶 我不是白居易 他不是杜甫写诗使我们异常 令我们完美就像两匹正在嚼草的马

第一次打样出来时,我本能地感觉到差了些什么。

直到我在纪录片《中国这么美》中,看见了第三个于坚,才补上了这最后的一块拼图。

于坚与莫西子诗

第三个于坚与钟立风、莫西子诗在建水的庭院中,他关切现场工作人员有没有吃早餐,转而低头看着面前的过桥米线,“我从来没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吃过早餐,太做作了。”

因为拍摄需要,导演在一旁开麦:“让立风哼一个适配这个情景的歌曲,你觉得怎么样?”

于坚:“这个戴眼镜的胖子,你不要着急,自然而然的,一切都会发生。”

第三个于坚与导演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他带钟立风和莫西子诗见他的老友,路上一路跳着、唱着,得意地向他们介绍他的朋友们。

于坚:“这里,藏龙卧虎之地!”

导演回呛他:“于老师你的朋友看起来好像都没什么成功人士啊。”

于坚:“我这个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导演:“你说白丁的时候干吗指着我啊?!”

在这个纪录片里,我摸到了他的基础体温。

如果说前两个于坚给人的印象是一个非常强悍的民间诗人,留着光头,像民间的枭雄,像部落的酋长,那么第三个于坚,则是一个滚烫、热烈、风趣的快乐老头。

于坚与钟立风、莫西子诗在铁轨上弹唱、舞蹈

最后那块拼图就是第三个于坚。

《密西西比河某处》不仅是诗人的文字、诗人的摄影,更是诗人自己。

在哈莱姆的涂鸦旁,在纽约东河之岸,在帝国大厦顶上,在密西西比的河畔,与罗恩·帕吉特、吉姆·贾木许、梅丹理、徐贞敏、王小妮,他痛快地将珍藏多年的私人照片发给我,让我完成《密西西比河某处》最后的部分。

在这套书里,我想让大家看到一个更加真实、更加接地气的于坚,看到一个闪闪发光的中国诗人骄傲地走向世界,看到一个饱含诗情和诗性的可爱灵魂,看到一场诗意的栖居。

放下学界冠以他的各种头衔,抛却高韬的诗歌主张,他和吕德安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农民,丢了锄头,走进曼哈顿的地铁。

二十年前,诗人吕德安在纽约地铁。



于坚新书
《密西西比河某处》
豆瓣书店独家赠品

*文中引文部分均来自于坚新书《密西西比河某处》,文中插图(除纪录片截图、新书实拍图)均收录于《密西西比河某处·于坚摄影集》。

*部分资料参考于坚过往访谈、对话录,特此致谢。

*本文转载自豆瓣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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