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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精“好色”往事

老谈 拾文化 2024-01-13

作者:老谈



《西游记》中与唐僧师徒有直接冲突的女妖,共计十一个(伙),十一个中唯一的“团伙作案”,则是那七个蜘蛛精。

这七个蜘蛛精外貌不凡,“似嫦娥临下界,仙子落凡尘”,别说是悟空、八戒了,连一向自持的唐僧,竟也不觉“看得时辰久了”。

唐僧见到七位美女时心猿意马,以至于被脱光衣服吊起来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这一脱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夹生儿吃我的情也有哩。”

唐僧的心里话,笔者一直没太get到,我比较阴暗,是这样理解的:前一个“打我的情”,也就是“打我的主意”的意思;后一个“夹生吃我的情”,或许是“夹生吃我的情根”的缩写。(唐僧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她们是妖怪,也就不存在怀疑对方吃自己的可能性了。)


七位女子倒是很有节操、很讲原则,人家压根就不好男色。所以,别说唐僧了,当八戒表示想和她们洗澡时,人家拒绝得更是痛快。

蜘蛛精们还拽了一句文,她们嗔怒地拒绝八戒道:“古书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们同塘洗澡?”——说出来您可能不信,这本古书就是《礼记》。


通过这几句描述,我们已经能总结蜘蛛精们的特征:美丽、泼辣、明理、原则。

这七位美女不简单呐,她们究竟是怎么来的?


01

本着刨根问底的精神,不妨先考据一下,“蜘蛛精”这个物种的起源。

古人常常将蜘蛛称为“喜蛛”,再通俗一点就是“蟢子”。“蟢”就是“喜”,蜘蛛落在头上,即“喜”落在头上。

西汉辩士陆贾因此说道:“目瞤(眼皮跳动)得酒食,灯光见钱财;乾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

又因为蜘蛛善于产卵,远古人对它的喜爱,也就与生育联系到了一起。

相传,大禹的母亲名“女嬉”,这个名字的背后,可能暗示她曾化形为蜘蛛。

与蜘蛛相关的相对美好的传说,大约就只有这些了,此后,关于它的故事,就越来越阴毒黑暗。

“蜘蛛精”的故事,大约发轫于唐朝中晚期。

相传,以剑舞闻名的裴旻,某次行走在山间,曾经击杀过一只大如车轮的蜘蛛。裴旻还收藏了几尺蛛丝,部下有受刀剑创伤的,剪一小块蛛丝贴上,立刻就能止血。


记载晚唐逸闻的《南部新书》遂云:“山蜘蛛,巨蛛,大如车轮,其丝可止血。”

裴旻有武功,可以对付得了山蜘蛛,有些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元和年间,有个叫苏湛的书生漫游蓬鹊山时,也遭遇了许多黑蜘蛛,黑蜘蛛将他包裹得像一只蚕茧。妻子为了救苏湛,最后不得不放火烧山。

《酉阳杂俎》载,于是,黑蜘蛛的尸体,“臭满一山中。”

在另一本叫《玉堂闲话》的笔记中,同样记载了一只“老蛛”,它生活在泰山山麓的一间道观内,亦是经常害人,人们同样以柴火烧之,烧的这只蜘蛛“臭闻十余里”。

除了“臭烘烘”的特点,蜘蛛还有剧毒。

有的古人根据自己的观察,甚至发现了一个事实:“蜈蚣小于蛇矣,而能制蛇;蜘蛛小于蜈蚣矣,而能制蜈蚣。”


可知,此时的蜘蛛精,歹毒、恶臭,非但不美丽,一点也“不淫”。以及,与《西游记》的故事也没有丝毫的关系。

《西游记》很多取材自宗教故事,恰恰是佛经与道家典籍,赋予了蜘蛛精“淫色”的特征。


02

宋朝的宗教典籍里,蜘蛛精第一次有了“变淫”的可能。

某部佛教典籍里写道,有一种叫“血尸神”的妖精,幻化成蜘蛛,附着于女子身内,“以食人五脏精华,饮人肌血,令人日瘦,作病命亡。”

附身的妇人死后,蜘蛛精会再次挑选新的“寄主”,如此循环往复,传播痨病。


渐渐地,有些蜘蛛精又能充分利用“寄主”的美色特征来蛊惑世人。

《异苑》里记载了一个故事。说的是陈郡有个名叫“琅”的小伙子,和家中的一个丫环私通。一年之后丫环死了,陈琅却依旧和她有来往,陈琅的心绪渐渐糊涂错乱。

琅的母亲于是偷偷观察儿子。某夜,她听到儿子和丫环行云雨的声音。走近一看,床上的那个“女子”,赫然便是一只蜘蛛,“形如斗样”。

江夏城的县志里亦写道,唐朝末年,当地有红白二蜘蛛,常常幻化成妖妇魅人,因此,当地人铸造铁佛镇压之。


西游取经的故事,就像是一个能量很大的磁场,除了吸收佛教的自源故事,同时也在大量借鉴所谓的“他源故事”。大约在宋金元时期,蜘蛛精以及蜈蚣精的故事,开始并入“西游宇宙”的序列。


后来的《朴通事谚解》(朝鲜人学习汉语的教材)一书,曾提到过当时元朝时《西游记评话》的大致情节:

“次遇黑熊精、黄风怪、地湧夫人、蜘蛛精、狮子怪、多目怪、红孩儿怪,几死仅免。”

由此开始,“多目怪”(对应的是《西游记》里的蜈蚣精)和蜘蛛精,开始同时出现。

但比较可惜的是,我们现今所能获得的也只有这个梗概,完整而生动的“盘丝洞”故事,在当年的戏文里是有的,但今天已经失传了。


包括元末明初的杨景贤撰写的《西游记杂剧》,全剧六本,每本四出,共计二十四出。该戏剧堪称长篇巨制,怎奈,依旧没有盘丝洞里的故事情节。

到了传说是吴承恩写的百回本《西游记》里,才终于有了蜘蛛精的戏份。吴承恩用了两回的篇幅,详细叙述了蜘蛛精的故事(第七十二回),和蜈蚣精的故事(第七十三回)。

《西游记》的诞生过程说明了,它不是作于一时一地,更不是一人之功,所以,对它的任何解读,只要有道理,就不会过分。

具体到蜘蛛精的情节,因为有七只,有人说恰好对应了修行者的“七情”。修行者若为七情所困,必有自投罗网的危险。

蜘蛛精结出的丝,也就是“思”,因思而生情,因一情而生七情。七情皆出于内心,皆足以害心。


君不见唐僧动了情,所以,落入情魔所编织的情网,被缠得结结实实不能动弹,差点害了自己。

也有人说,吴承恩写的这一段故事,实则在讽刺每一个人。

蜘蛛精们洗澡的地方,毕竟是后羿射日,金乌坠落形成的温泉,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作者故意让蜘蛛精在是处洗澡,带着对动物、对女性的偏见。

贼心不改的悟空,变成老鹰,叼走她们的衣服,悟空心里痒痒,于是进行一种“替代刺激”。在传统文化里,猪比猴是更加明确的淫欲的象征,更何况八戒还变成了“鱼”(无论悟空变成的“鸟”还是八戒变成了“鱼”,都是性的象征)。


《西游记》里写道,猪八戒变成鲶鱼,“只在(女妖精)那腿裆里乱钻”,有的版本更是大胆写道:“(八戒)就变成泥鳅下水,在那女怪阴户口左冲右撞”,但因为水比较浅,八戒最后累得“喘嘘嘘的,精神倦怠”,却终究什么也没有搞成。

所以,吴承恩是在对男性及其“侵略性”和“窥视癖”,进行着辛辣的讽刺。

以上种种解读,我觉得都有道理,哪怕吴承恩没有那么想,只要说得通,依旧有道理。

因为,吴承恩并没有搞“西游霸权”,实际上他也搞不了,后世也并没有因为珠玉在前的缘故,停止对《西游》的改编和开发。

譬如,在吴承恩的笔下,蜘蛛精们竟然拒绝男色,后世之人接受不了这点,他们便编写了“蜘蛛精强逼唐僧成亲”的情节。


03

吴承恩笔下的蜘蛛精,对唐僧全然没有兴趣,偏偏只爱师兄“多目怪”。怎奈“多目怪”是个“清静修仙之辈”,七个仙女一般的人物,一下子就显得有些多余。


因此,《西游记》里的蜘蛛精,固然已经具备“情色象征”,却还远远不够。

明清两代的文人,在撰写与盘丝洞有关的戏曲时,便着力渲染蜘蛛精的“思春”的情绪。

她们甫一登场,看见路边的蝴蝶,已经开始心旌摇曳、神魂颠倒了,蜘蛛精如是唱道:

“猛凝眸,只见紫燕双双,蝴蝶翩翩。他也知春好。教奴难打熬,教奴难打熬。心旌不住摇,向何方来觅人年少。”


当唐僧被捉住时,蜘蛛精们则开始极力挽留,强招对方为夫婿,她们劝说唐僧道:

“且撇虚文,早做真。阿弥陀佛且丢在九霄云。快趁此吉日良辰,好合配鸾凤阵。”

蜘蛛精把唐僧捉住,捆绑停当,“推推搡搡把房进,被底双双乐一巡”之前,先去河边沐浴。

清代的“昇平署本”戏剧,讲述猪八戒去找师父,巧遇蜘蛛精洗澡这一段。

八戒表面口诵“阿弥陀佛”,转过脸去,却又觊觎蜘蛛精们的美色,他在心里念道:

“我老猪想着过去把娘们儿小金莲,闻闻摸摸,我又怕他打我,小脚尖准不臭,大概师父把小脚准摸上了……”


清朝后期,演绎蜘蛛精最成功的演员名曰梅巧玲,这个名字大家或许陌生,但她的孙子应该人人都知道:梅兰芳。

当时报纸评价梅巧玲演出的《盘丝洞》剧:“卸妆赤体,丰腴琢玉,令楼上人观之,如太真出浴华清池。”


至民国时期,“盘丝洞故事”依旧在上演,依旧风靡舞台。而且,相比于前朝,它对于男女风情的刻画,其实是更甚的,这类“粉戏”题材在市井也往往最卖座。

其中的代表演员是“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为了演出效果,“荀派”《盘丝洞》中的“蜘蛛精浴泉”戏码,同样占据最主要的篇幅,至于神将捉妖等桥段,则显得稍许程式化,不太受人关注。


1927年左右,上海影坛掀起“西游热”。正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最香艳的“西游电影”《盘丝洞》,也正是于是年上映。

这部电影由于大胆穿插裸体女子镜头,在当时被媒体戏称为“脱衣裳派”影片的鼻祖。


影片在当年被评价为“艺术之堕落,至是亦堪称观止”,另一方面,在市场上却取得相当的成功,该片的导演,一下子赚了很多钱,“汽车有了一辆再备一辆。”

吴承恩先生做梦也没想到,未来的蜘蛛精还会改成什么样子。但他在一篇赋文里写道:“至美必恶,色哲德凶”,意思大概是说,美色必然引发祸害,精虫上脑导致德行亏损。

可见,吴老先生早已预判了你我的预判:改动的越“色”,后人看得越欢,吵闹得也越凶。

参考资料:

  1. 吴承恩:《西游记》

  2. 李昉等:《太平广记》

  3. 胡胜、赵毓龙:《西游记戏曲集》

  4. 萧兵:《盘丝洞——兼论志怪中“天鹅处女”之意蕴》

  5. 刘新义:《论清代场上文艺对“盘丝洞故事”的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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