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读经教师的反省:纯读经,真的可以认字吗?
这次泰山之行,略感时疫。昨晚上吐下泻,今天感觉虚弱,但也轻松。人身上的东西还是越少越好。
今天一个叫路易的豆瓣网友发给我这篇文章,是一线读经学堂教师对拙文《当代社会的儒学教育》的反馈(点此阅读拙文《当代社会的儒学教育:以读经运动为反思案例》)。读后颇感欣慰,也更觉问题严重,亟需改正。
我没见过转发文章给我的路易,文章作者“悦谦学堂”我更没听说过。拙文《当代社会的儒学教育》在上海儒学大会上讲过之后,有朋友批评我“党同伐异”、“相煎何太急”。这是太不了解我了。我读书时间都不够,哪有时间跟人斗?我向以民哲自居,自觉持守边缘(点此参考拙文《勇于生命的学问:致重庆大学博雅学生的一封信》)。体制内资源无意争夺,体制外狗血无意卷入(点此阅读拙文《要有勇气做生命的学问:西政辅仁读书会座谈之一》)。
所以,这次谈了读经问题之后,我拒绝了所有媒体采访,拒绝炒作。读经事关圣贤经典和儿童健康,是一件严肃的大事,容不得党同伐异和炒作。我衷心希望各地读经学堂本着为孩子负责的发心,谦虚纳谏,总结经验教训,调整读经方法,一起为往圣继绝学。
今天的封面配图是学生含章草庐临写的东坡黄州寒食诗。这是她第一次试着临写宋人。两三年前,我开始带学生写字的时候,有些同学难免受流俗教法的误导,以为每个字机械重复写一百遍,就可以写好(点此查看拙文《论书画札记和对话》)。我的教法则从笔势练习开始,重在讲心术和笔法(点此查看拙文《心术与笔法:虞世南笔髓论注节选》)。笔法一旦化为身体的节律、指腕的触感、心灵的气息,则不拘字体,皆可随形应物、心手相生矣。
课上给学生示范写颜真卿《争座位帖》。重点不在写字,在体会颜鲁公从容朴厚之意,于以养气修身。
纯读经,真的可以认字吗?
转自悦谦学堂公众号
(编者按: 《当代社会的儒学教育》是我所看过的一篇对于读经教育批判的最强烈的文章。作为读经教育的宣导一员,我当然本能的想要反驳柯小刚教授,维护读经教育的名声,维护王教授的尊严。因为毕竟我们都是因为王教授的“教育是很简单的,只要小朋友跟我念,阿猫阿狗都可以当读经老师“这样的理念,我们才得以跨入经典的大门,亲近圣贤的智慧,因此王教授于我而言即是恩师,又如同再造父母一般。我怎么能忍受外人如此的诋毁我敬爱的王教授呢!
可是,作为实践在读经教育一线多年的老师,我又不得不承认,柯教授在文中提出的问题,虽然有些夸大,但并非空穴来风。我们不能只听赞美,听不得批判。因为只有批判的声音,才能使我们真正的进步,所以还是非常感恩柯教授提出这些问题,让我们可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在此,我也想向读经圈的所有同仁郑重声明!我们不反对纯读经,悦谦学堂会坚定不移的实践老实大量读经,但我们同时也会大力推广识字、写字、阅读和训诂!)
前几天看了柯小刚教授的一篇文章,引用其中部分段落如下:
……
读经的意义自不待言,功德无量。但如何读经却值得思考、实践,总结经验教训,调整方式方法。目前读经运动的关键问题集中在“背诵”。时间有限,我只集中谈下“背诵”的问题。背诵毫无疑问是非常有效的经典学习方法,我从小就自发地热爱经典背诵。我出生在文革后期的农村,几乎在文化荒漠中长大。我如饥似渴地背诵能找到的任何美好的句子。我从小的语文成绩和作文成绩得益于我爱好背诵的天性。然而,在接触了一些读经运动实际情况之后,我开始思考一个从来没有思考过的奇怪问题:究竟什么是背诵?这本来不是问题,然而读经运动的独创教法逼使我不得不思考如此奇怪的问题。
我听过一些读经学生“背诵经典”。我发现这些孩子不但不懂所背的文句是什么意思,而且甚至不能清晰地读出他们自己所“背诵”的句子。他们只会用一种非常快速而模糊的发音去重复那些似是而非的音节。你甚至很难区分他们“背诵”的是中文经典还是英文莎士比亚或梵文佛经(后者也是被要求背诵的,而且竟然是在不认识字母的情况下要孩子“背诵”)。你如果要求他们缓慢而清晰地背诵,他们就一句也背不出来了。更有意思的是,如果你提第一句,他可以快速而模糊地“顺到”到最后一句,但如果你从他“会背”的经典中任意抽取一句,问他下半句是什么,他就答不上来了。
(编者:当时看到这里的时候,特别不可思议,觉得柯小刚教授一定是夸大事实了。读经的孩子可以把一本书从头到尾包本背诵下来,怎么可能抽出中间的某一句,就不会背诵,甚至不会读了呢?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这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于是昨天,为了反驳这一论点,我做了一下试验。我们学堂中班的小朋友们5-6周岁,在给他们拍完孟子通篇背诵的录像之后,我翻开了书,要求他们把其中的某一句读出来给我听!结果发现当我把某一句句子掐掉开头两个字的时候,孩子确实读不下来。这里主要隐藏的问题,还是因为孩子不认字。后来又给两个大班的小朋友8-9岁的孩子测试了一下,她们两都已经读经3-4年,其中伊伊已经包本背诵完四书。用同样的方法测试,发现结果是一样的。即使是包本背过的书,翻开来不能读的句子,依然很多。)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背诵,而是一种类似于摇头丸效果的摇滚rap。我从小就背课文、背英语,大学以来也背诵过儒道经典。背诵是非常好的学习方法,但那些孩子用一种极为快速而模糊的发音“嘟嘟嘟嘟”地摇滚出来的东西,不过是一些被迫记住的毫无意义的音节组合。这种所谓的“经典背诵”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十年之中不允许读任何其他书籍,不学其他课程,直到这个孩子可以在摄像机前连续“嘟嘟嘟嘟”地“背诵几十万字的经典”(拍摄背书视频是他们的考试方法),实际上是要他重复几十万个毫无意义的音节组合。他因为不懂这些音节组合是什么意思,自然无法清晰地说出其中的任何一句话,更不可能在将来需要的时候引用经典文句。
我见过一些曾经在读经学堂“背过几十万字经典”的孩子。一个月不复习那些音节组合,他们就忘记了。当然,我接触到的读经学生有限,可能会有更优秀的学生,真正能清晰明白地背诵经典的学生。不过,可想而知,太过功利性的、强度极高的“背诵目标管理”会把一个孩子弄成什么样子。一月背多少万字,一年背多少万字,三年背多少万字……每背下来一本就及时录像保存,作为“包本背诵”的证明,然后冲刺下一本,等到下一本背完,前一本早就忘得精光。
(编者:看到这里,不免想起海口孔子学堂田桂良老师的话,他的儿子4岁开始读经,读了7年,把论语、易经等经典都已经背了一千遍。依然不认字,开卷不能阅读。而且前面背过的书,因为不理解意思,没过多久就忘了。这是多么惨痛的教训?)
而且,在这些年中,一本一本的包本背诵录像成为唯一的学习目标。如今,遍布城乡的数千家读经学堂都在夜以继日地倒计时,驱使学生狂热背诵,明确的目标是录制包本背诵视频,以便有资格升入一个书院听“解经”。这些学生被要求每天诵经八小时以上(我见过因此落下哮喘病的学生),普遍处在一种非常癫狂的状态。我去过这样的读经班现场,其紧张程度和无意义指数远超高考题海战术。高考复习做题虽然紧张,还略有智性愉悦,毕竟做题是要思考和理解的,而不许理解的机械音节背诵则是彻底无意义的事情。
对于这些读经学生来说,经典的丰富意蕴都是锁闭的。别说十年,恐怕三五年下来,多么聪明的学生也会变傻,多么热爱经典的学生都会心生厌恶。到那时,恐怕你给他讲解经典,他也没有能力听懂,或者没有兴趣听了。当然,天性好学的学生会因此激发出更加强烈的求知欲,想一探究竟,那些背了几年的经典文句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经过多年的智力发育停滞和与世隔绝的封闭读经,他们能理解到什么程度仍然是不容乐观的。
(前几天就“纯读经认不认字,究竟能认多少字?”这一问题,与多位实践多年的读经界前辈进行交流。大家都承认纯读经,指读是可以认一些字的,但是认得不多,煮汤圆原理,对于大部分的孩子是不适用的,可能煮个多少年都煮不熟,这是会严重影响孩子后续的读经效果的。记得当时广州某学堂堂主张老师信誓旦旦的说,这一定不是理论问题,这是操作问题。她说他们学堂的孩子纯读经都认字的,可以自己读书的,也可以领读的,认字肯定没有问题。我劝她说,不要那么肯定,在没有测试之前,谁都不知道孩子究竟认了多少字?用事实数据说话,最可信。于是,她给她自己的儿子测试了一下学庸论语的字卡,结果是1000多个字,认识的400多,不认识的近600。也就是说这个孩子的认字率在40%左右。 这个孩子读经两年,已经包本学庸论语,即将包本孟子。如果不是这次测试,她还非常笃定的认为她的儿子认字没有问题,其他学堂孩子不认字,一定是他们操作上的失误。
这时候又想起田桂良老师的一句话,这就是豆腐渣工程,只要没有重视认字问题,只是读经的话,指望孩子通过指读,煮汤圆把字认全了,几乎不可能。当然或许有例外,但是我们没有看到过。凡是那些认字认得比较全的孩子,要么在体制里读过几年书,要么父母老师在认字上下过功夫。
其实集中认字在孩子小的时候,是很容易进行的,只要每天抽出半个小时,闪闪字卡,写写日记都是可以的,如果能配合上大量阅读,孩子的认字量会很快就提升。我们不能等待孩子背完30万之后,再来做这个工作。不能因为孩子不认字,不会写字,而让读经教育被世人所诟病,我们要让读经教育恢复理性。古代私塾,孩子读两三年书,就可以当会计,做账房。开卷能阅读,下笔会书法。这些都是我们现代私塾需要学习的地方。)
昨晚带学生临写的东坡《洞庭春色赋》。写完自觉身体不适,回来就吐了,今天略觉恢复体力。我教书法主张探源有自、知常达变。教学两三年,才开始写到唐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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