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带》：“巨婴男”的青春期，结婚之后才真正开始
心理学家弗洛姆在《爱的艺术》里有一句名言：“自私者不能爱他人，因而也不能爱他们自己。”这句话，简直是对小说《鞋带》男主角阿尔多最好的注解。
《鞋带》的故事很简单，简单到一句话就可以“剧透”完毕：阿尔多年轻时抛妻弃子，与情人莉迪亚逍遥度日；后来，他又“浪子回头”，和妻子婉妲度过了彼此嫌弃的后半生，给自己的儿女桑德罗和安娜留下了终生心理阴影。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经典的“渣男”故事；但是从更深的层面上，阿尔多抛妻弃子又浪子回头的前半生，就是一个“巨婴男”成长的过程——他真正的青春期，结婚之后才开始。
Lacci
鞋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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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多梅尼科·斯塔尔诺内 著
陈英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意大利版的《婚姻故事》
暴露出婚姻生活压抑和疼痛
直击人们生活痛点
阿尔多和婉妲二十岁出头就早早结了婚。从阿尔多的角度看，他这么做至少有两个原因。
第一，他想通过结婚来成为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在自己的小家庭里建立起自己的权威，以摆脱父亲的影响：
我感觉通过早早结婚，我推翻了父亲的权威，真正成为自己的主宰。
第二，阿尔多的母亲去世了，他急切地希望寻找到母爱的替代品。向他提供了“母爱替代品”的婉妲，后来以哀怨的口吻自述：
你妈妈死了，你失去了最依赖的人，而当时我是你的女朋友，你就娶了我。
“成为自己的主宰”，正是心理学家弗洛姆所说的“个体化进程”。弗洛姆在《逃避自由》里指出，个体化进程的一方面是自我力量的增长，另一方面也伴随着孤独的日益加深，处于个体化进程中的人会产生无力感和焦虑感。
在正常的情况下，个体化进程应当伴随着自我成长，当个体化进程完成时，人就有能力脱离他的庇护所，直面真实世界的压力。
但不幸的是，阿尔多有一个痛苦的童年。根据他自己的表述（在小说里，这些话实际由婉妲转述），他的父亲伤害了他的母亲，这让他痛苦万分，而父母糟糕的关系毁掉了他的童年。
在弗洛姆看来，这种糟糕的亲子关系会影响“自我的增长”：
……一个孩子屈服于他严厉可怕的父亲，他实在太惧怕他了，不敢违抗，并从而变成一个“好”孩子。他在自我适应环境需要时，发生了某些内在变化。他对父亲可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敌意，但又必须压抑它，表达出来甚或清醒地意识到它，都十分危险。然而，这种被压抑的敌意，虽然没表达出来，但却成了他性格结构里的一个动态因素。
在这种性格结构的影响下，阿尔多就启动了弗洛姆所说的“逃避机制”：
在个体化进程自发进行的同时，一些个人及社会的原因却妨碍了自我的增长。……结果是人产生一种无法忍受的孤立与无能为力感，还导致心理逃避机制的产生。
父亲的阴影，让阿尔多不能形成健全的人格；母亲的死，让阿尔多失去母爱的庇护，直面世界的压力，又没有能力迅速健全自己的人格，只能寻找母爱的替代品、新的庇护所；同时，他的个体化进程急切地要求他建立起自己的权威，成为自己的主宰。在这种人生空前绝后大危机的时刻，婉妲恰好是他的女友，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结了婚，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
婉妲对阿尔多的爱，确实有母爱的特点。阿尔多回忆年轻时他们的相恋，坦言道：
可以这么说，当时我很喜欢她，我觉得她很优雅，我对她有一种很节制、很理性的渴望。当时她是一个很聪明、很用心的女孩。我是因为这些品质爱上她的，我觉得更奇妙的事情是：她那么优秀，居然会爱上我。
阿尔多爱的不是婉妲，而是“她那么优秀，居然会爱上我”，是这种忽视他没有名气、前途、财富也爱上他的行为——这是一种无条件的爱，按照弗洛姆的归纳，正是儿童在成长初期所认知的爱，即“我是我，所以我被爱”。阿尔多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无条件的爱，并感到满足。
另一方面，作为成年人，阿尔多又必须遵照成年人世界的规则，对这种爱作出回应。于是，他像成年人一样与婉妲“相爱”。在弗洛姆的归纳中，这是童年时期（后期）“我因被爱而爱”的模式。这种爱，依然是非常幼稚的爱，是主动给予与被动接受的爱，是支配-屈从的爱。
然而，诚如弗洛姆所说，“爱主要是‘给予’，而不是‘接受’”。尚未建立起自己的权威的“巨婴”阿尔多，把婉妲的爱当做母爱的替代品而坦然受之；婉妲的爱却是成熟的爱，这种爱追求的是“我因爱而被爱”。新婚初期的阿尔多，遵循儿童“我因被爱而爱”的模式，恰好与之形成正向的反馈，两人才得以融洽相处。阿尔多为了母爱的替代品就自愿进入支配-屈从的关系之中，为两人之后的情感走向埋下了伏笔。
婚后，“巨婴男”阿尔多开始补偿性地成长，进入真正的“青春期”。这时候，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阿尔多把婉妲的爱当做母爱（的替代品）来接受，那么，他终究会有叛逆母爱的一天。弗洛姆在探讨母爱时写道：
但孩子总是要长大的。他终究会离开母亲的怀抱，变成一个完全独立的人。母爱的本质就在于关心孩子的成长，而这便意味着想让孩子离开她。在母爱中，原来融为一体的两个人分离了。母亲不仅必须容忍而且必须希望并支持孩子离开她。只有到这一阶段，母爱才成为如此困难的事。它要求毫无私心，要求具有“给予”一切，除了被爱者的幸福外一无所求的精神。也正是在这一阶段，许多母亲没尽到母爱的责任。自恋的女人、专横跋扈的女人、只想占有的女人，当孩子还小的时候，也能做一个“慈爱的”母亲；但在与孩子分离的过程中，只有真正慈爱的女性，只有感到“给予”比索取更幸福的女性，只有坚定地依靠自己生存的女性，才是一个慈爱的母亲。
也就是说，当阿尔多真正成长为完整的人，就必然要求会要求离开她，去完成那个之前本该完成，却受到不幸童年的阻碍而未完成的“个体化进程”。
然而，在婉妲的认知里，他们的爱是成年人的爱情，这种爱要求忠贞、厮守、永不分离，怎么能放任他离开？
但是，这一天终究是到来了。阿尔多爱上了莉迪亚，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婉妲给予的“母爱”，庇护阿尔多“长大成人”，已然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现在，到了阿尔多“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我们看到，离开了婉妲，阿尔多不但收获了与莉迪亚的爱情，与她同居，有了一个“家”，事业上也取得了成功，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家立业”。
晚熟的“巨婴男”阿尔多，终究是有缺陷的，这首先体现在他热切地渴望获得别人的关注与肯定。婉妲毫不留情地讥讽阿尔多：
天啊！你真是一个软弱、肤浅的男人，没有主见，情无义，这十二年来我真是看错你了。你对别人漠不关心，不在乎他们有什么改变或发展。你只是利用他们，你只是在乎那些抬举你的人。你只和那些承认你、和你身份相称的人打交道，条件是他们奉承你、讨好你，这样你就看不到你内心空虚，徒有其名。你害怕面对自己的真相。每次这种方式行不通时，每次你身边的人疏远你，开始成长时，你就会毁掉他们，然后转向新的目标。你从来都没有安宁过，你老是希望成为别人关注的对象。你说，这是因为你想成为这个时代的主角，你把这种狂热称为参与。
这段话可谓是一针见血，阿尔多的自私自恋，根源在于“缺乏对真实自我的肯定与爱”，正是他最严重的性格缺陷。
“巨婴男”阿尔多的另一缺陷，是他随遇而安、随波逐流的性格。整理书籍时，他看到那些自己曾经划线标注的句子，竟没有丝毫共鸣，甚至觉得毫无意义：
这些作家都已经被人遗忘了，书页也泛黄了，书中的观点也已经过时，不符合现在的文化主流——我回忆的是当时自己的心境，就是那时候我赞同的东西，我的信仰、思想和未来。
对他的这个缺陷，婉妲也毫不留情地大加批判：
事实上你是一个被动的人，你大部分思想和语言都是从书上搬来的，都是大部分人认可的，你只是照本宣科而已。你总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你旦是在迎合那些真正有影响力的人，你希望自己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你不会做自己，你也从来没有做过自己，你不知道什么是做自己。你只是想抓住那些出现在你面前的机会。当罗马有了做大学助教的机会，你就开始做助教。你遇到了学生运动，就开始涉猎政治。你妈妈死了，你失去了最依赖的人，而当时我是你的女朋友，你就娶了我。你和我生了小孩，只是因为你觉得作为丈夫，也有必要成为爸爸，大家都是这样。你碰巧遇到一个好姑娘，你就以性解放和推翻家庭的名义，成了她的情人。你会一直这样下去，你永远不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只会成为一个随遇而安的人。
为什么随波逐流就是性格缺陷？因为这完全由于“惧怕孤立，害怕对我们的生命、自由及舒适的更直接威胁，我们与别人的期望和要求保持一致”，换句话说，就是缺乏健全的人格与笃定的信念，才选择随波逐流。这与渴望他人的关注、肯定，恰好是一体两面的。
就算与莉迪亚在一起，“巨婴男”阿尔多仍然没有成为一个真正健全的人。当他在爱情上受到挫折、离开莉迪亚之后，他会怎么做呢？
没错，他居然像一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哭哭啼啼地（尽管他没有表现出来）向他的“母亲”婉妲寻求庇护，希望重新获得母爱。当阿尔多回到婉妲身边，他表现得如同一个乖巧的小孩：
假如我冒犯到她了，她会毫不客气地把我赶走，但假如我逆来顺受，她会让我待在家里，表现得很客气，让我好好工作，不让两个孩子打扰我，后来在吃午饭和晚饭时，她开始在桌子上也为我摆上盘子。
我必须得说，从这时候起，阿尔多不仅仅在婉妲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甚至开始渴求将父亲的形象投射到婉妲身上——此时的“巨婴”阿尔多，已经完全放弃建立自我，甚至主动要求消灭自我，把自己与婉妲的关系，从“支配-屈从”升级为“施虐-受虐”，诚如弗洛姆所说：
消灭自我，并进而试图克服无法忍受的无能为力感。这只是受虐冲动的一个方面……受虐者，无论其主人是自己之外的权威，还是内在化的良心或心理强制，都成功逃避了做决定、为自己的命运承担最终责任，也不必再为作任何决策而困惑。他也不用怀疑自己生命的意义或“他”是谁，他得救了。
多梅尼科·斯塔尔诺内的小说《鞋带》与弗洛姆的《逃避自由》《爱的艺术》放在一起阅读，越读越有趣味——文学与哲学，果然是彼此最好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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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带》
[意大利]多梅尼科·斯塔尔诺内 著
陈英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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