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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地震十四年 | 阿来:灾难的书写不能仅止于绝望

收获 十月文艺 2022-06-21



我亲历了汶川地震,亲眼目睹过非常震憾的死亡场面,见证过最绝望最悲痛的时刻,也亲见人类在自救和互救时最悲壮的抗争与最无私的友爱。因此常常产生书写的冲动,但多次抑制这种冲动,是因为我没有找到恰当的语言。为此,还得承受常常袭上心头的负疚之感。


这次地震,很多乡镇村庄劫后重生,也有城镇与村庄,与许多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我想写这种消失。我想在写这种消失时,不止是沉湎于凄凉的悲悼,而要写出生命的庄严,写出人类精神的崇高与伟大。在写到一个个肉身的殒灭与毁伤时,要写出情感的深沉与意志的坚强,写到灵魂和精神的方向,这需要一种颂诗式的语调。在至暗时刻,让人性之光,从微弱到强烈,把世界照亮。即便这光芒难以照亮现实世界,至少也要把我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照亮。要写出这种光明,唯一可以仰仗的是语言。必须雅正庄重。必须使情感充溢饱满,同时又节制而含蓄。必须使语言在呈现事物的同时,发出声音,如颂诗般吟唱。



这样的语言在神话中存在过,在宗教性的歌唱中存在过。当神话时代成为过去,如何重铸一种庄重的语言来书写当下的日常,书写灾难,确实是一个巨大的挑战。科学时代,神性之光已经黯淡。如果文学执意要歌颂奥德赛式的英雄,自然就要与当下流行的审美保持一定的距离。
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史诗》一书中说:“史诗——无论古老或现代的史诗——所具备按下义性特征是英雄精神,这股精神就是凌越反讽。”他还说,无论是但丁,弥尔顿还是沃尔特·惠特曼,都充满了这种精神。如果说但丁和弥尔顿于我多少有些隔膜,但惠特曼是我理解并热爱的。布鲁姆说,惠特曼式的英雄精神“可以定义为不懈”,“或可欣赏之为不懈的视野。在这样的视野里,所见的一切都因为一种精神气质而变得更加强烈”。
我出身的族群中有种古老的崇拜体系,是前佛教的信仰,它的核心要义不是臣服于某个代表终极秩序和神圣权力的神或教宗,而是尊崇与人类生命同在的自然之物。这种信仰相信与血肉与欲望之躯同时存在的,还有一个美丽的灵魂。同时拥有这两者,才是一个真正的人。他们的神也是在部族历史上存在过的,与自己有着血缘传承的真正英雄。这种信仰与纯粹的宗教不同之处在于,后者需要的只是顺人,而前者却能激发凡人身上潜在英雄品质。


这和斯宾诺莎提倡的自然神性是契合的。
斯宾诺沙说:“同深挚的感情结合在一起,对经验世界中显示出来的高超理性的坚定信仰,这就是我的上帝概念。照通常的说法,这可以叫做‘泛神论’的概念。”表达或相信这种泛神的价值观,必须配合以一种诗性的语言。我熟悉这样的语言系统。进入《云中记》的写作时,我可以从我叫做嘉绒语的第一母语中把那种泛神泛灵的观念——不对,说观念是不正确的,应该是泛神泛灵的感知方式转移到中文中来。这并不是说把这个语言系统照搬过来就可以了。一种古老的语言,它已不能充分胜任从当下充满世俗性的社会生活中发现诗意与神性,它的一些特殊况味也很难在一个语言系统中完美呈现。更何况,在书写地震时,它还会与一整套科学的地理术语相碰撞,这其中,既有可能性的诱惑,同时也四处暗伏着失败的陷阱。



虽然如此,我还是把这种语言,这种语言的感知世界的方式作为我的出发点。使我能随着场景的展开,随着人物的行动,时时捕捉着那些超越实际生活层面,超过基本事实的超验性的、形而上的东西,并时时加以呈现。在这样的情境中,语言自向便能产生意义,而不被一般性的经验所拘泥。不会由于对现实主义过于狭窄的理解,因为执着于现实的重现而被现象所淹没。
这种语言调性的建立,古典中文给我提供了很好的帮助。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有许多一个人的生命与周遭事物相遇相契,物我相融的伟大时刻。
是“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那样的时刻。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那样的时刻。
这样伟大的时候,是身心俱在,感官全开,是语言与情感和意义相融相生,而中国叙事文学“且听下回分解”式的方法从未取得过这样伟大的语言胜利。
《云中记》这本书,在表现人与灵魂,人与大地关系时,必须把眼光投向更普遍的生命现象,必须把眼光投向于人对自身情感与灵魂的自省。此时,中国文学中汲汲于人与人关系的那些招术就失灵了。只有中国诗歌中那些伟大的启示性召唤性的经验,正是我所需要的,这种在叙事状物的同时,还能很好进行情感抒发与控制的能力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发现,中国文学在诗歌中达到的巅峰时刻,手段并不复杂:赋、比、兴,加上有形状,有声音,有隐而不显的多重意味的语词。更重要的支撑,是对美的信仰。至美至善,至善至美。至少在这本书里,我不要自己是一个怀疑论者。我要沿着一条语词开辟的美学大道护送我的主人公一路向上。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羌妇语还哭,胡儿行且歌。”
巨大的灾难,众多的死亡当然是让人“语还哭”的,但灾难的书写不能仅止于绝望,更要写出“行且歌”的不屈与昂扬。


这种叙写与抒发可以同时兼顾的优越特点,我认为正是中文所擅长的,需要珍视与发扬的。《文心雕龙》中说:“傍及万品,动植皆文”,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尽管我们对如何完成一部小说有很多讨论,但更多还是集中在内容方面。而我向来以为,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最最重要的还是语言。有人写作所需的材料与构想,最终要等待的还是特定语言方式的出现。在写作进程中,语词间时时有灵光跳跃闪烁,一个写作者就是一个灵光捕手,手里有的只是一张随时可以撒开的网,在语词的海洋中捕捉灵光。一网下去,捕捉住了什么,打开看看,在意外之外,捕住了什么?通感。象征。隐喻。或者只是一个准确的词。或者是一个形象全出的字。暗示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暗示。瞬息之间,那个被无数次使用而又麻木的词又活过来了。那个老旧的字,站在那里,摇撼它,它会发出新的声音,新的声调带着新的质感。如此,一个有着新鲜感的文本渐渐生成。语词是它的地基,语词是它的门户,语词是它的穹顶。
哈罗德·布鲁姆列出三条好小说的标准,第一条就是“审美的光芒”。我想,这个光芒必然是来自语言。
最后补充一句,前面说,嘉绒语是我的第一母语。这种语言,是我最初进入这个世界,感知这个世界的路径。当我开始写作,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用中文写作。我更喜欢把许多人称为汉语的这种语言叫作中文,因为它也是全中华共同使用的语言。在这个意义上,我把中文叫作我的第二母语。我的幸运在于,这两种语言都在不同方面给了我伟大的滋养。


 (原载于 《十月》2019年第1期)



全村人都搬走了。 

阿巴也去了移民村。
去了四年多时间,阿巴又一个人回来了。 
他对移民村的乡亲们说:你们在这里好好过活。我是云中村的祭师,我要回去敬奉祖先,我要回去照顾鬼魂。我不要任他们在田野里飘来飘去,却找不到一个活人给他们安慰。 
在异乡落脚,重新生根的相亲们说:阿巴,你要回来。阿巴想,以后我就不跟你们这些活人说话了,我去和死去的人说话。
阿巴回来了,却没有力气进村。
一晚上,阿巴都坐在村前磐石边的松树下。 
一晚上,脑子里翻沸着当年的情景,直到天亮。


编辑:徐vv

审核:胡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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