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琼:花与诗词的关系是一部审美的历史
《花间词外》是学者、作家刘琼新近推出的一部散文集,收入了《兰生幽谷无人识》《落梅横笛已三更》《春入平原荠菜花》《却道海棠依旧》《紫樱桃熟麦风凉》《正见榴花出短垣》《七月芙蓉生翠水》《忙踏槐花犹入梦》《去年岩桂花香里》《采菊东篱下》《丁香空结雨中愁》《不作天仙作水仙》等十二篇散文作品。作者以“花”为媒,串联起现实生活和古典诗词,探讨了中国文化中影响国人几千年的内在审美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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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刘琼
采访:李旭光
刘琼,学者,作家,艺术学博士。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曾获《雨花》文学奖、报人散文奖、文学报“新批评奖”、《当代作家评论》评论奖等。著有《花间词外》《聂耳:匆匆却永恒》《通往查济的路上》等专著。
李旭光,文娱评论人、活动策划人,多年混迹于文化传媒领域,作品散见《人民日报》《中国教育报》《北京晚报》《新京报》等。
《花间词外》是我脱离固定的模式化写作的一个尝试
Q
是什么样的一个契机让您开始写这个有趣的专栏?《花间词外》的书名是如何构思出来的?
刘琼:2019年末的时候,当时《雨花》的主编朱辉约我写个专栏,因为《雨花》是月刊,我就想也行,十二个月每个月写一种花,跟时序对起来,大概齐让花跟节气有一定的对应关系。
为什么想到写花呢?
这些年出版界有很多关于植物的图谱类书籍,比如诗经草木图一类的书,甚至还有出版社出了鲁迅的植物图谱。我肯定不是写一本完全植物学意义上的书,植物学是科学,有很多科学家和植物学家的书写、阐释,这些书籍的专业知识足够丰富。我写的是一本与众不同的与植物有关的书。
开在《雨花》杂志上的是一个散文专栏,散文是创作性写作,因此,我在写植物写花的时候,主要写花和人的关系,写花是怎么进到人创作的诗词里并被人们歌咏、鉴赏、传播。我这个专栏,每一篇都有一个由花入词的词句来作为题目,比如说第一篇兰花,题目就是《兰生幽谷无人识》。为什么第一篇要选择兰花?兰花在阳春三月开花,预示着春天的到来,所以我第一篇选兰花。我用了与中国传统节气相对应的顺序来编这本书。
其实,写专栏的时候,第一篇写的是菊花,用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入题。编入这本书的时候,《采菊东篱下》放在第十篇了,让它进入秋天了。这是从专栏到成书的一个变化。
至于书名是怎么构思出来的?
从我们老祖宗开始,花就进入诗词了,写到花和词,必然写到植物和人的关系。花和词是两个明确的范畴,花、词和人的关系,是一个打开的面向。我们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形成了集体意识、集体记忆,比如日常生活习惯、审美习惯,以及在这种大的背景或者坐标系下面发生的人的故事和人的命运。通过我的视角,用散文的形式,把关于与花有关的词的集体记忆和“我”的个体的记忆勾连起来。所以,这是一棵大树,这个树有两个主要枝干,一个是花,一个是词,枝枝叶叶相连,它们之间的勾连特别重要、格外有意思。
枝枝叶叶相连,才会形成有面积、有体量、有故事的立体空间。书名叫《花间词外》,其实也是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名字。一开始还有点顾虑,害怕被误解为写“花间词”。“花间词派”和《花间集》是专有名词,广泛流传,《花间词外》从内容上看与它们没有关系。
《花间词外》实实在在地写花和词的关系。所以,好多人问我《花间词外》这个书名,结构是“花间+词外”还是“花间词+外”?我说,是花间+词+外,里面有三个关键词。我觉得《花间词外》这个书名还是比较能够准确地表达书的内容。感谢这个书名,因为有“外”这一图谋,写作的时候我的笔自由了。恰好,我也希望借写这组文章表达自己对于散文写作的一些想法。
散文写作要有创造性,无论是内容,还是文体,我们要能摆脱模式化写作。《花间词外》既不是一组标准的诗词鉴赏文章——有鉴赏但不是全部,也不完全是植物学栽培学文章——虽然写到一些植物学方面常识,也不完全是一个随笔感悟,还有很多学术和知识融入其间。我给自己提供了自由腾挪的空间。
从古诗词写花的文字里面读出人和历史
Q
这个书,我越看越觉得写得非常有趣,您自由地出入很多领域,就是诗词、时令、节气这些,还有个人的经历,还有一些正史和野史。它们之间串联得特别自然,您的写法上,有哪些独到的体会?
刘琼:我写作的时候,有一个习惯,就是下笔比较晚。写专栏,我一般都是到截稿前三四天开始动笔。虽然没动笔,但我会一直在“酝酿”。跟写评论不一样,这种“酝酿”不是具体的思考。这本书出版后,很多人说读起来感觉有意思、爱读,我想,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跟评论文章不一样,充满了意想不到、感性和跳跃的火花。
这里面是创造性的文字,写的时候没有主题先行。比如说,写菊花,写之前会一直在思考,9月份了,按节气,菊花开了,关于菊花的诗词,最打动我的是哪一句?这个诗词不一定是最有名的,但一定是最打动我的。关键是诗词如何选择,包含了我的诗词鉴赏口味、标准,也还有伦理和道德的一点考量。这句诗词背后有没有故事,也是选择的一个潜在标准。除了写菊花的诗词之外,喜欢写菊花、跟菊花故事的诗人是谁?
当然,大家都会想到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我自然也会想到这一句,所以,当我坐在电脑前写这篇文章时,并没有一个基本结构,比如第一段写什么,写谁,第二段写什么,写谁,也没有一定要用到哪些诗人的哪些词句。那样的话,在我看来,是设计好的写作,模式化。我的写作习惯是,写之前阅读和消化大量的资料,打开电脑开始写的时候,旁边是基本不放任何书籍,让自己心无挂碍地往下写。我认为,写作是记忆的唤醒、知识的唤醒。比如,我开始写“采菊东篱下”这五个字的时候,我的大脑里立刻想到的就是陶渊明、五柳先生和“不为五斗米折腰”,想到桑落洲。所以,我就从桑落洲开始写。陶渊明当时写“采菊东篱下”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心境?他为什么能够写出这样的一首诗?过去读了很多关于这首诗的名家赏析,这些赏析文字都会储存在我的记忆中,成为知识点。一旦点燃引信,并急不可耐地往外窜,噼里啪啦,成为闪光点。
经过这么多年的积累,对这些知识点,我会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我会想,我们一直把陶渊明作为一个隐者来看,这首诗也表达了隐者之生趣。但是后面那一句“悠然见南山”更吸引我。“隐”也有很多种,比如说“大隐隐于市”,隐在繁华当中,也是一种隐。还有一种归隐,陶渊明就是回到田园,回到桑落洲。这种“隐”既是价值观的选择,也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桑落洲位于湖北、安徽和江西三省交界之地,是魏晋时的军事要地。可以想见它的自然环境,人烟稀少,各种植被丰茂。南山就是庐山。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写到桑落洲,写到在桑落洲练书法的王羲之,写到与菊花有关的诗词和人事。
写得这么杂,可能跟我爱读杂书有关。我的阅读杂七杂八,不只读本专业的书,而会花大量时间来读历史类的、科学类的书。这种阅读会对我有帮助。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对非虚构写作感兴趣,也是这样的读书习惯所造成。正史里面的知识,野史里面的趣闻轶事,会选择性地记住。这些记忆一层一层地覆盖在大脑皮层里某个地方,一旦开始写作,比如写到“桑落洲”这个关键词时,一个引信引爆了,那些记忆就全燃烧起来了,自然就会有各种的创作性的联想。这个引信是写作的魂。
比如说菊花跟隐士文化有关,那么,由此还可以联想到更多类似植物,比如说“四君子”。中国人把梅花、兰花、竹子、菊花看作四君子,画成画,挂在家里最重要的位置。植物怎么就成了君子?
这是一个长期沿袭的命名。植物本身,按科学解释,就是一个有生命的客观物象,我们给它赋予“君子”之称,实际上是我们作为审美主体对它的一个情感投射。这个“我们”是谁?是中国人。那么这种长期沿袭的命名是怎么回事?追溯到流传过程,诗词起到重要作用。我们的老祖宗,从先秦开始,在唐宋的时候,诗词文化里面,都会有“君子”之吟。我们又是一个诗教大国,大家通过吟诵诗词,学习诗词,使君子文化成为集体认知。君子文化自然而然传承至今,沉潜到血液里,甚至已经成为一种价值追求。在此过程中,许多人都参与了这种流传,不断地添加内容,赋予信息。我写的时候,虽然没有想一定要写到什么人,但随着文字的流动,那些人自然就出现在笔下了。我要特别感谢编辑对我的包容,他们没有给我提出什么规范,所以,我能够有这样一种实验性写法。
Q
我最喜欢写辛弃疾的那篇《春入平原荠菜花》,不但具备其他篇的风格,还能读出一股英气来,把辛弃疾怀才不遇的落寞,与荠菜花的特性巧妙地结合起来,角度非常新颖。
刘琼:比较有意思的是,开新书发布会时,李敬泽老师说他在里面发现了很多过去没有读到的诗。这也是这本书的特点。“立足之本”当然是诗词,我用我的眼光,提出一些人们平常不大注意的诗词。比如辛弃疾的词那么多,我们过去都读过,但是,“春入平原荠菜花”,大家可能关注的就不是很多。而他写荠菜,还不止这一首。这就有对比,有联想了。
也有人跟我讲,这是一本可以推荐给中小学生看的书,因为里面有很多古诗词,像工具书一样。在这本书里,很多诗词被重新发现。这些诗词都打动了我,感染过我,有审美和流传价值。比如说关于梅花的诗词,有名或有流传价值的词句,我基本上都检索了一遍。
Q
很多切入角度都是非常巧妙的。
刘琼:对,一方面要创新,你不能还谈大家都谈腻了的话。可以讲“采菊东篱下”,但要讲出不一样的东西。这一系列文章,跟普通鉴赏文章不一样。鉴赏文章只在文本上做文章。但这一系列文章,除了鉴赏之外,还有跳出鉴赏范围的写作。比如《采菊东篱下》,就从文字跳到文化,又从文化的角度写审美气质的由来。
说到创新,一个是对诗词本身的新发现。比如“去年岩桂花香里”,把“岩桂”打捞出来。又比如“春入平原荠菜花”,把著名诗人的一些不常被人提起的诗词挖掘出来,但又不是故意猎奇。
另一个是对植物的新发现。荠菜花本身打动了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荠菜花。在平原上,在田间河边,都能看见白色的荠菜花,蹲下去看一看,会发现荠菜花跟苔花一样,非常之小。有点植物知识的人都知道,荠菜开花就不能吃了,就老了,所以去田野里采摘荠菜的时候,不能挑已经开花了的荠菜。我们经常说花季少女,花代表着一个人最有光泽的时代,是充满生命力的美好时期,甚至有“青春”这样的寓意在里面。但荠菜开花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年。这正是中年辛弃疾在诗词里的自况。
历史上的辛弃疾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他领兵打仗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一生最大的志愿,就是收复失地。自从金兵南下,过了黄河,南宋朝廷只能偏安一隅,辛弃疾也落户江西,被朝廷冷落。实际上,他的内心一直渴望着带兵打仗报效国家,但没有机会。他的诗词,也就充满了壮志未酬的惆怅。
他后来基本上就生活在江西了,当然也写过田园风格的“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但这两首荠菜的诗,绝不是偶然所为。到了春天,野菜花满地开,包括田间和河边都有荠菜花,是生活给他启发,用的是比兴手法。我们讲“诗言志”,诗是用来抒情表意的,像辛弃疾这样的诗词家,实际上写作的时候一定是寄予着深沉的情感。这两首写荠菜花的词,相隔时间并不长,但仔细分析,就会发现作者的心境已经有所变化。
写人,写词和人的关系,写人的命运,这些《花间词外》的“外”是我笔墨用力之处。
再拿《去年岩桂花香里》来说,我们大家都喜欢桂花,一到满城桂花香的时候,大家都愿意去南方。在中国古典诗词里面,关于桂花的诗词特别多,有一点大家可能没注意到,就是当时用的“岩桂”跟我们平常说的“桂花”是不是一回事。我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在这一篇里,植物学也是重点之一。谈到植物的变化,谈到迟桂花,都是一种“格物”。
在这个格物当中,我们也要学会辨析。比如说,为什么我们古人会写那么多关于桂花的诗词?他们写的桂花是不是同一种桂花?为什么喜欢桂花,也有一个传承习惯。是不是同一种,怎么判断?我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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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桂花的人缘特别好。
刘琼:写到桂花的种类,写到迟桂花,就必然要勾连到郁达夫的一篇短篇小说《迟桂花》。由此就可以从古代写到现代,写到今天。《迟桂花》的故事发生在杭州城。文章里面涉及的事物之间,由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起来。
学习古诗词需要练好童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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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自由的发挥肯定是离不开一个特别深厚的积累,从这个书里边能看出来,您从小的古典诗词的训练,应该是非常严格,也非常深厚的。
刘琼:我们都会有这样的训练。刚才说,我们中国是诗教大国,自古就提倡诗教。孔子说“不读诗,无以言”,所以从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和他的弟子编《诗经》的时候,诗歌就已经融入人的生活了。后来到唐代,李白五六岁能够诵诗,到七八岁、十几岁就能写诗,写得很好。像我上学的时候,在开蒙时期也就是五六岁的时候,大人会有意识地让我去背《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千家诗》等等。那个时候是作为一种功课完成,我也不知道背诵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每天早晨一首,渐渐地就养成了读古诗词的习惯。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住的是一个套院,有四五户人家。我们家对门有一个老先生,每天早晨起得很早。早晨大概六点左右,我拿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大声背诵时,对门的老先生每次都特别赞赏地点头。他跟我父母夸奖说这个孩子将来会有出息。五六岁小孩不懂,只是挑选那些好玩、字简单易懂的诗先背诵,难的诗放在后面。我有点小虚荣心,对面的老先生一表扬,就更有动力。慢慢地,就会形成背诵习惯。这个从小养成的读诗背诗习惯,对我影响很大。
我一直都提倡晨读。十几岁的时候,搬家了,新家也在一个大院里面,宿舍楼和办公楼紧挨着,我就爬到办公楼的楼顶上——那是一个特别大的平台——大声朗诵。因为是清晨,声音会穿得很远,所以我们大院的家长都把我作为学习榜样。当时自己根本没意识到会打扰别人的生活,也不知羞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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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学习古诗词的经历还蛮特殊的,大部分可能像我这样就是跟着语文课本来学诗词。
刘琼:对,我确实比较特殊,也可能跟家庭环境有一点关系。我的祖父受过特别严格的私塾教育,他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比如我对历史比较感兴趣,就跟他有关系。还有《百家姓》《千字文》,这些知识都是他教我的。我在不认识什么字的时候,就开始对《西游记》《三国演义》特别是《三国演义》有很浓厚的兴趣,里面的回目,当年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三国演义》里的故事,很多都发生在我的家乡。祖父讲故事的时候,我们就很容易勾连到生活实际当中。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对孙吴,对刘备的故事谙熟。当然黄河以北的故事,曹操的故事,就不太感兴趣了。
我有英雄情结,对阳刚的东西,是天然的喜爱。包括写李清照的时候,我也会讲到她后期词风由柔到刚的变化。我恰恰不是那么喜欢花间词派的词,而是更喜欢辛弃疾的词风,喜欢边塞诗。我开玩笑说,我以后要写一组边塞诗赏读。这就是口味,这种口味,可能跟生活背景有关。
我祖父是老革命出身,当过兵,打过日本鬼子,打过解放战争,所以他讲故事的时候,讲的都是怎么带兵打仗的细节。讲《隋唐演义》,讲李元霸怎么战胜宇文成都。讲杨家将怎么打仗。在我还不会认识字的时候,祖父的这种讲述,是一种语言训练,对我有很大的影响。
再有就是,我外祖父家是几代读书人,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大舅舅,我现在手头的几本古典诗集还是他当年送我的。大舅舅出国很多年了,是一个老华侨。不像现在有手机,可以发微信,过去都是写信联络。大舅舅写信,最爱引用老杜的诗。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问我喜欢李白还是喜欢杜甫。一开始我喜欢李白,因为李白充满了想象力,而杜甫的诗涉及政治经济比较多。大舅舅是老杜迷,我当时不太理解,后来我就能理解了,因为他离开祖国,在外面生活很多年,那种怀乡思乡情感,对杜甫的很多诗能够产生共鸣。我早年听的一些歌曲,几乎都是他那个时候给我寄的,像台湾蔡琴的《出塞曲》,唱的就是思乡,太好听了,我是翻来覆去地听。古代交通不便,信息不灵,诗人离开故土,无论是进京赶考,还是出塞打仗,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怀乡思乡。出塞曲里体现出了这样的人在征途气象,必然能够打动很多人,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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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趣还是得有个引导。
刘琼:对,兴趣要引导。事实上,我后来就对杜甫的诗,越来越喜欢。在学习的期间,你很容易被比你年长的人影响。
古诗词不但传承历史还能沟通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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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观点认为古典诗词对现在的生活好像没有什么意义了,诗对于现在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刘琼:我没那么悲观,这是个见仁见智的话题,就看你怎么去看了。就拿网络文学来说,这二十年来很多人开始写网络文学,出现了一些不错的作品,影响也很大,我看了一些很好的网络小说,里面用到的一些诗词,让我很惊讶,有些写得非常的周正,我觉得文字功夫非常深,作者一定是热爱诗词。这种广泛传播的网络写作对传承古典文化,有很大的帮助。
也许有人会问,我们今天都在讲白话,为什么还要学古典诗词?这恰恰是认识上的误区。
从语言自身来讲,也需要不断地丰富、发展。这个丰富、发展的过程,有突变,比如从文言文到白话文。白话文完成突变后,恰恰需要各种营养不断使之更加丰富。各种营养中,经历千百年而传承至今的古典诗词,愈发证明其强大的生命力。中西方历史上经历的多次“文艺复兴”运动,都是通过向老祖宗学习,革除时弊,让文化文学行走更远。何况,仅仅从教育的角度,古典诗词那种微妙、丰富、美好的内蕴,让我们的语言更加富有表现力,正如孔子所说,“不读诗,无以言”。
有段时间,叶圣陶他们当年编的语文课本广受追捧,我去台北的时候也买过台湾的语文课本。文化这条大河不能断,语言是其中一条重要支流,语言的河有深沉的文化背景在里面。所以,学习古典诗词,最起码可以对一个人的语言本身进行训练,训练语言的雅致、贴切和表意。
学习古典诗词,并不是说每天都要“知乎者也”,而是一种思维训练,训练一个人了解世界、认识事物的思维方式。我们常常遗憾很多美好的传统断代了。重新接续文化传统,光大中华审美精神。千百年来,老祖宗通过生活实践和生产实践积累下来的各种习俗、习惯、技艺、认知,有内在的规律内含其间。这种规律,已经被时间证明是有意思的、有意义的、有价值的,也是家喻户晓的。学习古典诗词,也是对这种规律的了解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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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流行的短视频,都是简单直白的形式,一个视频时间很短,划一下就是新的,追求瞬间的满足感。这也可能影响了大众对于古典文化的认知。
刘琼:我有时候看短视频,看网络直播,有的小广告用那种强制性的、充满感叹号的、简单直白的话不停地说,会让人产生强烈的排斥感。语言是交流、交际的桥梁,实际应用要讲究修辞、技巧,在传达的时候才能激发人的共鸣、同情。
人类发展的历史表明,在解决基本生存问题以后,人这种高级生物对美感的需求就会不能地激发,甚至成为最重要的需求之一。
各种考古发掘里,陶器、铁器或者青铜器,会让人喜欢,并不仅仅是因为它们来自一万年前,而是因为这些器皿的形状做工是出人意料的完美,比有曲线美、对称美,有各种花纹,细致、丰富,妙不可言,是先民丰富的艺术想象力和表现力的确证。有年去希腊雅典娜神庙,博物馆里的展品让我特别震撼,先人的工艺水平,特别是美学水平,达到了高峰。今天的很多创作,还是从中获得灵感。在甘肃参观马家窑博物馆,我就开玩笑说,那陶罐上的花纹跟LV、爱马仕几乎一样,难道设计师是受马家窑影响?你看人类的审美有高度的一致性。马家窑陶罐上的纹样,可能其他大陆早期文明中也出现过。为什么?我想,最高级的艺术都是师法自然,而自然都是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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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上还是有一些相通的地方,大家都是人,可能语言不一样,但是某些审美上的评价或认知存在共性。
刘琼:艺术创作的这个现象,肯定有客观对象的影响,也就是外部世界的影响。比如陶器上的陶纹,有很多是画的水的波纹,水对东方人和西方人来说都是一样的,阳光下都是波光粼粼,水纹样式差不多。
书写个人经验需要跳出“小我” 构筑逻辑真实有力的“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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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书里把个人的过往生活有机地融合在了文字中,在这个变化频繁的时代我们如何处理个人经验?
刘琼:这是一个特别大的话题了。写作中如何处理个人经验,首先是历史观的问题。我因为做副刊,经常有人投稿给我,为什么有的人总认为自己写的东西很感人,但投稿的时候往往不会被录用?我们过去老讲,每个人跟父亲母亲的关系都不一样,都有独特的经验,那是不是每个人书写的父亲母亲就能打动别人?为什么有的稿子能用有的不能用?这就涉及写作处理个人经验的方式方法了。
第一,个人经验的独特性。比如说我爱我的父亲母亲,这是正常人都具备的情感,如果都写这种情感,写母亲生病了,我的那种痛苦,母亲去世了,我的那种怀念,那么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情况,可能你会痛苦、会怀念,但在书面上很难成为打动人的一种公共经验和情感。
一个人跟父亲母亲之间的关系里面,细节能不能打动人?这个细节有没有跟别人不一样的经验,这个经验对别人有没有启发性?高级不高级?一旦作品要发表或者出版,成为一个公共阅读品,个人经验是不是对别人有帮助特别重要。如果只是一个极端私人性的表达,缺乏共情力,不一定被读者认可。
第二个,能不能写出历史感特别重要。个人经验能不能在这个时间的长河里流传出去?能够作为这段时间坐标里的一个经验成为一段历史生活的血肉?能不能融入到整体性经验里面?这些是历史感。历史感不是历史知识的罗列。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或者个人觉得特别重大但它融入不进生活大潮,那么就很容易在传播中淘汰掉。有的作家跟我说,他写的东西都是真实存在、客观发生过的事,他写到小说里面或者写到文章里面,冲突剧烈,矛盾尖锐,让阅读者感觉戏剧性太强。这说明真实的事未必就能产生真实感。个人经验并未构筑一个真实有力的逻辑,就没有真实感,很难引起共鸣。
真实的东西未必就可信。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有极大的偶然性,或者超越常态,非规律性。写作的时候,最关键是要让这些偶然性成为一种可信经验。
Q
对,就是说能不能被大众的认知信服。
刘琼:写作处理个人经验,处理生活日常,像拔萝卜,把泥和萝卜要分离处理。生活气息或者说泥土气息需要,但不能拔起萝卜后只看到泥,看不见萝卜,或者很难看到萝卜。
真正的创作,必然是处理完泥土后的萝卜,依然保鲜。写作中,他已经把生活经验不著痕迹地重构了。我写《花间词外》,有些经验其实也重构了。我经常打的比方是,带着滤镜看以往,比如说处理童年的经验,已经过了四十多年,是用一个四十年加持的滤镜来重构童年经验。
比如写兰花。我中学同桌的父亲曾经搞过谍报工作,因此,他给两个女儿取名,一个叫云燕,一个叫鸿雁。这是“文革”期间,他被关押,在监狱里面给女儿起的名。我写的时候没有直接写,而是用了倒叙手法,写她父亲种花种得很好,种过映山红,也种过其他很多名贵花,但种兰花没成功。就把这个故事带出来了,是远景“他者”写法。
什么时候近景写,什么时候远景写,这是一个处理技巧。取哪一个部分,舍哪一个部分,不能够混沌,不加取舍就把它堆积上来,那样的话,主题就被淹没了,萝卜就看不到了。
如何有效果的接续几千年的“诗教”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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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青少年来说,如何建立学习古诗词的兴趣?
刘琼: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和科技的发展,我们用键盘的机会越来越多,对汉字的学习就涉及两个问题,一个是汉字使用能力,一个是汉字的规范化问题。汉字汉语的纯洁性问题,已经受到了极大的挑战。现在提倡学习古诗词,我觉得非常有必要,这种传统文化的学习从制度上有加强,包括语文学习的重视,这是非常明智的。
我不知道旭光你怎么看“得语文者得天下”。为什么得语文者得天下?不是说语文考分高就得天下了。语文学习,训练的是思维。我们学其他学科都跟这种思维有关,对吧?数学学得好坏,跟语文也有很大关系,比如对应用题的理解需要语文来帮助。学诗词也是这样,诗词训练的是创造力、想象力、审美力,还有精神、思想和道德。学习古诗词,开掘脑洞,并不是一个妄谈,而是事实。
诗词不仅仅是一种文体技术,“文者,贯道之器也”,诗词里面有“道”的成分在里面,特别特别重要。这个“道”的经验,是用美的形式传达。比如有个词叫“文质彬彬”,彬彬从何而来?得是在长期的文化学习当中,得以训练,才会让你的行为举止彬彬有礼,才有可能文质彬彬。
Q
所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刘琼:是的。当代教育有时候急功近利了,把语文只是作为一门学科来看,这就把语文的作用矮化了、窄化了,把语言文化的学习简单化了,造成很大的伤害。
生活习惯也需要学习。今天的成人,过去也是孩子,很多言行举止都跟从小受的教育有关。比如说,有人把在家里穿的内衣穿到大街上,这很不雅,对吧?衣食住行也是文化,大家觉得文质彬彬不错,这需要学习。古典诗词就是学习的一个媒介。学习古典诗词,吟诗诵词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获得文化修养。
Q
您在书中提到诗教,《春入平原荠菜花》里面说“诗教的传统,今天看来是断了。”并且说在中小学诗词课成了识字课,精神气质和审美需求被严重忽略,在您看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刘琼:这是我今天最想说的一个问题。语文教育最重要的是中小学语文教学的问题。我们现在的语文教学,包括教材里面,对于诗词的学习,把丰富的内涵遮蔽了,简单化、粗暴化处理,诗词的魅力不能被学生充分感知。
中小学特别是小学语文教师队伍的构成特别堪忧,应该引起关注。一个合格的老师,可能就会影响一个孩子对诗词的一辈子的情感。我爷爷讲古典文诗词的那种生动,就深刻地影响了我。我发现,一些一线的语文教师本身对诗词就不懂,也不爱好,所以教学实践中对诗词是没有什么参悟和理解,也没法把诗词的价值不打折扣地教给学生,诗词在传播过程中受到极大的伤害,孩子们不仅不喜欢,甚至还会厌学,觉得是负担,学习诗词毫无意义。学校里学不好,回到家里,很多父母也是受这种语文教育出身,也不一定喜欢诗词,更不一定会理解诗词,不能引导孩子有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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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个问题一直存在,现在的部编版语文课本,古典诗词的数量相比以前提高了40%,问题似乎更严重了。
刘琼:让孩子们去更多的接触古诗词肯定是好的。但在教学中,我强烈反对把诗词做简单的应试化处理,比如解析字义、寻找通假字、归纳段落大意、提炼中心思想,这些当然需要学习,但还是“小学”,不能从审美、思维的层面激发兴趣。
应试的东西会让孩子对学习产生负面情绪,怎么让孩子们体会到诗词学习的美好?可以提倡有音乐感的吟诵。鲁迅写三味书屋时,兴致勃勃地写到老师如何吟诵。鲁迅的古典文化功夫之所以那么强,与他从小接受这种教育有密切关系。诗词都是有音乐感的,诗后来音乐的东西渐渐消失了,词的音乐感是一直存在的,如果老师们会吟诵,诗词的魅力就会极大增加。当然这个要求有点高了。总而言之,诗词教学,还是要好好去琢磨。
对青少年来说,多读多写是非常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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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给青少年开列一个学习古典诗词的书单,您会推荐哪几本书?
刘琼:你说列书单推荐哪几本书?我建议家长在学习这个东西的时候,一定不要急功近利,我自己的体会是开卷有益。
一个人成长过程中,一定伴随着大量的阅读,各种书籍包括古典诗词,像唐诗、宋词、《诗经》都流传了一两千年,都是精华,所以我们一定要让孩子接受这些东西,有机会让他们感受到诗词里的妙处。在孩子们还很记忆力很好的时候去接触、阅读、背诵。
我特别提倡背诵,为什么?因为所谓的童子功就是一个人记忆力最好的时期打下的,让他背诵下来的东西、阅读的东西、对他人生的影响是无以复加的。我们知道很多的大科学家或者各个领域的典型人才,古典诗词都非常好。就像刚才讲的,诗词训练的是思维能力。诗词也会让人生更有趣味,今天我们周围还有很多人在写古典诗词,不管他写得怎么样,你会觉得他的人生都有趣味。
我不太敢给别人开书单,我刚才讲了开卷有益嘛,你还开什么书单。如果一个人有余力,而且真的是愿意广泛研究它,你一定要读原文,比如说《全唐诗》《全宋词》要尽量地去读。如果不是做研究,我们大多数人可以读好的选本,像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等出版机构都出了好多这样的书籍。
那天还有人问我是不是爱读《山海经》?我说是,我爱读《山海经》。《山海经》培养的是一个人的想象力,虽然今天看起来是奇谈怪论,但事实上都是我们先祖对当时生活环境的记录,可以看做想象先民生活的一个背景,它里面也有很多科学的东西。读诗,要读《诗经》,可以找一些像余冠英他们注的《诗经》拿来读。还有《楚辞》,好多人读《楚辞》以后,语言丰富了很多,体会到了赋比兴的韵律和汉语的华美丰富。
如果没有太多的时间读《全唐诗》,至少要读《唐诗三百首》《千家诗》《宋词三百首》。我买了各种各样的三百首的本子,大陆的、台湾的、香港的,最近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出了一本《钱锺书选唐诗》。我会比较每个选本的差别在哪里,我经常会想我来选一个“唐诗三百首”,会选一个什么样子的本子出来。
首先要读最经典的,大家选的最好的,认知度高的选本,包括注释的、经典的权威本,这是一个基本的阅读面。在这样的前提下,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有取舍地读。如果是成人,比如像我,就会读李商隐、辛弃疾、杜甫。你不可能把《全唐诗》拿来读,你读不完,但是你可以把感兴趣的别集拿来读。刚才说学诗词跟我们生活有什么关系,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每天晚上都会读一首纳兰性德的词。每一首读完了以后,你觉得自己的语言都有趣了,唇齿生香,就是这样的感觉,而且会让阅读者珍惜生命里的很多情感。每一首都会让我流连忘返。
当代也有很多有趣的书可以读,可以根据个人的兴趣做选择。不要有太多框框。就像我读了叶嘉莹的《唐宋词十七讲》以后,觉得她讲辛弃疾讲得特别好,但讲李清照我觉得不满足,有点简单,这也是促使我写一篇跟李清照有关的文章的原因。你读得越多,你就自然会有不满足的感觉。比如潘向黎写《梅边消息》,我觉得挺有意思,她作为一个女性作家,从她的审美标准谈古诗,有很多新见解。
我没有什么书单,但我觉得公认的本子一定要读,如果语言有障碍,可以读一点文白对照的文本。尽量读原文,文白对照,有时候会影响阅读感觉。
Q
针对青少年们的写作,您还有什么建议?
刘琼:第一是阅读和模仿。一个人最初写作的时候要大量阅读,阅读名家名作,阅读对写作是最有帮助的。你脑子你存了很多的句式,存了很多的文字,你才能够把它给重构出来,这是第二个阶段,创作了。对中小学生来说第一是模仿式写作。
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写作文的阶段,写作文能够让人崩溃,是不是?
我小学时候写的第一篇好作文,是模仿吴伯箫的《菜园小记》,换成自己的生活,我虽然没有农村生活的经验,没有种植的经验,但我换成那种语气来写,结果突然就有了文学创作的感觉。我的老师觉得写得很好,画了一堆红圈圈,贴在宣传栏。我模仿成功了。也就是学着写,但不是抄,是模仿。几篇模仿下来,你就会知道哪些是好文章,下一次你就会朝着那个方向写。
我把这个经验跟很多人都推荐了。我的小侄子,在上初中的时候最差的科目就是写作文。他问我怎么办?爸爸跟他说,你问问你姑姑,你姑姑最会写文章。我说写文章最简单,第一,你不是觉得写作文是特别难的事儿吗?给你开一个书单,你把这些书全部读完。后来他爸爸说孩子读书上瘾了,我说上瘾没关系,短期内你可能会觉得阅读对其他学习有影响,但久而久之会证明是有巨大帮助。果然,他从一个原来特别怕作文写不好、写不及格的孩子,变成一个热爱写作、写得很好的孩子。他今年就要考大学了,他跟我说以后要当一个作家。我就跟他讲,第一个阶段你阅读,就去模仿,慢慢的,我跟他讲有的东西你要把它像泥沙一样去掉,你要学会选择,你看哪些东西是经典的,经典的作品好在哪里。慢慢的他就有一个自己的想法,他对于一个素材怎么把它讲出来更能打动人,就有认知了。最后他就一点都不害怕写作了。他存了大量的句式,大量的语言,他知道怎么去描写一个人,从哪里开始描写。简单地说,对中小学生来说,可以从模仿开始,写你的第一篇文章。
编辑:王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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