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TART十年,被改变的是儿童还是我们?
2008年,A4美术馆刚刚创馆不久便遭遇大地震,团队前往灾区现场提供援助。灾后极端的生存条件下,人们的首要需求是医疗救助和基本食物供给。在失亲的孩子面前,艺术虚弱无力。挫败无助的经历促使团队反思艺术的职责,重新审视“儿童”的现实处境和需求。六年后,他们创立了iSTART儿童艺术节。
彼时,无论在世界还是中国,都鲜少可参照的儿童艺术实践样本。应该以什么方式做,如何做?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在亲身实践中探索。另一方面,一个当代美术馆以“儿童”为主题做展览,这一行为引发大众和业界多种讨论,其中有支持,也有质疑。如今,iSTART来到了第十届,其中最早一批参与艺术节的孩子业已成年。或许,从孩子们的创作和随时间的成长中,我们可以找到意义和答案。
现象 PHENOMENON
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
创立时间:2014年
现址:A4美术馆
#生长力 #创作力
在微小之处,向前一步
去年,我们曾与七个儿童议题实践者对谈,探讨他们行动过程中的经验和思考,展示切入儿童问题的不同角度和方式。
他们基于乡村发起“大南坡儿童美育计划”;以城市居民为主体进行“大城小村”社区营造;为流动儿童建立“微澜图书馆”;通过“童年秘密档案馆”追溯个体历史;构筑儿童友好的城市公共空间;成立有问题意识的儿童媒体“打边鼓”;发起以儿童为主体的“iSTART儿童艺术节”。
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现场,A4美术馆,成都,2024
事实上,实践者们对儿童议题的“关注”恰恰反映着儿童在社会讨论中长期“弱存在”的历史。
儿童的基本生存需求必须依赖家庭,这种依赖性使其在家庭和社会的权力结构中处于天然的弱势地位。
因此他们总是被决定,而不是被倾听;他们往往被作为塑造的对象,而不是被视作拥有独立意志的个体。这不仅剥夺了儿童表达自我的机会,也让我们失去以儿童视角理解世界的可能。
在《童年美术馆》中,iSTART策展人李杰写道:“大多数儿童展览本质上都和儿童‘无关’,儿童只是受众而不是主体。”
《家庭美术馆计划》作品现场,“家庭大不同”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他进而发出系列疑问:“为什么儿童群体在美术馆这样标榜公共性的社会空间中,依然只能选择沉默并接受?在不断强调“无墙美术馆”理念的今天,我们为何还如此忽视儿童的权利、无视儿童的能力?”
儿童真的没有成熟的观点,无法独立行动吗?我们又对长期噤声的儿童知道多少呢?当他们拥有话语权和足够的支持,会做哪些事情?
这些问题急切地需要被解答。那么,如何开始行动?如何真实地与儿童站在一起?李杰对此回应——
从自身出发,持续在微小但具体的地方做出改变。
《“没完没了”书店》作品现场,“创造一本书”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左:《奇怪的我》作品现场,“创造一本书”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右:《勇士猫集结令》作品现场,“虫眼看世界”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从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以艺术课堂的形式关怀儿童,到2014年创立iSTART儿童艺术节,再到十周年的今天,iSTART作为最早一批切身关注儿童的项目,已形成一小段可供回溯和观察的足迹。
逾十年的努力带来的变化显而易见。儿童开始被看见、被讨论,越来越多的儿童实践在诞生,而参与iSTART的儿童队伍也持续壮大。我不禁好奇,对孩子们来说,这些经历意味着什么?在这片天地里,他们发展出了怎样的“自我”?
当儿童开始表达、行动和创造
透过iSTART的展览可以看出,孩子并不像我们认为的那样幼稚、简单,李杰称他们是充满开源性、能动性与可能性的完整个体。
历届项目当中,持续时间最久,被讨论最多的是“嘎嘎国”。2017年,三个孩子用三年时间共建的外太空虚拟国家“嘎嘎国”首次在iSTART中呈现。
后来,更多孩子加入了的想象和构建,这个虚拟的国家在不同孩子们的个性表达中变得越来越完整和丰富。
《寻找回家的路》作品现场,“嘎嘎创世纪”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项目已持续七年,发展至第五届。策划人毛姝说,有很多的同学在嘎嘎国持续了三年、四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甚至一些已经上大学的孩子们依然希望能够回到嘎嘎国。
如今,嘎嘎国的发展不再依赖大人。长期参与项目的孩子们建立起核心团队,再邀请其他的小朋友加入到适合的内容里,每一个孩子都能在项目里面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发挥空间。
《寻找回家的路》作品现场,“嘎嘎创世纪”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每年毛姝会向核心团队提出一个问题,让他们根据问题进行深入的探讨,并自行沟通合作。去年的项目中,《嘎嘎危机时刻》以影像的方式呈现,于是孩子们自己担任起编剧和导演,搭建剧组,完成影片的制作。
嘎嘎国的价值不仅在于体现孩子们的想象力,更重要的是,它让我们看到,当孩子被充分地支持和赋权,他们展现出了无异于成人的组织、沟通与合作的能力。
而童年时期“理想国家”的思考和构建经历是否会给他们带来更深刻和久远的影响,还有待在未来回答。
《寻找回家的路》作品现场,“嘎嘎创世纪”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美术馆团队自2019年开始启动小策展人项目,其中的一些小策展人在几年的持续探索中,逐步成长为具备影响力的社会行动者。
透过儿童当下的处境以及他们提出的问题,我们能够更清晰地看到当前社会制度中存在的问题和解决的可能性。
郭雨鹭在2019年加入小策展人项目,无论是四年前第一代《麓的安全屋》还是今年的《鹭的疗愈屋》,在小策展人的介绍里,它都具备“安全可靠”的属性。
《麓的安全屋》展厅现场图,第六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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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鹭的疗愈屋》外观和内部设计图以及AI程序设计 / 图源郭雨鹭
前者基于郭雨鹭六岁时在俄罗斯与家人旅行时遭遇的讹诈和恐吓,后者则是对今年三月邯郸儿童恶性事件的反应。
在她看来,那是由留守儿童与青春期孩子之中广泛存在的心理问题引发的悲剧,而《疗愈屋》就是为了唤起社会对儿童心理问题的关注。
《鹭的疗愈屋》作品现场,“蜗牛与树洞”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对很多人来说,无论是十二岁还是六岁孩子,都处于天真烂漫的阶段。郭雨鹭以她对社会问题的成熟思考和实际行动展示着孩子超出社会传统认知的一面。
雨鹭说:“有手机等发达的电子产品,很多孩子都会有更超前的想法。我们什么都知道,包括法律和自我保护等知识。我们也会有不同的情绪,会抑郁、焦虑,会被外界的信息影响。”
《鹭的疗愈屋》作品现场,“蜗牛与树洞”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小屋采用了温暖的黄色,墙上装饰着心情娃娃和只能从里向外看的凹凸镜,孩子可以在屋里咨询AI,检测自己的情绪状态。
为了帮助更多同学,雨鹭自学心理学知识,上B站看罗翔的法律科普,同时在学习编程。她为《疗愈屋》设计了一个名为小鹭的AI程序,向青少年提供心理咨询和疗愈服务,它严守孩子们的秘密。
孩子们的美好设想,只会停留在美术馆的情境中吗?这些实践的动能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大。雨鹭计划联合科研机构开发可实际应用的疗愈AI,未来,它也许会真实地出现在校园里,而iSTART角落里的这座小木房子,只是起点。
《蚂蚁乐园2》作品现场,“虫眼看世界”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同样在小策展人项目中持续推进研究的还有黄一壹。《蚂蚁乐园2》里摆布了数百支标本试管,这只是冰山一角。展示台上陈列着几十本动物知识书,是爸爸黄淋买给儿子的读物。
最初,蚂蚁只是一壹童年的兴趣,在iSTART项目的推动下,浅层的兴趣发展为更深入研究的爱好。出乎黄淋意料的是,对蚂蚁的好奇和热爱形成一种自驱力,让一壹近乎疯狂地学习相关的知识。
废寝忘食地读文献,加入全国蚂蚁圈,采购材料做蚁巢,养蚂蚁,去各地野采。他照着《蚂蚁世界》提供的方法做实验,并写下一份名为《蚂蚁的奇妙世界》的研究报告。未来,一壹希望继续研究昆虫,做一个博物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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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分别为黄一壹在自家院子观察蚂蚁捕食,在四面山野采,在绵阳野采以及在照母山公园野采 / 图源黄一壹
父亲黄淋认为,尊重和陪伴孩子,让他沉浸在热爱的事情中,是一种完美的状态。 “我希望看到他正向生长的势能。研究蚂蚁让他加速成长,形成自己的工作节奏。这种节奏,往往是不可复制的。”
动物学家冉浩曾在线上专访时对一壹说,他是大学二年级才重新捡回养蚂蚁的爱好。一壹听了以后,心里产生一个愿望,他对爸爸说:“我以后要考大学,也想深入研究蚂蚁。”在真正热爱的事情中,一壹找到了实现自己梦想的途径。
2020年作品“蚂蚁乐园1”A4美术馆布展现场 / 图源黄一壹
左黄一壹家中的蚂蚁工作室,右黄一壹制作手工蚂蚁巢穴 / 图源黄一壹
李杰认为,
透过小视角看到大问题,正是我们忽视的儿童的力量——儿童的问题意识远远超出我们的认知。而更被低估的,是他们以多元角度创造性地回应问题、探究问题的能力。
当你像鸟飞往你的山
尽管儿童通常无法参与地缘政治和社会发展所引发的复杂讨论,但他们却无可避免地受到这些问题的影响。
负一楼展厅的转角处,艺术教育工作者张国华以竹子和茅草、照片、绘画以及自己和孩子们的日记展示着缅甸Kayan族难民儿童的生活。日记中琐碎的日常片段依稀拼凑出他们的复杂生活状况和难以解决的困境。
而国内的孩子居于另一种困境中。城乡差距、升学压力、不健康的家庭环境等原因使孩子们的心理状况普遍堪忧。与此同时,特殊教育需求群体,如残障儿童的权益也亟需得到更多关注和保障。
《迁移的家》作品现场,“远方的声音”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我的一天》作品现场,“远方的声音”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基于这些这些现实,iSTART团队通过艺术共创的方式回应儿童的心理困境。不仅邀请中小学团体参与创作,各领域的学者、教师和社会机构也加入支持和疗愈困境儿童的队伍。
在第九届iSTART儿童艺术节的“青少年自救”单元当中,走出抑郁困境的青年总结了曾经的自救方法与心得,今年由华西医院心理卫生中心PICU病房负责人张骏医生及四川大学艺术学院设计系共同呈现的“蜗牛与树洞”单元则是对其的延续。
在这个时代,儿童与青少年面临着学业压力、互联网信息过载、自我迷茫以及心理健康等问题。张骏表示,社会应该搭建桥梁,连接医疗、心理咨询、教育、法律、美育和社工等资源,构建更加温暖、支持和启发性的支持网络,让孩子们在遇到困难时,能够找到帮助和出口。
《多彩蜗牛》作品现场,“蜗牛与树洞”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蜗牛”正是“我牛”的谐音,张骏希望孩子们在重重的壳下学习缓慢前行,了解自己的情感和需求,找到自己的兴趣和激情,勇敢地表达自己。
看着墙面、地上丰富的内容,我也会在片刻产生质疑。离里开美术馆和艺术节的场域,这些讨论和关心如何真正落实?
迄今为止,即使在世界范围内,成熟的儿童艺术展也门可罗雀。其中,每年年中在墨尔本举办的Roola Boola儿童艺术节和柏林儿童文化月的历史不过十余年。
在亚洲地域,台北市政府自2000年举办的台北艺术节一年一度持续至今。新加坡国家美术馆在2017年发动儿童双年展,去年落下了第四届帷幕。但它们大都只作为展示平台,没有真正渗入到日常生活的生态当中。
这十年之间,国内也陆续出现其他以儿童为主体的艺术展览项目。例如以影像作为教育方法的“Katta儿童影像艺术节”;2020年发起,以三年为期限的“O'Kids国际儿童艺术节”;而由OCAT开设的“OCAT未来Future”艺术项目及“Bàng!儿童艺术节”随着2023年机构的变故停滞。
第三届Katta儿童影像艺术节 / 图源成都当代影像馆
2022年O'Kids国际儿童艺术节 / 图源原美术馆
在艺术行业本身资金捉襟见肘的现实下,国内以儿童为主体的艺术项目还处于最初步的探索阶段。未来的路,还很长。
在《童年美术馆》中,李杰表达:
“我希望有一天,儿童项目在全球所有的美术馆消失,儿童项目回归到“人”的项目。我们不再孤立地看待儿童、区隔儿童、压制儿童,而是平等地与儿童对话合作;我们不再需要为儿童赋权。”
即便iSTART所定义的“儿童”是18岁以内的所有孩子,但实际上,升入中学后,孩子们面临更大的学业压力,因此参与数量锐减。
《龘龘(dá)奇遇记——草把龙与在地化教育》作品现场,“生长的田野”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左:《石头》作品现场,“虫眼看世界”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右:《风帽子的家》作品现场,“嘎嘎创世纪”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访谈的末尾,一直让孩子寓乐于学的雨鹭妈妈有些许焦虑。度过了松弛、快乐的童年,小升初后,孩子该如何适应更紧凑的学习节奏?身边内卷的声音不绝于耳,应该随大流还是坚持让孩子自由发展?在iSTART受到的尊重和鼓舞能够持续给他们提供能量,以应对未来的压力和挑战吗?
《无限折叠毕业之旅》作品现场,“虫眼看世界”单元,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A4美术馆,成都,2024
在项目《无限折叠毕业之旅》里,麓湖小学六年级的孩子们把考试卷和书本折叠成飞鸟。左侧的墙壁上,一行白色的文字写道:“一只鸟不要让它说自己会飞,去试一试也许就真飞了。”一筑一事
第十届iSTART儿童艺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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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后记
即便每一个成人都是从儿童起步,我仍然不理解,是什么使“成人”与“儿童”站在彼此隔绝的对岸。是记忆的模糊还是认知的改变,让我们难以重新回到儿童的视角去理解儿童?
在展览二楼的尽头,有一个名为“躺平之旅”的大富翁游戏。安全区是“抄作业”“玩手机”“上课说话”等一切不被学校允许的行为,而危险区是“考试倒数”“没收手机”“罚写作业”等不开心的事情。这些小事,构成了孩子们的全部世界。
我想,当我们观看儿童们的作品时,也是在与童年的自己重新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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