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变回一只年轻的白象,站在蓝色的浅水里
流动于大洋两岸的爱情、亲情与别情
闪烁于青春生命间的想望、绝望与希望
大洋彼岸依然灯火通明,像黑夜里闪闪发光的海市蜃楼。
一波又一波的海潮,带着神秘的力量,吞噬着异乡者心中的那头白色大象
《海中白象》节选
驾车去冷水街看我爸,起因是东卵镇的警官梁彼得给我打电话,“你爸拖欠银行的房贷,还拿枪威胁警察”。梁彼得过去曾是我的高中同学,初恋男友。接完电话后,我也不可能上班了,立刻请假,开车去长岛。
鹈鹕河贯穿大半个岛,最后再流进大西洋。入海的地方叫鹈鹕湾,那里有个人迹罕至的海滩,布满大大小小滚圆的鹅卵石。从无锡移民到纽约的最初几年,夏天我们一家三口周末总来鹈鹕湾,停车不要钱,沙滩上的椅子免费……是度过夏天最便宜的去处。多年以后,鹈鹕湾是我开车去冷水街看我爸的必经之路。
自从小陈的事发生以后,他身边一直带着枪,而且不止一把。一开始没有拥枪执照,后来也补办了,这么多年一直都很太平。纽约州有一半人口都拥有枪,老爸只是纽约合法拥枪居民的多少万分之一……他移民前在国内当过兵,虽然是运输兵,但学会了打枪,也学会了修车。修车的技能在中年移民后变成了挣钱的职业,但是携武器威胁警察?这还是我那个胆小怕事,一辈子不走运的老爸吗?
老爸在东卵镇的房子,是冷水湖的度假别墅,是千禧年长岛地产泡沫时盖的。冷水湖过去有重污染的历史,湖边一直竖着牌子,提醒人不要吃湖里钓到的鱼,也不要游泳。我爸的小屋,小小的木结构的房子,盖在湖岸北向的高地上,每栋差不多大小,都是两卧两卫,间距不过十尺,跟联排公寓差不多,很便宜,也很少有人,房主大部分都是想借翻房赚一笔的投资人。
他打工,有时搞装修,有时修车,因为没有执照,现金流并不稳定,但这不是问题,因为照法拉盛华人极度节俭的过法,拥有再不稳定的小工作的人都会有存款,加上这房子便宜,再加上长岛的地皮税,每个月要还的房贷并不高。但我老爸不一样,他喜欢去赌场玩,他能赌到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老爸并不希望我去看他,我也尽量不去。美国日历上有几个固定的家庭团圆的节日,感恩节和圣诞节,国殇日,劳动节。每年我择其中两个日子前往,跟他小聚。如果去多了,他不好意思明说,问完我工作以后,就没有太多的话了。上一次去看他,是大半年前了。我给他带了一瓶加勒比海地区出产的朗姆酒,一瓶五粮液。我们围着冷水湖转了一圈,湖边一个人都没有。暖冬,几对没有南飞的绿头鸭在不远处的水边浅滩里打转。我爸得意地指给我看外墙上一道修补过的裂纹,从屋顶一直延伸下来。湖边地带潮湿,尤其在多雨的秋天,木屋靠近地基的一圈会长出蘑菇。
“你知道这个怎么修吗?”老爸问,说着弯腰去拍那个新补好的外墙,那一块的木头还没有上漆,露出青绿的防水处理后的实木颜色。我摇头说不知道。
“要把木头全部拆下来,换上新的。木头上长蘑菇是因为里面都烂了,黑的。光是重新油漆可不行。下雨时里面会继续烂,还会长蘑菇……”
除了给我看他修的房子,我们见面后的固定节目是他给我的车换机油。总之,见面的时候尽量找些事做,避免说话,尤其是避免提到我去世的妈妈。
小木屋的车库只容一辆车,他会先把自己的车开出去,腾出地方,然后我把车开进去。冬天就得关上车库门。先用千斤顶把我的那辆小福特悬空架起来,把换机油固定用的几块砖头垫在架高的车盘底下,四面都垫好,然后把一只两百瓦的手提大射灯塞到车盘下,人随后钻了进去。关了车门以后车库昏暗,唯一的亮光来自那个车盘下的大射灯,从下往上照,沿着福特车的轮廓照出一个光边,在黑暗的车库里像一个发光的巨坑,老爸就躺在坑里,见不到人,只听到他的声音。我站在车边,脚在“坑”的余光里,上身在昏暗中,偶尔给他递一两件工具,其余的时间就是听他从汽车底盘下发出声音,跟我说几句老套的话:“你真的不需要特意跑这里来,杰西,我过得还挺好的。”我会说并不麻烦,顺路来看看,诸如此类的理由。从小到大我陪他换油陪了很多次,闭着眼睛都知道他需要哪些工具。有的时候,他什么都不需要我拿,只要我站在那里,帮他端着一只开了罐的百威啤酒。
换完机油,晚饭照例是我带他去“丹尼”快餐馆吃。在炸鸡和土豆泥送来之前,老爸避开我的眼睛,看着窗外高速公路上飞驰而逝的汽车,一边静静地喝着啤酒。在丹尼门口告别时,我们彼此都松了一口气,一年两次的见面,总算又熬过去了。我从冷水街回来,需要好长时间心里才能平静。
来美国之前我们住在无锡。他出国时我才一岁多一点,等到我们母女取得签证飞到纽约跟他团聚,整整六年过去了。在肯尼迪机场见到我,听我怯怯地叫爸爸,他愣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反应。
我和妈妈初到纽约的时候,老爸在纽约打工已经六年,修车,也搞装修。为了迎接我们,他用五分之一的积蓄,买了一辆七成新的丰田车。取车那天,一家三口坐在里面,我和妈妈都兴奋地说你开啊一直开到天边去,于是爸爸就开上了495高速,一脚踩紧油门,一路向东,开啊开啊!路边的风景越来越荒凉,一眼望过去连加油站都没有,农田接着农田,农田后是蓝色的不变的大海,最后495由三排道变成一排道,高速公路变成小镇的马路,到达的地方就是鹈鹕湾。那是我和妈妈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海。
时值7月盛夏,鹈鹕湾的海滩上还有游海的人,钓鱼的人。海水被晒得温热,大太阳照得海滩明晃晃的,我们一家人没有带游泳衣裤,但反正这里人也不多,没有人管,老爸穿着卡其短裤就走进了海浪里。我和妈妈把裙子扎在腰下部也踏进海里。妈妈两条圆滚滚的腿上皮肤真白,站在黄色的沙滩和蓝绿色的海水之间,胖胖的她像一只白色的小象。不一会儿,她赤裸的皮肤就被太阳晒红了,像蒸熟的龙虾一样。
一个星期以后,带上泳衣、防晒霜、洋伞这些沙滩活动标配,老爸带着全家再次飙车到了鹈鹕湾。我和老爸水性很好,立刻下海游。妈妈穿了泳衣,戴着遮阳帽,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她不会游泳但很享受海浪,每一次海浪冲过来,她就惊讶地尖叫着背过身去。我和老爸在她的白象腿边游过来游过去,用手指搔她泡在海水里的肉腿。妈妈开始以为是水里的鱼在碰她,不停地踢腿想把鱼赶开。后来她终于意识到是我们在捣鬼,伸手来抓我们,我们飞快地游开去,她跟在后面气喘吁吁,想在海水里追上我们,最后海水淹没到胸口,她不得不停下来,看着我们游到更远的地方。我们回头望,她站在那里,举起胖手臂朝我们招手让我们回去,海浪高高低低起伏着,风把她的声音带走,但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笑意,闪耀在阳光下。
妈妈去世后,每次她入梦,情景都是在海滩上,她穿着泳衣,四肢赤裸在阳光下,大笑着对我招手。好像她变成了鬼,都是一个白白胖胖,没心没肺,开开心心的鬼。老爸不是这样,他性格孤僻,整天非常严肃,到家就看电视,也不怎么跟我们说话。
相关图书
《海中白象》
[美]凌岚/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2年1月出版
《海中白象》共收入九个中短篇小说,主人公均为移民美国的华人,写的是他们在美国生活的日常。
其中,《海中白象》从女儿的视角讲述父母情感破裂的故事,父亲为了生计常年在外奔波,母亲红杏出墙造成夫妻裂痕;《潮来》描绘一对闺蜜不同的命运轨迹,以双线形式讲述老病和毒品导致的复调悲剧;《陀飞轮》写出少男少女青春期的悸动,对异性的好奇和对性的探索,背后隐藏的是女主角对于存在状态的不满和反抗;《消失》与《陀飞轮》是姊妹篇,采取不同的视角,《消失》是以女孩的第一人称来讲述一个钢琴天才少女在父母离异后,决定不再忍受被安排的人生道路,以消失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反叛;《烟花冷》中,女主人公百合的“合伙丈夫”心脏病突发去世,她走出短暂消沉,在回忆和对现实的关切中,重拾人间的美好;《豹》通过一对小夫妻因流产而产生嫌隙又努力弥合的心路,揭示了生命的魅力;《时差》写了一个丧偶式育儿的主妇突然昏迷,丈夫在照护妻儿及深度自省的过程中,产生对正常家庭生活的渴求;《萍聚》通过一次疫情期间的老友聚会,回顾了由一桩技术间谍案引发的官司,展现了华人间的互助与亲情;《四分之一英里》经由一位站街女的惨死,书写了华人女性间的惺惺相惜。
小说集《海中白象》里描写的美国,是一个普通人的美国,一个更真实的美国;这些中短篇小说共同组成一幅移民浮世绘,个人的奋斗在生活的偶然性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人们求生的热忱又如此强烈,营造出一种命运的神秘感和悲壮感。
作者简介
凌岚,本名谢凌岚,1991年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97年毕业于纽约城市大学商学院。近年开始文学写作。获2016年腾讯•大家“年度作家”奖;为《花城》“域外视角”专栏所写文化评论获得台湾2019年“华文著述奖”专栏类首奖,提名第七届“花城文学奖”。
小说处女作《离岸流》入选2018年度“城市文学”排行榜,入围2018年收获文学短篇小说榜,入选《北京文学》主办的2018年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并被收入多种年选,译有英文版。已出版随笔集《美国不再伟大?》,诗集《闪存的冰》,并译有《普拉斯书信集》《伊平高地的一扇门》《牛顿,远控力量,帝国主义》。
编辑:徐VV
摄影:严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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