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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书简

柯小刚(无竟寓) 寓诸无竟 2019-04-16

未名书简

柯小刚

时间



   “硅谷电脑城”的玻璃幕墙上古铜色的夕阳。逆光中的白杨树剪影在晚风中弓着腰。时间就是这张力中的宁静吗?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听见,没有人感觉到。感觉到的只是“时间中的”事物,以及事物的变动的或永恒的假象。
  那么我心中的那种挥之不去的情愫呢,它也是时间中的吗?也是事物吗?康德对实体的定义是“伴随所有时间过程的范畴”。但时间本身是一个过程呢,还是过程因时间而有、或者时间因过程而有?有一种情愫伴随所有的时间过程,它是感情中的实体吗?它是实体的(substantial,实质性的)感情吗?抑或它就是时间本身,就是给予人时间的、或者说让人感受到时间的那个……实体?
  “在时间中”生活,没事谁去感受时间?当心中有事的时候感受到时间,因为事而有时间,而不是象康德说的那样时间作为事件的前提条件而被设定。感受到时间的时候不是只感觉到变动,也不是只感觉到永恒,而是感觉到变动和永恒之间的张力,感觉到心中有事,感觉到时间,感觉到自己活着,感觉到存在,感觉到烦,不是某一种烦恼的事情的烦,而是根本的烦,伴随所有时间的烦,给予时间的烦,实体的、实实在在的烦,空空洞洞的烦,时间之外的烦,永恒的……烦?永恒的竟是烦恼?生命意志?轮回?涅磐?可是爱呢?爱是时间中的一件普通的事情呢,还是一件基本的事情?
  2001年5月25日于北大48楼2061

哲人午后

  夏日的热风穿过哲人的走廊变得清凉。午后的炎阳投射在水泥地板上,走廊的四壁映照着空明的白光。哲人站在走廊尽头最幽暗的角落思忖刚才读过的一本哲学史,窗外包围了整个楼房的如潮如涌的汽车轰鸣声成为这场沉思事件的寂静背景。

  最初的时候哲人总是眼望着天,不看地上的路,深深地拧着眉头。外省来的小保姆(他哪雇得起小保姆啊?她实际上是他的情人)以为他是为问题的答案苦苦思索,其实呢他是为问题本身苦苦思索。不过当时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一点。一直到哲人掉到粪坑里去的那一次,他入神了,或者说出神了,他站在粪坑的中央呆呆的站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上小保姆的大呼小叫才把他惊醒过来。哲人的疯狂还没有结束:他一把推开小保姆伸给他的手,出其不意地迅速爬上来,眼里闪着可怕的光芒,双手朝天向着人群密集的地方狂奔过去,还一边不停地大声嚷嚷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什么呢?市场上的人们很惊讶。人们停下手中的交易,象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哲人。“这个可怜的人疯了,从此人们再也不得安宁了。”一位来自东方的小老头不无怜悯地看着哲人说了这句话。这个老头身材矮小,留着花白的小胡子,显然不象本地人。哲人跑过老头的时候不由得停下脚步来,感觉怪怪地打量了他两眼。老头似乎显得很紧张,也不看哲人,紧紧地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他究竟念叨什么,就算听得清也大半是没有人能懂的语言。哲人恍恍惚惚地看了他两眼就走开了,一会儿想接着嚷嚷,但是不知道该嚷嚷什么了:他压根儿就忘记了刚才围绕粪坑所发生的一切。
  越聚越多的苍蝇从商人们的肉铺、鱼肆、水果摊和饭店里被吸引到哲人的周围,在正午的炎阳下嗡嗡地飞舞,声音越来越大,简直要盖过市场的喧嚣了。

  哲学史,那多象一个人的一生啊!我是谁?当我读完一本哲学史,站在走廊尽头最幽暗的角落里暗自思忖,夏日的热风穿过走廊,午后的炎阳投射在水泥地板上,走廊的四壁泛映着空明的白光,窗外传来如潮如涌的汽车轰鸣,世界在极度沸腾的时候突然寂静下来思想,这个时候的我,是谁?是历史?
  苍蝇作为诸神:意见的产物。人们创造了他们却讨厌他们,从根本上又还是需要他们,需要的时候飞来的却总是苍蝇,而驱赶苍蝇的人却又被人们认为不敬神。人民宗教的矛盾,人民与宗教的矛盾。没有人民就没有宗教,有了人民就没有了宗教。
  唾沫星子:语言、逻各斯。人是会说话的动物。
  苍蝇和唾沫星子,神和逻各斯。

  苍蝇是这个国家的神祗。
  那时候商品经济还没有商品宗教发达,那些肉铺里的肉、鱼肆里的鱼、水果摊上的水果、饭店里的饭,与其说是商品或人的消费品,还不如说是祭品或神也就是苍蝇的消费品。商人们把这些东西摆在案头上与其说是为了跟人作交易,还不如说是为了跟神也就是苍蝇作交易:“多吃点儿吧,无所不在的神啊,多吃点儿给我更多的保佑,那样我才能搞到更多的东西给你吃噢!嗡嗡!”这是那时候的商人也就是信徒们的标准祈祷文。
  所以当商人们也就是虔诚的神也就是苍蝇的信徒们看见所有的神祗都从他们那里飞离,聚集到哲人的头上、身上,跟着他一路飞舞过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感到惊奇不已: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儿生产和贩运来的祭品,竟然比不上一个游手好闲一无所有的哲人,更能够吸引神的青睐,简直岂有此理!不过这既然是神祗们自己的选择,谁也不好说什么,因为你如果表示对这件事惊奇不解的话,别人会不会怀疑我对于神意的领会能力还不够达到一个合法的成年公民应有的水平?至于愤怒不平的想法就更不敢说了,因为谁也不愿意背上一个不敬神的罪名被投到牢里去。所以这件事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惊奇和不满藏在肚子里,谁也不说。结果就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人们一如既往地做自己的生意,唯一的区别在于每当成交的时候根据惯例要说的两句对话:“我谨以神之仆人的名义,根据神意的授予,把神之物品转交于您!嗡嗡!”“我谨以神之仆人的名义,根据神意的授予,把神之钱币转交于您!嘤嘤!”,说的时候最关键的真言咒语“嗡嗡!嘤嘤!”不再似从前响亮了。不知道是因为说的人心里有鬼,还是因为缺少了人与神的共鸣——要知道以前每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神祗们嗡地一下飞起来,其真言垂示的声音可要比人类的嘤嘤学舌自信和洪亮得多。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半载之后,人们对神的不理解情绪开始淡忘,而对哲人的忌恨虽然还保留着,却也忘记了嫉恨的缘由。因为从这种没有神在旁边而又不得不假装它们在旁边的生活中,人们逐渐发现了一种隐秘的乐趣,并因此而暗自庆幸:鱼肉并不因为神的离弃而减少销量,水果没有神的加幸似乎可以储存得更长,饭菜嘛吃了让人感觉身体更健康。人们喜欢这种生意兴隆、身体健康的感觉。人们心里在想也许神压根儿就是多余的,是可憎的,是该死的害人虫。不过没人敢这么说,甚至没有人敢稍许暗示一下这类的意思。怕坐牢是一方面的顾虑,主要的原因则是逐渐发展起来的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开始不可挽回地支配了人们的日常生产和消费的生活:神好也好坏也好,反正它们跟我不相干,我该干啥干啥,犯不着捧他也犯不着骂他。只可怜那个疯疯傻傻的哲人,每天都得跟这帮神祗,哎也就是从我们这里飞出去那群苍蝇们混在一起,可真够他受的!不过呢这是他自作自受,谁叫他不生产,不做买卖,不念标准祈祷文,不说“我谨以神之仆人的名义……嗡嗡或者嘤嘤”呢?象他这种不敬神的人活该让苍蝇叮!叮死他才好呢!人们对曾经被苍蝇叮咬又不敢拍打的感觉记忆犹新。那么现在所有的苍蝇都去叮他一个人,嘻嘻,那又痛又痒又不敢打的感觉该是多么的刺激!简直让人奇痒难耐!商人们每当想到这的时候,总会禁不住两眼放光、咬牙切齿、浑身颤抖,仿佛那些爱死个人的神祗也就是苍蝇们叮咬的不是哲人,而是他们自己似的。这也算是自从苍蝇们飞离肉铺鱼肆之后给他们带来的一种始料不及的隐秘的乐趣吧。这种隐秘的乐趣后来在他们把哲人送上审判台的时候达到了群情激昂难以自持的高潮,而后又在哲人饮鸩而亡之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和萎顿。不过这时候它才刚刚开始蠢动。
  至于哲人自己却并不明了自己在民众心目中的这些变化。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实际上已经成为被神遗弃的人们自恋自慰的卫生用品:他让他们身体健康,保持快乐的持续刺激。他不知道,他们每天用无穷的唾沫星子向之祈祷和与之交易的诸神(最初的大神向大地喷一口唾沫星子散落成人,是这个民族最古老的传说之一。这个传说里其实隐含着这个民族的诸神来源的秘密:神圣的唾沫星子,犹如天上的繁星……),现在在他们看来,无非是祈祷和交易的时候飞溅出来的群星而已。人们似乎已经隐隐约约预见到一个美好的未来:一个自由的民族、一个民主的城邦、和一个繁星灿烂的文化的未来……民族的最初活力正在悄悄地膨胀,而这一切似乎和哲人毫不相干:他竟然还在为一个老掉牙的迂腐问题而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诸神如此眷顾我,总是围绕在我的周围?就像炎夏午后的那些苍蝇一般?
  2001年6月3日



爱是人的意义……

  人真是意义的动物……也就是说,人真是空虚的动物。爱情,文化,意义,与其说是人用以填补空虚的东西,还不如说它们就是人的空虚本身。这些想起来可真叫人害怕。我把一切的价值都给解构了么?但我说的是,爱是人的意义……人性的可怕之处不因为你回避或者盲目乐观就没有的,爱情也不因为自欺就变得完美。但是想又怎么样呢?生活的无奈之处也不因为明智就能够回避而让生活变得完美。只能说想一想这些事情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生活,意义生活,本身就是无奈和空虚的表现,就象坐在电视机前茫茫然地看着天色渐渐亮起来……天哪,我竟说了些什么?难道所谓有意义的生说就是空虚的生活?那么生或还有什么意义?呀,也许该这么说:我说的空虚不是作为一种感觉的空虚,而是先验的人的本质。人生而自由,自由就是什么都不是,就是悬空着,就是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天色亮起来……但这是所谓经验的事实,哪是所谓先验的人的本质……再说了,人的本质是空虚,这话本身就是矛盾的,因为本质意味着实体,而空虚哪是什么实体?所以有人说存在,只有这个词适合用来说人,所以他说人的存在而非本质是虚无。如果他仅仅试图描述现象也就罢了,但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它的潜台词是:作为虚无的存在是人的本质。这话的矛盾太明显了,所以他换个说法叫做:存在先于本质,人的存在造就他自己的本质。引进一个叫存在的词没有丝毫免除问题的困难。他还是要说本质,他避免不了,哲学免不了。但为什么困难要被避免呢?或许就在最让人的智性感觉最困难的地方有着最大可能的出路呢?矛盾,是不是并非此路不通的警告,而恰恰相反正是十字交叉的路标,指示着可能的出路?
  2001年11月12日0点30分

他和他,密谋好的故事

  他看上去是那么的愚蠢。
  “你看你的脚和小腿,那么臃肿肥满松弛,似乎灌满了脓水。当年在师父面前‘开萝卜塞’的时候师父是怎样教导你的?叫你不要近女色,你就是不听。现在可好了,连刚出道的新手都打不过。”
  那天半夜他悄悄地坐起来,举起剑,把睡在身边的他给杀了。然后他背着他的尸体来到黑暗的阁楼上,想把他往木头的小窗外扔出去。对面小楼的窗户灯光煞白,照着他的女人惊恐万分的面孔。她张大着嘴巴,不知道是在尖叫还是在歌唱,或者没有出声。在他把他扔出去的瞬间,突然有一道强光从背后照过来。从门口走来他的女人,两人一起走进另一扇黑暗的门里,就象所有密谋好的故事一样持续发生着。
  2002年3月19日

通州燃灯塔(一)

  还是在通州。因为看了大运河之后,为了绕到近在咫尺的通州古塔下面,竟然花了我们一天的时间。今天回不去了。到处在改建道路和河道,兴建各种花园别墅和度假村,在肮脏发臭的河边和大片大片的垃圾场中间。曾经在京东郊区算是最显耀的去处,通州燃灯佛舍利塔,如今被淹没在楼群当中甚至难以望见,虽然当你离它很近的时候。我们也不赶路。慢悠悠地他骑车载我,边骑边聊天。路过一座桥时看到一个老头坐在河堤的草坡上吹唢呐。“喇叭声咽”,一派“转型时期”的北方城乡景象:河面开阔,河水肮脏而稀浅,河中有垃圾堆积而成的绿洲,墨绿色的大叶子野草邪恶地疯张。有羊群在河堤斜坡上吃草,草根极短,当羊群被赶动的时候,羊蹄激起尘土,淹没了羊群,“风吹尘土现牛羊”。绿杨夹岸。对岸京哈高速公路上车辆来往奔驰。苍凉-呜咽-喜庆的唢呐声(唢呐就是这样奇妙地同时混合着这几种因素),让人想起仅仅是不久前这里的北方农村,黄土地上的黝黑的农民,他们的红喜事和白喜事,他们的苍茫绝望,喜兴和哭丧。然而这一切如今都与唢呐声,与我们现在听到的这位孤独老头吹奏的唢呐声毫不相干了,正如河对岸不远处所看到的那些被拆毁了一半的、已经没有人居住的村庄一样,已经在尘土中被掩埋了,远逝了。我们特意从桥上下来,经过一段土路,来到老头吹唢呐的树下。北方人很健谈,对人没隔阂。先是唠家常,然后吹唢呐。我们试吹,只能发出很难听的呜咽,不能吹出喜兴的花腔和苍茫的呜咽。这些都需要特殊的吹口和指法技巧。老头很热心地教我们,也乐于炫耀他的华丽技巧。我们都没带表,也不知道跟他一起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消磨了多长时间。当我们离开老头,找到燃灯佛舍利古塔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塔上并没有燃灯,而整座城市正亮得如同白昼。
  2002年5月8日



通州燃灯塔(二)

  通州本是京东的郊县,漕运的北端终点,历史上倒也繁华过的。但在运河早已浊浅的今天,我惊异于通州的大,大而无当的大。通州的大让我震惊,让我忧虑。他们砍倒运河边极大的一片树林,铺上卫生间里常用的瓷砖,名之为“运河文化广场”。我敢保证在整个欧洲(俄国除外)都找不出一个这么大的城市广场。真的不夸张,那感觉象是机场。这便是我们的“文化广场”,在古老的运河边上的“现代文化”的广场,在赤裸无遮的的炎阳下公然无耻地炫耀着政绩的广场,在“和平年代”可以为周围数十个拥挤不堪的高层居民小区“提供绿地和文化休闲的场所”、在战时可以为军队提供集结士兵和吐纳足够数量飞机之场所的广场。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切文化、政绩、“卫生间绿地”、和平与战争的规划,都将被掩埋于层层黄沙之下了。那黄沙已然来了,已经铺在了我们时代创造的伟大绿地上——甚至这伟大的人造绿地,这绿色的瓷砖本身,就是第一层决定性的、不是被风吹来、而且不可被风吹去的黄沙。它是黄沙的先行者、原因和基础。它已经无可挽回地为黄沙的到来、覆盖、固着和扩散“填补了空白”、“做好了准备”、“打好了基础”。如是它“奠定了现代化事业的千秋万代的基础”:在没有树木杂草和山丘阻碍的瓷砖平原上,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发展了。
  我已经回到北大了(北大的博雅塔就是以通州燃灯佛塔为原型)。午睡的时候梦见电话铃响,睁开眼睛认真听时,只听到窗外如潮如涌的汽车轰鸣。午后的炎阳照着时空中流浪的飞尘。
  2002年5月9日

坐在黄昏的窗前

  坐在黄昏的窗前,天边的云彩逐渐消散。宿舍里的桌子、椅子和书架在逐渐弥漫的暗影中茕茕孑立。想起刚才到未名湖边读书,读新约的福音书和旧约中的约伯记和传道书,只记住一句话,……for all is vanity……抬头看天,看见开阔的云彩,我想这一切都是他创造的吗?我想他应该在那云彩的那边吧,因为那边多么开阔?情人们一对一对地从湖边走过或者坐下来,我一点都不羡慕他们,但是一想起孤身一人在湖边树下,在开阔的夕阳里的身影,飘零,飘移,想起我无助的思想的游丝在开阔的天空中茫然地游走,我没法不流下眼泪。我感到在我心的深处有一颗痛苦的心,一颗常常被虚假的快乐压抑着的心,这时受了触动和鼓舞,要起来主宰了。我似乎听见自己纠结细弱而不甘屈服的哭声,因为那一刻我的心也纠结做了一团。随后就恢复了舒缓而麻木的常态。
  我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独立,我恨上帝为什么妒忌。他为什么要人孤独,以便于仰仗他,否则就觉得痛苦?他为什么让人痛苦,不让人仰仗他,以便不再感觉孤独?为什么在亲人邻人和朋友之外,还会有爱人?为什么爱一个人的时候反而越发感觉到自己的孤独?为什么他不让人独立,活得就象上帝他自己?为什么他这么妒忌?人的生活难道那么有趣么,竟然让您觉得有必要去设置障碍,以便于把人们捉弄,从中获取您可怜的乐趣?“理性的狡计”?多无聊啊上帝,别玩了,for all is vanity,包括作为万物之起源根据和意义的您自己。
  2002年5月27日

万物似乎都在瞒着我们

  倘若知晓迷底,恋人或可在夜风里
  娓娓絮语。因为万物似乎瞒着我们。
  看呀,树在;我们栖居的房屋还在。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象一阵风吹过。
  万物对我们缄默,仿佛有一种默契,
  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之二》

  万物似乎都在瞒着我们。神似乎在捉弄我们。让我们的爱不要上当,不要狂喜——晕厥——如痴如醉——允诺永恒——逃离行动。让我们不要企图用爱情的感觉,捂住生活的有待深思的也许是有意义也许是无意义的深渊。让我们的爱本身就是对生活的感受着的深思。让我们不要假装有证据,让我们不要相互允诺永恒,因为那只是无助的人——人都是无助的——临时抓住的洪流中的稻草。有的人抓住金钱以为稻草,有的人抓住爱情以为稻草,有的人抓住宗教以为稻草。可是作为万物的一种,稻草对我们缄默,视我们为耻辱,(或许还有一半是希望?)让我们的爱仅仅在生命的洪流中——根据骆一禾这洪流是春天的泪水——流转。
  2002年5月31日



“在……之中”不停地到来

  “我需要你,只需要你。”(泰戈尔:《吉檀迦利》第38节)
  “只有我宁可等待,哭泣,在徒然的朝思暮想中磨碎我的心?”(同上第41节)

  泰戈尔!以前读你的时候,要么只在爱中读,要么只在对神的期待中读,所以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完全彻底地被你的诗打动、征服。而今天,我是在爱中,也是在期待中,而世界的感人至深之处正在于,无论爱,神,还是其他事物,一切都只是“在……之中”不停地到来。
  2002年6月3日

你来了

  好疲惫。刚才洗完澡在宿舍里想躺一会儿,然而你,你来了,滚滚如潮水地你来了。我不能歇下来,不能坐下来,尤其不能躺下来,因为你在那时就来了……
  洗澡的时候我疲惫地在我的拖鞋上坐了下来,听任雨水温柔丰沛的抚慰。我似乎感觉一切思念的纠结的愁丝都随着雨水冲刷而去,于是昏昏然地我似乎可以终于睡一会儿了,然而你,不停地总在到来之中的你,象雨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温柔丰沛地来了,铺天盖地,连绵不绝……我的心臣服了,向这无边无际的到来臣服了,我低下头臣服了。我的泪融入你的温柔丰沛的雨水,安宁地,谦恭地,流淌。
  2002年6月6日

隐身衣,或梦公主

  我梦见丹麦国王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俄罗斯女皇紧绷着脸,戒备森严的卫兵们紧紧匝匝地围护着各自国家的公主。大厅里云集了差不多所有欧洲王国的美丽而高贵的公主们,气氛非常紧张。这一切竟然都是因为我,一个穿了隐身衣的胆大妄为的穷小子。我爱的是丹麦国王的女儿,因而那里戒备最为森严。我不得已放开她的纤手——我们把手臂尽量够得远远的,然而最终不得不心碎欲绝地承受那一刻的断裂:在我们的手臂所能伸展到的空间的尽头,在最后一点指尖的碰触之后,我们不再能够感觉到那不可见的触摸的温柔了。我的心也快碎了,然而我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敏捷的身手,因为我知道即使是轻微的失误,比如说叹一口气或者不小心碰了某个卫兵一下,都有可能导致杀身之祸。他们早已经被命令,只要发现一点可疑的迹象,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向虚空中刺去。有时候他们出于莫名的恐惧和兴奋胡乱挥舞的斧头,也会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当然大多数情况下,看着他们愚蠢滑稽的动作和不着边际的防范,我心里只觉得暗自好笑。
  最可笑的要算挪威的王后(她有一个多么温柔典雅的女儿!),她本是俄罗斯的公主嫁给了挪威的国王,所以她告示天下说,在第一年之内,她只允许彼得堡的王子或贵族来向她女儿求婚。——这时我的梦境的屏幕上被一幅巨大的黄黄绿绿的欧洲地图占满了。一条粗大的红色箭头从奥斯陆延伸到彼得堡,就象即将要发生战争一样。忧郁的挪威公主,透过宫廷的华丽窗户凝望神秘的北欧森林长大的公主,可怜的公主,神情呆滞地看着她的母亲在那幅巨大的地图上神采奕奕地划着红线。王后骄傲地说,看我们俄罗斯帝国的领土多么壮阔!东头的……都画不出来了。我习惯性地把滚动条拖到屏幕的最右端,果然发现这幅巨大的欧洲地图往东只画到鄂毕河就止了。红线在增多和伸展。王后说如果第一年没有找到具备足够的资格娶她女儿的人选,那么第二年内她将恩准全俄罗斯境内的王公贵族们都可以到奥斯陆来求婚。而到了第三年,如果高贵的公主还没有找到同等高贵的未婚夫的话,则全欧洲范围内有俄罗斯血统的贵族都将被赋予这个高贵的资格,到奥斯陆来求婚。可怜的公主已经见了很多纠缠不休的俄国王子和贵族,她的心里厌烦极了。看到她的母亲一再扩张的征服计划,她不禁为自己的未来忧心忡忡。突然她感觉到空气中有一种轻微的颤动,她的心于是象竖琴感受到了凉风的吹拂。她不由自主地半闭了美丽的眼睛,微微地仰起愁怨未消的脸,半是激动半是不安地接受了她的初吻。我没让她知道我是谁,我只让她觉得我是在大空中弥散于每一个角落里的爱,在凝聚结实的万事万物中深藏不露的贞洁的心。我只让她觉得,我是在她窗前的森林里,在晨光中挂在草尖的清露,在月光下升腾缥缈在林际的白雾,在乌云抑压、大风飘摇或无风沉闷的夏日午后,愤怒耀眼的闪电。
  本来是为了接近丹麦公主,我才穿上隐身衣,可是吻了挪威公主以后,我再也不能把她脱下来。“你必将消失于无形,而他们必将实在地胜利。”这是早在我刚刚下定决心穿上隐身衣时候就已经听到过的预言和警告。
  2002年6月9日晨起

梦见我的不自由

  在闷热的夏日正午,我梦见我的不自由。在茫然无期的等待中,我等待着你的电话,而等来的却是她和一个陌生的男子。继续着从小就习惯了的不习惯,我容忍着,敷衍着自己的不自由。我必须谈话。而我的心中有一个顽强而模糊的梦想,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因为在我的梦见不自由的梦里,你的轻盈而自由的身影,已经成为我的顽强而模糊的梦想。我梦想要在凉风吹拂的夏夜,坐在车厢里,凝望黑沉沉的远方,凝望车窗玻璃上你的轻盈而自由的身影,掠过黑沉沉的没有星空的大地,和大地上灯火通明的城市,昏暗贫穷的村庄。
  2002年6月9日午后



荷兰鬼船

  我坐在未名湖边的一块贴近水面的石头上好奇地收听荷兰世界广播的短波节目。荷兰语听起来象是介于英语和德语之间,所以我乐于借助我的英语和德语知识多少揣摩一点广播的意思。这是一种不妨偶尔为之的不乏乐趣的外语听力游戏:你总能从一种外语中听出点儿什么,不管你对它懂还是不懂,懂得多还是懂得少……况且另一方面,即使你的母语中的一句非常简单的话,你也不见得能全部听懂啊……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说的好像是有关打捞沉船的事情。天还没有黑尽,所以信号还很不清晰,嗞嗞啦啦的。夕阳躲在一大块厚重的乌云后面,给它镶上一圈耀眼的金边。蝙蝠带来夏夜的凉风。那块乌云似乎在缓慢地移动,至少从它在微波粼粼的湖面上的倒影看来是如此。
  我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把收音机天线的顶端插进水里,短波信号会不会增强呢?因为水也是导体啊,那么大一个湖面,该是多么大的一个天线!再说湖面犹如一个镜子,应该具有反射作用,那效果没准顶得上一个抛物线形的卫星天线呢!可是如果信号突然急剧增强的话,会不会造成什么损坏……管那么多呢,试一试吧……于是我看见我手中的收音机天线在迟疑地向湖面接近,湖里的乌云倒影在天线下令人眩晕地晃悠着。
  在天线和乌云相互接触的刹那,突然播音员的声音停止了。水声!天哪,收音机里传来轰隆隆的水声!我的脑海空白了一个瞬间,然后有好多想法极为快速地闪过,因为我得在极短的时间内决定是不是立即把天线从水里拔出来以免减少可能的损坏,但是至少我得先听听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呀,在我拔出它之前。
  我先是立刻否定了水声:那不过是信号突然受干扰后发出的电子噪声吧!但是不,水声我还听不出来吗,哗啦啦,轰隆隆的,象是直接接收到了水波的声音嘞,你看那湖面上的水波,不也是一种波吗,那就也能象电波一样用收音机收听到!这个浪漫而荒唐的想法让我一下子高兴起来,我于是开始兴趣盎然地收听未名湖电台的来自湖水深处的神秘广播!但是不对啊,这哪是湖水的声音,这分明是大海的声音嘛!啊,大海!我突然想起瓦格纳的《荷兰水手》,还有德彪西的一个什么曲子,写的都是那艘传说中的神出鬼没的荷兰鬼船!突然我似乎听到瓦格纳的恢弘壮阔而飘忽不定的音乐,德彪西的更加诡异陆离的音乐,夹杂在滋啦啦的水声中,从收音机里钻出来。我突然明白,我的收音机天线与之相接的那块乌云的倒影,可不就是那艘荷兰鬼船吗?感情我今儿个收到了荷兰鬼船的世界广播!想到这儿我差点撒手让我的收音机掉到湖里去喂了鱼。
  正在这惊疑不定的当儿,突然播音员说话了:她可救了我的收音机。她的声音既没有清晰一点,也没有模糊一点:就是说信号强度没有任何改变;她说得既没有更象英语,也没有更象德语:我听得还是似懂非懂。一个男声开始说话,象是在打捞沉船的现场接受采访。嗞嗞啦啦的噪声象是突然小了点儿儿,就象夜风停下来,湖面突然恢复了平静一样。可我的收音机天线也脱离了与水面的接触啊……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从水里出来的,也不知道它的是否脱离与湖面的联系与遥远的海边的荷兰究竟有不有什么关系。当乌云消散的时候,夕阳也早已不见。(它该是正在照耀着荷兰的海岸吧?)平静如境的湖面上一片昏暗,照不见任何影像。
  2002年6月13日

流浪汉和房子的气味

  早上请他吃饭,把他送走了,一个来自柏林的67岁的流浪汉。临走的时候他带了几勺食堂里免费的辣椒酱,这个可以给他热量,在寒冷的夜里。他今天去颐和园,如果没有人——差不多可以肯定没有人——发现他,比如说在晚上绕着湖边、听着短波收音机小跑的时候,猛然一回头发现一双苍老睿智深沉闪亮的眼睛,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凝望着同样苍老的博雅塔的时候,发现他(生活中有多少这样的人与事值得你去发现啊),把他带到自己宿舍里的话,他又得露宿街头了。“北京的晚上多冷啊?”“那算什么?在白令海峡中间的一个小岛上,在印度、尼泊尔的雪山上才叫冷呢。如果没有爱斯基摩人和山民收留的话我早就冻死了。”他所拥有的只不过是一个睡袋和几个吃饭用的塑料袋,并没有任何“装备”。至于热的地方呢,也有危险:毒蛇、蚊虫、传染病,从新西兰到柬卜寨都经历过的。
  此行他的主要目标是北、西亚:中国,戈壁滩,乌兰巴托,哈萨克斯坦,高加索。他说这些地方以前苏联的时候去不了,现在终于可以如愿了。至于欧洲,从1956年,也就是他20岁那年开始,就踏遍了。至今为止他的足迹已遍及五大洲90多个国家。不管到哪儿都是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步行前往。在他的尺度里,从紫禁城到北大、颐和园,还不跟我们上个厕所一样?谁听说过上厕所打车或坐飞机去的?
  我用毛笔写了一首海子的诗《远方》送给他,祝他找到远方的幸福。也许这纯属多余:对于他来说远方本身可能就是幸福,他拥有它,自从年轻的时候第一次离家远足以来。而给我,他只留下一屋子他的经年不洗澡的流浪汉的难闻的气味。我知道这气味不是他造成的,是我的房子造成的——如果在野外露宿的话,他是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难闻气味的。于是我知道,对于我来说,以后重要的事情总在于:当他在我的房子里因为房子的封闭而留下的难闻气味散尽以后,我还能不能时时刻刻闻到房子本身的恶臭,虽然它能给为我抵御冬夜的寒冷。
  2002年1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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