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卷伸嗣：一位艺术家的“存在主义危机”
美国，佛蒙特州，大卷伸嗣站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眼前的雪景让他想到了枯山水，那亦是对宇宙世界的指称。
瑞士，黑夜，雪山。大卷伸嗣把相机对准了黑色里的山脉，在将近一个小时的曝光捕捉后，突然，一道光进入了他的视野。那或许是登山者头上的探照灯，也或许根本无法解释。无论如何，在那一刻，明亮坠入了黑夜的镜头。
《永远的一瞬》A Blink of Eternity,2020
大卷伸嗣拍摄的黑夜中的瑞士雪山。有一道意外入镜的光点，让我们看到在巨大的山脉中人类微小存在的鲜明对比。在像山这样庞大的、时间的巨块中，人类就如同浮尘一般微不足道。 / 图源A4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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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4美术馆，麓镇山顶广场。距离自己在成都的首场个人展览开幕还有接近一个月的时间，大卷伸嗣早早来到了成都，在A4美术馆进行布展。
而当我见到大卷的那一天，布展已经接近尾声。不过现场依然忙碌，还有许多细节要做处理与收尾。大卷接连不停忙了一上午，在和学生核对了一个装置的位置后，才有了些许休息的机会。他脱下手套，对坐在我面前。
虽然已经连续工作了接近一个月，但此时的大卷依然充满着活力。我用现学的日语生涩地打着招呼。“你好”，他向我伸出手，身体微躬，这句中文已经用得很自如。
“我关注到，你的许多作品都是创作在你对生命意义产生迷茫的时候，比如东京大地震以及核灾之后，或者当你对自己的创作产生怀疑时……我好奇，你认为艺术可以解决人的‘存在主义危机’吗？”
他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了。却反问我。
“你怎么看？面对这样的问题时，你觉得艺术有什么作用？”
“我不知道。”
“是啊，我也不知道。”大卷的视野认真对着前面。“尽管不知道，我们依然可以去做些什么。”
事实上，令大卷着迷的正是这种“未知”的状态。正是因为没有答案，他才得以通过持续的艺术创作，不断提问，不断质疑。“我更害怕的是当我真的找到答案了。因为那样的话，我可能就不会再继续创作了。”
在A4美术馆，
创作属于“此时此地”的作品
这次大卷伸嗣的个展也是A4美术馆新馆的开馆展。
在成都天府新区麓山大道，A4美术馆的新馆位于具有浓烈托斯卡纳风格的麓镇山顶广场，总面积约4200平方米。在本次开幕展中，A4美术馆对大卷伸嗣的邀请，体现了其对西南在地持续关注的同时，还以不断开放国际视野，向公众展示迥异于本地的艺术风貌。
位于麓镇山顶广场的A4美术馆 / 图源A4美术馆
而面对全新的空间，如何使作品和空间更好地交融？无论对大卷还是A4，都是全新的挑战。
对于每次展览，大卷伸嗣都会根据现场实地进行一次创作，这也是他和团队提前近一个月便来到美术馆的原因——为了呈现出独属于此时此地的作品，全新的《回响·无限》。
《回响·无限》Echoes-Infinity，2023，A4美术馆，成都/ 图源A4美术馆
《回响·无限》是一个永远处于“进行时”的系列。从2002年第一次展出开始，相继走进了上海、新加坡、香港等地。每到一个新的展览，大卷都会在当地场馆做独属于当地的《回响·无限》的表达。
《回响·无限》Echoes-Infinity， 2012, 新加坡美术馆 / 图源My Modern Met
2023年夏天，他把这个系列带来了成都：一片由100余种美丽的岩彩构成的巨幅花海，充满着大量植物与动物的纹样。这些纹样是艺术家经历20余年从世界各地收集而来，其中还包括了中国客家文化的传统纹样。
作品被放置在A4美术馆一个四周都是镜面的展厅里，不在四周，不在空中，却在人们的脚下——这幅作品附着于地毯上，中间摆上了一道玻璃廊桥，在桥上看花海，仿若走进了一片幻境之间。
《回响·无限》Echoes-Infinity，2023，A4美术馆，成都/ 图源A4美术馆
这幅作品生来便指向了“消失”。在展览闭幕时，艺术家将邀请观众进入作品里——撤下玻璃廊桥，直接步入至作品表面上。当身体与布面的接触，画面会逐渐被模糊、堙灭，直至消散。
“出生即走向死亡”，这个过程也是对生命的隐喻。但就像生灵不会彻底消逝，这幅作品最终会成为附着大地上斑斓的色斑，而并非是虚无。作品最终会呈现出模糊的色块，呼应着艺术家对存在的理解，“即便走向尽头，也不是空无一物，而处处都是存在的痕迹。”
“大卷你喜欢什么？”
“立体的感觉。”
1971年，大卷伸嗣出生在岐阜问屋町，在一个从事纺织生意的家族里长大。身边围绕陪伴的，是种类繁多的织品、匠人的手艺和各种布料行。在大卷日后的创作里，常常能看见其对各类布料材质与花纹样式的迷恋。
大卷伸嗣创作时候的照片 / 图源A4美术馆
读高中的时候，大卷一度为毕业之后的道路十分苦恼。当时他找到了曾指导过自己的老师，也是被誉为日本当代艺术代表的奈良美智商量。
“大卷你喜欢什么？”
“立体的感觉。”
“你可以学习雕刻。”
雕塑带来的空旷又实在的感觉，让大卷受到深深吸引。这番谈话后，他决定进入美术学院学习雕刻。随后，他不断探索到更多媒介，把雕刻的技艺与自己一直想要表达的“立体感”结合。
在A4美术馆布展的大卷伸嗣 / 图源A4美术馆
后来，大卷的作品相继出现在各种博物馆展览和国际艺术舞台里，如2010年濑户池三年展、在森美术馆的展览，也与品牌爱马仕、路易威登等进行合作。
大卷伸嗣为路易威登2016-17秋冬系列设计的舞台布景 / 图源网络
大卷伸嗣与爱马仕的合作，在新加坡泰勒版画研究院(STPI) / 图源WWD
Opened eyes - Closed eyes，1999，东京艺术大学美术馆 / 图源网络
在大卷的成长经历中，全球化带来的技术更迭对传统工艺不断冲撞，他从小目睹着环境的迅速流变，看到家附近的老街道渐次消失……这些经历反映在他日后的创作里，关于存在和消亡之间的脆弱平衡一直是艺术家的创作主题。
如同哲学家萨特对“存在”的理解中总是包含着虚无，在大卷伸嗣的艺术世界中，也有着区明的两面：一面是对“消逝”的痴迷，因此才会邀请观众一同“破坏”作品；而另一方面，也有着对具体存在物孜孜的求索。
巨大的物体，
巨大地沉默着
来到成都前，大卷伸嗣已经大量阅读了关于城市和周边的种种。其中最吸引他的是附近乐山的大佛。乐山大佛高达71米，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身高超过它的佛像。“很难想象，当时的人们到底是怎么建造出如此庞大的雕塑的……”除了艺术家，大卷伸嗣也是雕塑系的老师，他和学生们都着迷于巨大而沉默的物体。
《重力与恩宠》，是法国哲学家西蒙薇依的著作，也是大卷伸嗣的一件高7米、直径4米的装置作品。在A4美术馆，它刚好能被容纳进两层挑高的一处展厅中。
《重力与恩宠》Gravity and Grace，装置，2017 / 图源A4美术馆
在巨大的空间里，巨大的花瓶沉默着。花瓶里有一处动态的光源，不断变换高度和强度，渐弱渐强，渐强渐弱……似是一种轮回，也像是在超越，而当光亮达到最剧烈时，象征着死亡。
作品的部分灵感来自于福岛核灾，通过创造出瞬间的强光，大卷伸嗣借此隐喻灾难中生还者记忆里的毁灭时刻。而这道光之后，等待人们的到底是生的希望还是崩溃的绝望？留下待解的谜团。
《重力与恩宠》Gravity and Grace，装置，2017 / 图源A4美术馆
在开敞的展厅里，虽然每一处角度都能够观看，但在了解了作品背后承载的历史后，看它的视野竟不知该如何安放。而眼前光的变换也随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配合着环境音的嗡鸣，产生阵阵眩晕……
也许这就是当人与“存在”相遇的时刻吧，面对未知的巨大物体时，生理本能产生震颤。这种切肤的体验，让作品有了更为复杂的蕴涵，不仅仅是明亮或者希望的譬喻，也是存在的叹息，生灵的哀悼。
南條史生，
作为策展人的视角
南條史生有一次见到大卷伸嗣的作品，是黑暗中的一颗肥皂泡。那是在日本市原的地区艺术祭，当他花了一整天时间逛遍了设置在林中、湖上和废弃学校中的作品后，来到了一处老房子前。走进房子，有着两层的挑高空间，尽管灯光昏暗，房屋骨架的老木桩倒很是醒目。
忽然，见天花板上方，竟有一颗肥皂泡慢慢掉落下来，到地面后，瞬间崩裂消失，同时应声吐出烟雾。现场只有五六位观众，同南條史生一起，屏息等待下一颗肥皂泡的落下。
A Large House at Ichihara Art MixExhibition in March 2014，@大卷伸嗣，安卓艺术
还有其他能让人如此紧张、屏息、持续凝神观赏的艺术作品吗？在这里，肥皂泡作为一种物质的虚无飘渺，化为烟雾留下的短暂白色残影，仿佛对应着人生的梦想与失落、希望与绝望。
这件作品是创作者对历代住在这栋老屋后现已离去的孩子们、母亲们、老人们……以及许许多多家族的致敬。同时，它似乎也是因为展示在一栋没入夕阳余晖的古旧木造房屋中，才别具意义。
作为策展人，南條史生虽已在数十年的工作生涯中目睹过种种艺术的精彩，但当邂逅这样的作品时，还是会为之深深震动。
像是学生时代的圆桌讨论，采访南條史生先生那天，他和我们围坐在一起，娓娓道来和大卷伸嗣的故事 / 摄影：Tao
在同大卷伸嗣近15年的友谊中，南條史生已经与他在世界各地合作过五场展览，依旧能够不断从对方身上发现惊喜。比如这次来到A4美术馆被重新表现的《临界之气：时空》，让来到现场观看南條史生忍不住摇头叹息，“出乎意料，却又非常合理；是，也不是，这就是他。”
《临界之气：时·空》Liminal Air Space-Time，装置，2023，A4美术馆，成都 / 图源A4美术馆
在作为实体的建筑空间内，《临界之气：时空》就像是一阵风，是被精心设计过的轻柔：黑色的纤维布幔，通过程序控制的风扇被吹动，摇晃，漂浮。其肆意变化着的形态，并随着每个观众的走近，因其带来的气流搅动，而进一步被改变。
这件作品诞生于东日本大地震后。这场灾难摧毁了大卷伸嗣心中对许多事物的价值观。物质崩坏、失去判断基准，究竟什么才是确切不变的东西?
“我一直在试图追求虽不确定、但确实存在的东西，将看不见的东西可视化，企图抓住生存的证明或轨迹。从对存在概念的追求中，诞生了这件飘扬布形成的作品。”
以下是《临界之气：时·空》在不同空间里的表达
《临界之气：时·空》Liminal Air Space-Time，装置，FUJI TEXTILE WEEK 2021 / 摄影：吉田周平 SHUHEI YOSHIDA
《临界之气：时·空》Liminal Air Space-Time，装置，2016，爱知县美术馆，日本
《临界之气：时·空》Liminal Air Space-Time，装置，2013，栗林公园·北庭完成100周年记念事业
大卷伸嗣个展 “灵韵之光”
艺术家：大卷伸嗣
Artist: Shinji Ohmaki
策展人：南條史生、孙莉
Curator: Fumio Nanjo, Sunny Sun
主办：A4美术馆
Organizer: A4 Art Museum
展览时间：2023年8月19日——2023年11月19日
From August 19, 2023 to November 19, 2023
展览地点：A4美术馆 （麓镇山顶广场）
成都市天府新区万安街道麓山大道二段18号21栋
展览简介
About the exhibition
正值A4美术馆成立15周年暨新馆开馆之际，筹备了三年的大卷伸嗣个展 “灵韵之光” 将作为A4美术馆新馆开馆展和大家正式见面，本次展览将由国际知名策展人、艺术评论家，现任日本森美术馆高级顾问南條史生先生与A4美术馆馆长孙莉女士联合策划。展览包含了艺术家创作至今最重要的系列作品，如《临界之气》（Liminal Air），《重力与恩宠》（Gravity and Grace），《回响·无限》（Echoes – Infinity），《漂浮》（Flotage）系列等。此次展览试图通过“光”去探索各种形态的存在以及其内在的关系：面对世界中不同的地点和背景，艺术家持续探索存在的不确定性，追寻无法确定的存在，像是在黑暗中捕捉一缕光，同时也将这束光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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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牧之
副主编：忧忧
编辑：Lin
撰稿：Lin
摄影：邹邹©ZSDC，或由A4美术馆提供
校对：
设计：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