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杰克!再见,我的凯鲁亚克!
今天(3月12日)是凯鲁亚克的诞辰。
初读凯鲁亚克,往往从青春期开始,从《在路上》开始。躁动不安的年轻人向往“垮掉派”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欣然背上行囊、踏上旅程,在旅行、音乐和爱情里寻找生活的“答案”。
但是,真正读懂凯鲁亚克,却往往在青春结束后。在经历了社会的敲打、生活的牵绊和价值观的沉淀之后,时隔多年再次打开《在路上》,突然对凯鲁亚克寄予在萨尔身上的纠结、犹疑和不甘有了切身的体会;最后,也理解了为何凯鲁亚克最后要在禅宗和基督教的精神世界里寻找inner peace……
(👇建议一边听这首歌一边看今天的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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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鲁亚克与巴勒斯,金斯堡摄
大学时囫囵读完了《在路上》,最羡慕“垮掉派”可以一时兴起就打点起行囊,一路搭着顺风车去西部,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旅行的意义是什么?对于“垮掉派”而言,旅行就是远离枯燥的、规律的东海岸生活,或者说,远离白人中产阶级所建立的严密的生活体系,直面未知的、不确定的生活。只有在这种“迎面而来”的生活里,他们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以及存在的意义。
20世纪50、60年代,正是在凯鲁亚克的感召下,美国战后一代的年轻人纷纷走出家门。1957年,《在路上》出版后,美国售出了上亿条牛仔裤和百万台煮咖啡机,陪伴这些年轻人度过一个又一个风尘仆仆的在路上的日子。
至于接触过《在路上》的中国年轻人,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上学的时候,打工挣些钱,再加上父母的赞助(他们就像《在路上》里萨尔的老姑妈),顺理成章就踏上了旅途,体验一下“诗和远方”。
坐上绿皮火车,在逶迤的山岭间穿隧过桥;偶尔也可以奢侈一把,坐飞机去远方旅行;没钱住宾馆,就在青年旅社睡上下铺;有时候也会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有国际友人,谈天说地,也算别有风趣。
但是,旅行终究只是短暂的逃离。回到生活,一切照旧。名山大川、风土人情和旅途见闻,这些美好的回忆只会在生活的间隙再一起勾起逃离的欲望,让年轻人兴致勃勃地规划下一次旅行。
《在路上》还频繁地提到了波普爵士乐。主人公迪安在听过爵士乐演奏之后,感慨说:
在吹奏副歌部分中间,突然间他抓住了“它” ——所有人都抬起头,心领神会;他们听着;他忘情地吹着。时间停止了。他的音乐填补着虚空,用我们生命的实质,用他内心深处的告白,用遥远的思绪,用对旧主题的发挥。这一刻,音乐跨越时空,表现了无穷的情感和灵魂的探索;所有人都明白,重要的不是曲调,而是“它”。
这里的“它”,就是迪安内心的最高追求,是不受外部世界影响而实现顿悟的生命体验。在爵士乐中,演奏者和听众都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实际上,“垮掉派”诗人的口语化文风,能够很好地融合进爵士乐的节奏之中。很多诗人在诗朗诵时,会邀请爵士音乐家伴奏。凯鲁亚克本人就是纽约爵士乐酒吧的常客,与查理·帕克、迪兹·吉莱斯皮、大卫·阿姆拉姆等爵士乐演奏家私交甚好,合作非常愉快。
爵士乐强调个人感情的自由表达,它的精髓就在于即兴发挥。一个爵士乐演奏者,全凭着自己对于音乐的感悟、对人生的理解和对现场气氛的把握,任凭艺术直觉带动自己的身体进行演奏。因而,爵士乐体现着彻底的“真”。而这种“真”,是每一代年轻人都孜孜以求的境界。
当然,对于中国年轻人而言,爵士乐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80、90年代的摇滚乐也不可能在记忆中扎根。但是,和“垮掉的一代”一样——或者说,和每一代年轻人一样——年轻人试图在音乐中寻找真实。
2010年代,民谣、说唱和电音先后席卷了年轻人的音乐播放器。这三个音乐流派原先都比较小众。正因如此,这些音乐人也都保留了难能可贵的真实:民谣歌手把自己的生活写成歌,展现最真实的生活画面和情感体验;说唱歌手总是进行即兴表演,努力做一个很“real”的人,“real”也是这个圈子里对人的最高赞誉;至于电音演奏者,他们的身体、着装、情绪,往往就是演奏的一部分。虽然这些音乐流派在爆红之后都迅速地商业化,但是它们多多少少承继了爵士乐的精神,也多多少少体现了年轻人追求的“真实”。
👆凯鲁亚克,金斯堡摄
《在路上》还提到了真挚的爱情。其中,最让读者难忘的就是萨尔与墨西哥姑娘特雷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在特雷身边,萨尔终于如愿以偿地体验了他一直以来喜爱的、尊敬的下层人民的生活,并且享受到了劳动与爱情的快乐。
萨尔与特雷的爱情,是排除世俗观念的自由结合。对于萨尔这样厌恶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年轻人来说,与财富、身份、地位挂钩的爱情是虚伪且无聊的;只有一见钟情的、怦然心动的爱,才是真实的。
相比之下,迪安的观念更加激进:他认为性是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情。在书中,他同时周旋于几个女人之间,爱上这个又抛弃那个。且不说这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也足以称得上是“渣男”,在当年保守的美国,这样的情节不被世俗所容,让《在路上》一出版就饱受争议。
凯鲁亚克在书中加入这样的情节,不是为了让人们对此做出道德评价,而是希望向更多人展示“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唯一正确的生活方式。也许迪安和萨尔的生活方式是不稳定的,甚至是糟糕的,为他们带来了数不尽的麻烦,但是,他们在这种生活中的感受,不论快乐还是痛苦,都是无比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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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在路上》问世之初,无数年轻人就只看到了“垮掉派”恣意狂欢的生活方式,并心向往之,也努力践行之。因为无忧无虑的、变动不居的“在路上”的生活符合他们对于生活的想象和期待。
随着年齿渐长,再次翻开《在路上》,也许就能在自由与快乐之外,读出深埋在萨尔心底的痛苦与纠结。
👆“垮掉派”大合影
在第一次出发去西部前,萨尔面对的是精神世界的极度失落。《在路上》初稿开篇写道:
I first met Neal not long after my father died……I had just gotten over a serious illness that I won’t bother to talk about except that it really had something to do with my father’s death and my awful feeling that everything was dead,……
“父亲的离去”意味着精神世界的失落。凯鲁亚克的第一部作品《小镇与城市》中的父亲,就是一个充满美国式乐观主义精神的男人,但是,突如其来的战争和社会剧烈变化,让这个传统男人无法适应,也无法保护自己的家庭。这一切都被孩子们看在眼里,也让他们在失望、不安,甚至是恐惧中长大成人。并成为父辈的反叛者。
所以,这里的“父亲”既是实指,也象征着精神世界强有力的支柱。这个精神支柱,就是凯鲁亚克所身处的白人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道德标准及价值观念等坚固传统。
作为失望的后果,中产阶级的孩子凯鲁亚克拒绝继承父辈的传统,决心做它的叛逆者。于是,我们看到凯鲁亚克笔下的人物表现出一种“白种黑人”的气质:
我真希望我是个黑人,我认为,在白人中没有什么能使我激动得心醉神迷的,缺少活动、欢乐、神秘、音乐……可我偏偏是个“白人”,一个穷困潦倒的“白人”……我情愿我不是白人,而成为这些欢乐、诚挚、令人着迷的美国黑人中的一员。
在凯鲁亚克的年代,种族歧视仍然是美国最严重的社会问题之一。但是,在这个社会问题的背后,恰恰是美国牢不可摧的白人中产阶级传统价值观。
以凯鲁亚克为代表的“垮掉派”,想要破坏的正是这一系列传统,以求让自己,也让那些深受其苦、倍感压抑的群体(包括有色人种、穷人、女性)摆脱这些束缚。
👆尼尔·卡萨迪(迪安的原型)与凯鲁亚克
萨尔一再地抛下原有的生活踏上漂泊的路,却总是在某个时间点对一切感到疲惫,决定回到原来的生活(“回家”)。这是因为萨尔内心深处怀有对白人中产阶级主流文化价值传统的深深眷恋。
这看似与凯鲁亚克的反叛背道而驰,但是,深入阅读《在路上》就会发现,他笔下的萨尔,从来没有真正加入到迪安的队伍当中。每一次当萨尔必须在迪安与旧有的生活方式作出选择,萨尔都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归后者。
在第二次上路前,迪安和玛丽卢来找萨尔,萨尔已经在心中隐隐感觉到“和他们厮混有害无益”;当迪安引诱萨尔与玛丽卢做出格之事的时候,萨尔“过去年代积存下来的一切心理重负”还是让他退缩了;就算他和墨西哥姑娘特雷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里,终于闲适地享受着尘世的幸福,萨尔也强烈地感觉到内心深处回家的渴望。
两种价值观的拉扯与冲突在小说的结尾达到高潮。萨尔抛下了迪安,和富有的朋友一起坐上凯迪拉克轿车,去歌剧院观看演出。如果说在第一次上路前,萨尔感到的是迷惘,那么,在经历了四次疯狂旅行之后,他已经基本确信:自己毫无疑问是属于“东海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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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了萨尔内心在叛逆与顺从之间的徘徊之苦,中国读者恐怕很难不感同身受。在这样一个传统价值观念强大且稳固的国家,每一个年轻人成长的必经之路就是与父辈产生价值观冲突。冲突或温和、或激烈,但很少有年轻人可以和长辈达成毫无保留的一致。父辈们倾向于稳定、按部就班的生活方式,也期待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共享天伦的温馨画面。
而这显然不符合一部分年轻人的意愿,很难让他们相信,过上这样的生活就会幸福、快乐。当他们在旅行、音乐和感情生活中追求并体验到自由生活的乐趣,又如何舍得放弃它,哪怕这其实只是转瞬即逝的幻象?
当年轻人们终于有一天决心要过更加稳定的生活,他们会惊讶(也许还有失望)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上了长辈们所期待的那种生活——尽管和他们的期待多少有点出入。自由生活的快乐,也许就像萨尔去往西部的旅行,充满惊喜、冒险和新鲜感,但是这个旅程终归是有终点的。在某个时刻,年轻人会像萨尔一样,不可遏止地产生“回家”的念头,即使是他深爱的特雷也留不住他。
👆电影《在路上》最有名的剧照
这是否意味着,年轻人们追随凯鲁亚克的脚步成为“在路上”的一员,在旅行、音乐、爱情中寻找生活的答案,都是徒劳无功的呢?我想并非如此。没有亲身体验过,怎么知道某种特定的生活值不值得过?
就像萨尔,如果他没有踏上旅途,也许一辈子都会在怀疑与迷失中浑浑噩噩,结束平平无奇的一生。但是,正因为有了四次西部之旅,他才逐渐认识到自己和迪安并非同路人,他才逐渐确信,作为白人中产阶级的孩子,他无法像迪安一样,割舍一切、抛弃一切。迪安可以永远“在路上”,但萨尔最终会回到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生活中,做一个“局部的反叛者”。
也许这就是凯鲁亚克给我们的启示:生活方式和人生道路不该是别人给定的,而应当是自己创造、摸索、选择的。也许最终的结果是遵循传统,走上千万人重复过的道路,但那终究是自己的道路。
当我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也许在而立之年,也许在不惑之年——我们就读懂了凯鲁亚克,青春也真正地结束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轻轻说一句:
再见,杰克!再见,我的凯鲁亚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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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Road
《在路上》
[美]杰克·凯鲁亚克 著
王永年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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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Road
《在路上》(原稿本)
[美]杰克·凯鲁亚克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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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at Generation
《垮掉的一代》
[美]杰克·凯鲁亚克 著
金紹禹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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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 Sur
《大瑟尔》
[美]杰克·凯鲁亚克 著
刘春芳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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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sions of Gerard
《吉拉德的幻象》
[美]杰克·凯鲁亚克 著
毛俊杰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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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istessa
《特丽丝苔莎》
[美]杰克·凯鲁亚克 著
陈广兴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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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sions of Cody
《科迪的幻象》
[美]杰克·凯鲁亚克 著
岳峰 郑锦怀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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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nity of Duluoz
《杜洛兹的虚荣》
[美]杰克·凯鲁亚克 著
黄勇民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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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gie Cassidy
《玛吉·卡西迪》
[美]杰克·凯鲁亚克 著
金绍禹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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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ubterraneans and Pic
《地下人:皮克》
[美]杰克·凯鲁亚克 著
金衡山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Lonesome Traveler
《孤独旅者》
[美]杰克·凯鲁亚克 著
黄勇民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Book of dreams
《梦之书》
[美]杰克·凯鲁亚克 著
林斌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Satori in Paris
《巴黎之悟》
[美]杰克·凯鲁亚克 著
艾黎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凯鲁亚克作品集》(套装共1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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