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娄自良先生:“翻译是我一生可与他人竞争的事业”
今从家属处获悉,上海译文出版社原副编审、俄语翻译家娄自良先生于2023年1月4日凌晨02:12因病去世,享年90岁。
娄自良,1932年出生于上海,1988年应苏联哲学界的邀请前往莫斯科进行学者访问,2012获中国翻译协会资深翻译家称号。
娄自良先生长期从事俄语翻译,主要译作有:《布罗茨基诗歌全集(第一卷)》《战争与和平》《鬼》《死农奴》《死屋手记》《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等。
娄自良先生曾说,“人一定要找一件能与他人竞争的事业,……翻译,自然就成了我一生可以与他人竞争的事业。”
在这个竞争了一生的翻译事业上,娄自良先生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带给无数读者以美的享受。
娄自良先生先生千古!谨向家属表示深切哀悼和诚挚慰问!
娄自良先生
上海译文出版社俄语编辑刘晨是《战争与和平》《布罗茨基诗歌全集·第一卷》等书的责任编辑,从2016年起与娄先生结交和共事,常常到娄先生家中做客,探讨作品与人生。
得知消息后他专门撰文,悼念这位“忘年交”。
正如结尾他所说:娄先生走了,但是读者永远记得他。
悼念娄自良先生
作者:刘晨
今日上午收到娄自良老师的夫人吕老师电话,起初她还能克制,但是说到“娄老师走了”的时候,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而我也久久无法接受这个消息,忍着泪水安慰吕老师几句,约好隔些时日再去看望她。
我与娄自良老师相识于2016年的深秋,那时的我刚刚来到译文工作,此后的几年里,恐怕我是他家里出现次数最多的“不速之客”,所以我斗胆自称为娄先生的忘年交。
喜欢俄国文学的读者朋友对娄先生一定不会陌生,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鬼》《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死屋手记》都出自娄先生的译笔。而在年过八旬之后,他还义无反顾地接受了《布罗茨基诗歌全集》的翻译工作,后来我成为了这套书的责任编辑,与娄先生的交往也日渐频繁起来。
说起来娄先生绝对是个豁达的人,他这一辈子在我看来绝对担得起“波澜壮阔”四个字,但是他自己说起这一生的起起伏伏,总是一笑而过,唯独对翻译之事却是锱铢必较。娄先生出生于1932年,幼时正逢国家危难,跟着父亲颠沛流离,13岁时想参军报国,但是因为年龄太小没能进入军队,不过后来考上了哈尔滨俄文专修学院(黑龙江大学前身)的国防生,也算变相实现了“从军梦”。年轻时受过冤屈、坐过牢、干过苦力,几次差点丧命,但是他依然乐观,想尽办法混进图书馆,找俄语书,始终没有把俄语专业知识扔下。终于冤屈平反,1978年他进入上海译文出版社负责编纂哲学大百科,然而项目刚刚有了进展,出版了第一卷之后,项目被叫停,他愤而辞职,选择赴俄经商。生意越做越大,但是突然又收到国家来信,希望他能回国,于是他又放下生意回到了中国。这时他已经年过花甲,但是他终于回到了在读书时就选择的事业——翻译。很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当时刚开始学俄语的时候他就考虑过,从事俄语研究的话,无论如何中国人也比不过俄国人,只有翻译是我一生可与他人竞争的事业。所以,聊到前半生所受的委屈和困苦,总是释怀和淡然,说起这辈子的风浪辉煌,他多是自嘲和平静,唯独谈起俄语和哲学还有自己翻译的书时,他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眼神中才会露出些许得意。
在翻译了几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后,年近80岁时,他完成了一百多万字的《战争与和平》。最初考虑翻译体量巨大,编辑建议他与别人合译,但是他坚持由他一人完成,或者也可以另请他人。最终,当这个翻译界的壮举完成之后,所有人都劝他该休息了,他又开始了一个全新的、更加艰巨的挑战——布罗茨基的诗。
《布罗茨基诗歌全集》的翻译始于2012年,然而不久之后,娄先生体检时查出癌症,翻译不得不搁置下来,当时他对出版社说,我翻译好的一部分,你们拿去,分文不取,如果有人愿意接手,他可拿去参考,也可全部使用,同样分文不取。所幸,病症发现及时,治疗得法,病情很快控制住了。
身体刚刚恢复,娄先生又重新投入到布罗茨基的翻译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酒照喝,烟照抽,牌照打,每天翻译到后半夜,全年无休”,当然我知道,喜欢打牌的他已经把打牌的频率降到最低,只在牌瘾难耐时约上几位好友过过瘾,权当翻译之余的休息。从我开始担任责编,到《布罗茨基诗歌全集第一卷(上)》出版,中间经历了重译和多次大改,我总想尽快把书出来,有一次忍不住向他诉苦,他表示理解,然后对我说:“你说的我理解,固然完美是不可能达到的,但是追求完美的态度,却是必须有的。我不能拿不合格的译文去糊弄读者,这么难的作品,我大可以随便对付,相信不会有太多人有能力提出异议,但是我不能叫读者戳我的脊梁,这应该是我翻译的最后一套书了,我不怕病,死我也不怕,我就怕我留下的译作被人唾弃。”
布罗茨基的诗难译,无论在翻译界还是诗歌界都公认的事实,甚至对一个译者来说,这大概注定是一份费力不讨好的工作,但是除了身体实在不允许的情况之外,娄先生一直埋头苦译,从无怨言。每次我去娄先生家里看望他,他都会一边认真地计算一边聊起一个话题:到底能不能完成这套书的翻译。我总是会信心满满地说:“肯定没问题。”后来每次去看他,他都会念叨:“第一卷(上)用了四年,因为我对这位老兄(布罗茨基)不熟悉,第一卷(下)用了两年,后面我已经对他稍微熟悉些了,再往下应该会比之前再快一些,照这个速度,我九十四岁的时候应该可以交差了。这套书完成了,我死也能闭上眼睛了。”我总是笑着说:“您可别胡说八道,只要您愿意,至少能翻译到一百岁!”因为尽管他已经九十岁了,但是精神头永远都是那么好,不仅能踏出漂亮的踢踏舞步,有时还会教我几手拳击,甚至去年九月底我去看他时,他还要做几个俯卧撑给我看。然而,人生无常,在生老病死面前,似乎从来没有道理可讲。
直到现在,我依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再次拨通电话,还是会听到那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再到他家里还是会看到那个清瘦挺拔、精神矍铄的娄老师;还能再跟他一起抽烟、一起喝茶聊天、一起哈哈大笑、一起愤愤地讨论翻译之难。匆匆几年时间,我不敢说与娄先生有多深的交情,但是他留给我许多宝贵的记忆,这将是我一生的财富。
最后,轻轻读一首娄先生翻译的布罗茨基的诗,作为一种悼念,我相信,娄先生走了,但是读者永远记得他。
岁月在我的上空飞逝,
仿佛在树林上飞逝的乌云,
在森林的背后
挤成灰白色的畜群。
唉,在溪水上方冷凝后,
没有哞哞的叫声和铃声,
用肩部垂落在
牲畜圈的栅栏上。
地平线在山冈上,
关于逃亡它没有漏出一句口风。
有时在晨曦中也没有
往事的一点痕迹。
出示过境证明的时候
昨晚的暮色只是
从椋鸟窝上,从耕地上
匆匆溜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