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木兰花开”:用十二年,讲述流动女性的故事
随着中国现代化、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进城务工的女性数量日益庞大。流动女性之间相似的人际吸引产生有效的社会互动,她们携手建立帮扶组织,社会群体的分离问题有效解决。
她们在联系彼此的同时,拓展打工女性的文化生活空间,提高独立自主和性别平等的意识,让流动女性更好适应和融入城市生活。
北京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就是这样一个组织,她们关注和服务来京务工的打工女性。在机构创立的十二年间,办了多场女工影展,在十月中旬,她们曾来到成都,带来一场“看我!听我!”基层女工流动叙事展,展出她们多年积累的文艺作品、个人口述史、流动证件等。
我们需要关注流动女性的创作,关注一个十二年来一直坚持做“具体的事”的组织。今天,和北京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的创始人齐丽霞女士,聊聊女性的创作力以及更多女性公益机构的生存现状。
我们一直以来忽略的,
流动女性的创作力
2022年10月18日至11月6日,四川海惠助贫服务中心(以下简称“海惠”)与北京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以下简称“木兰”)携手举办了“看我!听我!”基层女工流动叙事展,展出木兰劳工姐妹的个人口述史、摄影集、个人旧物、流动证件等,为劳工姐妹提供一个展示的空间,并让人们看到她们的困境与坚韧。
她们的展览与这十年间的现实环境是紧紧相连的,关注社会情绪,把女性放在相机的聚焦点,如此不加雕琢却十分鲜活的展览就这样产生了。
木兰创始人齐丽霞女士始终强调:“流动女性这个群体就比较容易不被听见,缺乏表达空间和表达能力。我们一直在以各种方法去‘大声’表达,有演出、展览、写作等形式。”
展览从四五月份就开始策划了,因为疫情原因往后延了将近半年。展出的这些“旧物”一部分是齐丽霞个人保存很长时间的旧物,另外就是木兰机构和木兰姐妹们的旧物。
曾经作为流动女工的齐丽霞经常搬家,打工的时候也经常换寝室,很多东西都在搬家的时候丢掉了,她认为剩下的少部分的东西,能成为一段经历的证明,这些旧物能让她回忆起当时,不论时间如何流逝与变化,总是有当时的气味。
齐丽霞(左)在展览中讲解
“不需要我们装饰更多,只需要把这些内容放在这里,就足够沉甸甸。”展览中对摄影作品毫无镶嵌,一张白纸然后印上成像,直接叙述她们眼里的世界。女工们少有的华丽的服饰、木兰姐妹的儿女绘制的地图、暂住证、工作证、邮件、明信片、流动人口避孕节育报告单等,就这样铺陈在一个方形空间。
左右滑动查看更多 / 女工口述史、工作证、邮件、明信片、流动人口避孕节育报告单等展品
特定日期内,展览现场还有“打破刻板印象”木刻版画工作坊和“木兰花开的一生”游戏剧场。
木刻版画作品
游戏剧场的最初目的是想要把木兰花开整理的口述史资料,用一种互动性更强的方式呈现出来。木兰志愿者郎佳静和同伴将60余份口述资料都看了一遍,从中划分出教育、工作、结婚、生育四个主题,演变为游戏的四个环节,每个环节都或多或少参考了口述资料里基层流动女性遭遇过的事情。
根据案例,游戏在开始之初为每个参与者设置了多个维度的基础数值,数值变化推动游戏进程。“游戏带给参与者的体验感还是会比较沉重,希望未来可以更好地体现出基层女性群体的生命力。“
游戏剧场
木兰曾前后在北京、上海、广州都开过类似的摄影展,除城市展览之外,木兰在北京这十二年,为打工女性提供文化和精神服务,包括在大地民谣音乐节上表演反性别暴力舞蹈《挣脱枷锁》、话剧《搬家》、《疯狂建筑工》、《生育纪事》,还在2013年打工春晚演唱过《我要大声唱歌》。
齐丽霞尤其提到《我要大声唱》,她说与打工姐妹们创作歌词的时候,都把自己的经历写了进去,“有个姐妹说:‘我不想再闯荡,我想和一个人一起阻挡风雨。’还有人写:‘我不想让儿子回老家考试,我想让他就在北京上学。’这是她的儿子在北京求学困难的问题,其他人也在歌里写了养老保险等其它的困难,从歌里能看到她们不同层次的需求。”
《我要大声唱歌》节选歌词
我不想再漂泊,
我想要稳定的生活
我不想和儿子过二人世界,
我想有一个人一起阻挡风雨
我想孩子受到良好教育,
我不想让他回老家考试
我要大声唱歌,要让世界听到我说
我要大声唱歌,要让世界听到我说
木兰姐妹演唱集体创作的歌曲《不完美的妈妈》 / 摄影:丁沁
齐丽霞始终坚持认为女性是一个有文艺创作力的群体,其中不可忽略的就是边缘打工女性,她们的视角是绝对独特而又极其富有生命力的,她们渴望一个家庭、渴望孩子能得到好的教育、她们渴望不被母亲和妻子的身份裹挟而放弃自我。她们的声音里有骄傲,她们的眼里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孩子在那里奔跑。
成为“不传统的流动女性”
“流动女性”,一个仍须得到关注和重视的群体。
中国经济体制改革从1978年就开始了,在改革过程中产生了流动女性,女性随着民工潮离开户籍地,进入城市,她们成为了双重边缘人群。
截至2017年末,中国流动人口规模为2.44亿,据国家卫健委发布的《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2017》数据显示,其中流动女性占总流动人口的比重从2011年的47.7%增长为2016年的48.3%,呈稳步上升态势。在我国城市化和工业化不断深入的进程中,农村女性流动人口数量还会大幅增加。
流动劳动力问题其实受到很多研究者的关注,已经有不少研究文献都在不同程度上对流动人口问题进行研究,但流动女性的受关注面不应该只被研究者反复提起,她们的生存状况应当受到我们每个人的关注。
她们初到城市时,只能从事职业收入低、社会声望不高的工作,受限于他们自身的流动性,还缺乏社会保险和社会保障。落后的家庭观念也阻碍限制着流动女性职业地位的提高。
左牵羊,“眼泪的故事”系列作品之一
婚姻和生育是缠绕“大部分基层流动女性”生命的两根绳索,许多女性背负养育责任,无法经济独立,即使在婚姻中受到伤害也缺乏意识和能力应对。
齐丽霞记得自己刚怀孕的时候,还没准备好做母亲。离开女儿的时候,女儿只有三岁。“每当听到家乡人说我生而不养,我都很自责。”丽霞谈到女儿瑞卿时,在电话那头传来啜泣声。后来丽霞去北京,就带上了女儿一起“流动”。瑞卿就是众多流动状态中儿童的缩影,跟随母亲流动,过着不稳定的童年。
但瑞卿依然喜欢北京。她跟丽霞说:“妈妈,这是我在小的时候做得最正确最好的一个决定,跟你一起来北京,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2019年6月云南昆明,在高中旅行快结束的途中瑞卿为妈妈拍了这张照片
“我觉得我是一个有母职压力的人,我承担的养育责任太大了,一定要为孩子负责,有时候会特别累。”
养育责任不应该由某一个性别来承担,过往的社会中女性被默认为有照顾孩子的义务。可是只要女性愿意,她也可以去承担经济责任,现在社会中有所改善,但是完全不够。
另外谈到婚姻,齐丽霞直言:“男性方往往是拒绝沟通和讨论如何让婚姻更健康的一方,作为女性,走出来也不失为另一种可能。”齐丽霞有类似的经历,虽然在很长的时间里她并没有离婚,但她一直是独处的状态。她在书里只写了一两句,但那段时间对她来说是非常煎熬的。
齐丽霞更关注的是,“当那些人离开婚姻之后,她们该如何适应呢?”丽霞说到这里便哽咽停顿了,回忆起自己最初离开家乡,南下打工的事。
《工厂》展品
高等师范学校毕业的齐丽霞,把自己的学历填成小学学历,想从最底端的流水线做起,想要书写身边女工工友的故事。
她当时写了好几本日记本。搬家途中都掉了。她印象比较深的就是废弃车间里年轻女工谈恋爱,一些女工被家暴,一些女工意外流产,她写了很多工厂赶工的情形以及她自己对这些的观察和感受。
再比如一些工厂中高层管理者以男性居多,工职分配不平衡,由此制定出的标准往往会不全面。“电子厂、服装厂这些流水线工厂,女工的比例是很大的,但女性基本上都是在做最底层的工作。”
工厂里的见闻对齐丽霞来说是很大的转折点,她认为基层女工需要一个支持的平台,所以跟想法、背景契合的女性创办了木兰,希望能给基层的姐妹一个平台去互相帮助互相支持,并且联系一些外部资源去支持她们。
哪怕一日三餐都吃馒头,
我们也要坚持下去
2009年11月,丽霞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自掏腰包在北京东三旗村租下了一个不到40平米的空间,成立了“木兰社区活动中心”。为在北京生活、工作的外来打工女性提供服务和帮助。2010年机构正式注册工商,2016年4月民办非营利机构注册成功,从此丽霞成了北京城中村里的草根NGO负责人。
“做这个机构,热爱这个词是不够的,很难去覆盖,做这件事背后更深刻的是‘使命感’,要真正挑战很多传统的、常规的想象,还是那句话,木兰就是我的使命。”
齐丽霞在使命之路的这十二年间,面临了不止一次的资金短缺。为了机构的运转,齐丽霞和木兰另外几个创始人缩减一切开支,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她们用义卖和小额个人捐赠的钱支付机构的房租和水电费。
最冷的那个冬天众筹了2000块钱用来买煤烧;有合适的项目她们就去投,很多石沉大海,她们又再接再励,去慢慢找寻和木兰价值观一致的合作方;但是目前经济形势越来越差,能支持木兰的合作方越来越少……
木兰创办之初定址在北京四环附近,由于城市不断地扩张挤压,木兰经历了六次搬家,目前的地址是北京市昌平区北七家镇东沙各庄村192号。齐丽霞在与一筑一事的采访通话里说:“有一段时间,我们一日三餐都只吃馒头,但是一定要坚持下去。”艰难的日子很多,但是一路走来都有友邻机构的共患难,还有高校志愿者和社会人士为她们募捐,挺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2012年8月,丽霞(右二)与木兰其余主创人合影
齐丽霞口中与她们并肩同行的很多机构,都面临着不同程度的资金短缺。其中由打工者群体热心者在2005年成立的“同心希望家园”在2015年就随着拆迁消失了,同心希望家园的创始人马小朵相信:“当打工者与自己的所在地方的一草一木都产生稳定联系时,他们就会想建设好这个社区。”
马小朵不忍心看着辛苦建立起来的稳定联系被拆毁,她为这个曾经存在的群体做了最后的努力,记录下居民们的口述史,编进了社区故事集《我们,一起走过》。故事集中的主要撰写者说同心希望社区打工子弟学校的教师志愿者们,故事中的30位主人公都是这个社区里最普通的居民。
目前仍然持续活动的机构有北京打工妹之家、同心互惠、绿色蔷薇等,但资金问题和疫情让这些机构变得更加困难。
她谈到木兰的未来,笑着说:“木兰呀,可能会非自然死亡吧,我们没钱啦做不下去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像《木兰花开遍地香》歌里唱的那样,木兰花开以各种形式展开女性互助。小时工、全职妈妈、超市服务员,都能得到帮助。那时候我们像森林一样,有大树、小草、鲜花、还有灌木丛......”
2013年丽霞(左三)正在打工春晚的后台讨论排练
未来,木兰花开会去别的城市做展览,或者在北京再做一次,希望错过的朋友再来参加。同时会寻找更多的可能性,欢迎更多有兴趣的朋友来合作,扩大创作的空间。希望多做一些游戏剧场,和更多人对话。
但这背后涉及到的技术、费用投入和志愿者都还有困难。
木兰花开持续招募志愿者和实习生,也有线上的工作,大家可以通过公众号了解相关情况,在北京的朋友可以在木兰的开放日去现场参与活动,进一步了解基层流动群体。
更多资讯可以关注木兰的公众号和网站。
后记
采访结束一周之后,我偶然看到齐丽霞在机构成立8周年时写的一段话:“我们都做不了传统意义上的光荣而伟大的母亲。我们在家乡,无力给孩子好的物质条件,我们带她们来到城市,寻找生活的一点希望,却无法给她们正规的教育。我们只能够抱团取暖,互相鼓励,互相支持,互相帮助。我们走到一起聚起小小的力量,我们生活中虽然充满了艰辛,却依然歌唱。我和我的伙伴们,一次次的在搬迁中重新开始工作,一次次在流动中寻找和大家一起前行的机会和可能,有时候会走一步退两步,有时候会从头再来。在这样的流动的状态中在这样的窘迫的环境中,我们就是这样的活着。”
看完之后我特别感动,真诚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或许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一些实际的助人行为,去看到、去关注像木兰一样的群体,看到她们的坚韧,关注她们的文艺作品,在与人的真实链接中获得慰藉。
参考资料:
[1]. 齐丽霞:一位农村女性NGOer的社会流动样本[J].中国发展简报,2012,56(04):26-30.
[2]. 四川海惠助贫服务中心:《10月展讯 | “看我!听我!”基层女工流动叙事展》
[3]. 南方都市报:《成为一朵“木兰”:在一场游戏中体验基层流动女工的真实人生》
[4]. 中国发展简报:《NGO招聘:性别是个问题吗》
[5]. 新浪收藏:《个人史——基层流动女性的生命故事》
[6]. 澎湃:《农村双胞胎打工妹的十年:进城打拼与留守农村,两种人生都精彩》
[7].李力民:《在城市化背景下影响农村流动人口职业地位问题的分析》
[8].财新网:《Gallery: Snapshots of Migrant Domestic Workers》
[9].尔阳:《同心希望家园:何处是家园》
主编:牧之
副主编:忧忧
编辑:洲洲
撰文:洲洲
摄影:多吉 / 部分来源于网络
校对:昨山
设计:阿吉
致谢:感谢北京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的齐丽霞女士接受采访,感谢四川海惠助贫服务中心赵叩女士以及摄影师多吉对本文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